“陛下,言之有理。”王崇古思考再三,发现好像陛下的观点更加正确一些。
临安县有个村庄叫做张庄,张庄有个地主,名叫申金河,是当地有名的恶霸。
张庄一共有田亩2862亩,有丁口三百五十人,而申金河在嘉靖四十二年从亲爹手里接过家产的时候,家里只有一百四十亩,大约只有张庄田土的二十分之一。
而到了万历十四年还田的时候,申金河已经有了两千亩地,家里顾着二十多个长工,农忙的时候,会雇佣四十多个短工,他家里还养着十二头牛、二十匹马、一百二十只羊,二十头猪,每年还要雇五个小孩给他放羊放牛。
就这,申金河的帝国版图,还有一个酒坊,‘多余’的粮食统统拿来酿酒,每年能产酒六千斤,这些酒每年都会装车卖到临安县,能换取四百多两银子。
申金河是个大老抠,赚的银子不舍得花,他把这四百多两白银,全都埋在了后院里,用钱最多的地方,就是以月息50%借给急用钱的农户。
不出三个月就能收回一倍到两倍于本钱的利息,还不起债,农户就只能把田契、牲口、大车、农具拿来还,若是还没有,那就卖儿卖女。
申金河的帝国版图里,还有一伙十二人的家丁,这些家丁就是申金河在张庄为所欲为的最大本钱,全都是本村的流氓、地痞,谁敢不服,轻者打骂,重则断腿断手。
申金河帝国,满打满算,算上他那个刚会跑的儿子、斤斤计较、负责高利贷的地主婆,也就三十人,而张庄被欺压的百姓,就有三百二十人之多。
被欺压的百姓占据了绝对多数,申金河及其拥趸,才是少数。
但申金河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申金河帝国的破灭,来自于侯于赵亲手处置,还田迟迟无法推进,侯于赵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亲自去了张庄,在张庄待了足足三个月,才说出了那句:
夫附庸之民,命不由己,运皆系他人。累世蒙尘,未尝睹自立之象。
我们真的能做自己的主人吗?
侯于赵有着极其丰富的屯耕经验,他和农户打的交道最多,辽东汉民多为流徙,颇为彪悍,这个问题,有着十分明确的答案,那就是能。
但是张庄百姓,不知道自己可以,侯于赵则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要做、可以做、该怎么做自己的主人。
这就是那个万夫一力,最需要的一。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重要,侯于赵用了三卷二十六章来回答了这三个问题,而回答的立场、出发点,就是抢百姓口粮的地主和每年夏秋抢辽东营庄、打草谷的蛮夷,没有任何的区别,都是必须要消灭的匪寇。
无论做什么事儿,都要找到主心骨,这就是一。
冯保由衷的说道:“官厂也是如此,次辅以为是魑魅魍魉惧怕次辅,但咱家觉得陛下说的更有道理,制度的完善,让人们都知道自己该做、能做、不能做什么。”
“没有制度的完善,就是把人变成鬼,制度、法度得到了推行,魑魅魍魉就是少数,官厂自然无恙,若是和这上海机械厂一样,魑魅魍魉是多数,那再好的制度,也是徒劳。”
“陛下圣明。”王崇古有些浑浊的眼神里,慢慢的恢复了往日的精光,一个英明的主上,总是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在无尽的黑暗里,引出一道光,指引着人的方向。
“那咱家走了,陛下给次辅带了些酒食,算是赐宴,都是些清淡的食物。”冯保见王崇古恢复了斗志,起身告辞。
待到冯保走后,王谦则是满脸笑容的说道:“爹,我说的,爹一句也听不进去,一会儿官厂要完了,一会儿我是春秋罪人,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陛下一说,就想明白了?”
“别在这嬉皮笑脸!你说的我压根一句都没听进去。”王崇古一听王谦这么说,气的七窍生烟,抬起拐杖就要打。
王谦也劝了,但王崇古年纪大了,耳顺就是已经听不太进去劝了,也就是皇帝的话,他不得不听,听了之后,自己想明白了。
年纪大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听不进去劝,费利佩带领西班牙成为了日不落帝国,也曾经是英明神武,可是现在垂垂老矣,越发的听不进去人话,谁哄的他高兴,他就听谁说,哪怕明知道是错的,也愿意听。
耳顺耳顺,耳顺人不顺,诸事不顺。
王崇古看着王谦,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停地顿着拐杖大声的说道:“你赶紧把《翻身》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完,做好笔记注释,看看人家侯于赵,再看看你,别说小赵了,姚光启这种壮士断腕的决心,你有没有?”
“不成器的东西!”
“好好好,我不成器,别人家的孩子最成器,姚光启成器,侯于赵也成器!”王谦连连摆手,不跟他亲爹计较。
王谦自问,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是绰绰有余,怎么讲,他王谦也比严世蕃强多了,至少他王谦不贪不腐,是个素衣御史!
王谦的确佩服侯于赵,侯于赵的立场论,在侯于赵的逻辑里确实无解,立场不对,越对越错,立场正确,错也是对。
有了立场后,侯于赵在张庄的还田,就立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要做、可以做、该怎么做这三个问题里,篇幅最多的就是该怎么做。
侯于赵在张庄,将申金河逮捕后,开始了公审,召集了张庄全村的百姓,将申金河押到了台上,一件件事儿,一点点的去掰开了、揉碎了,跟百姓讲申金河的罪行。
万历七年,申金河因为高利贷,逼死了刘满仓一家五口;
万历九年,申金河强娶王老四家里的女儿为妾,娶了做妾,没几日妾室死于申家庄,王老四上门讨要说法,死在了他们家的地窖里;
万历十二年,磨豆腐的张老汉家里的小孙子,尿在了申金河门前的树坑里,张老汉怕的要死,到申金河家里头都磕破了,才被放过。
如此种种恶行,公之于众。
百姓或许世世代代做附庸之民,未尝睹自立之象,但这不代表百姓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屈辱,不代表百姓心里没有怨气。
申金河被公开审判斩立决,皇帝在一个月后,三复奏朱批了这个案子,申金河被斩首示众,他家的走狗,也全都在宁波上了船,送往了南洋。
破坏掉旧制度,要建立新制度,按照每11户为一里,每里每年选出一个里正,一共划分了五里,村中田亩分成了三分均分给每里,还田不是还到农户自己手中,而是十一户集体所有。
垦荒、浇灌、疏浚沟渠等等集体行为,都按里去计量。
这里面也有矛盾,每一里,11户里每家每户都要多生孩子。
否则你孩子少,你就会被欺负,你人少,你说话都没人听,所以,万历十四年还田后,万历十七年,张庄六十余户,家家都成了婚,家家都有了孩子。
人口爆发式增长的隐忧,侯于赵也看到了,如果实在是多的没办法,就只能往外输出了。
除了孩子多了之外,最大的变化,就是张庄村的路,从过去一下雨就没法走路,到现在已经是三合土硬化过的路面,下雨还会泥泞,但赶车的人和种田的人,不会打架了。
皇帝、皇后觉得江南风景旧曾谙,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而言,这梅雨天就是发霉天,除了发霉之外,最大的问题就是道路不通。
赶车的车夫,挥舞着皮鞭,拉车的骡子、驴,扯紧了挽具,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要把陷在泥坑里的车拉出来,但踉跄几步后,又滑了回去,喘着粗气,任由车夫如何挥鞭,驴子都是不想再动弹。
一下雨,大车会陷在泥里,一直陷到车轴之中,套车的骡驴根本拉不出来。
一到下雨天,车夫就会避开路上的坑,选择庄稼地,因为庄稼地里有庄稼,不容易陷车,这个时候,纷争就开始了。
种田的人要保护庄稼,就会在道旁挖很深很深的沟,不让大车乱走;大车总是带着木板,铺在沟上,骡马通过沟壑后就能畅通无阻,庄稼汉只能把沟挖的更深,车夫带更长更宽的木板。
总之,只要雨不停,纷争就不会停止,这种田间地头的斗争,几乎没有胜负可言,械斗都是稀松平常,只要雨不停,这种斗争就会一直持续,自从有了车、有了田后,这种斗争似乎就一直在延续。
这种雨天地头的纷争,颇为复杂,因为车夫有的时候也是庄稼汉,庄稼汉有的时候也是车夫。
但张庄停止了这种纷争,争个屁,把路修瓷实点,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说干就干,张庄的路用三合土砸了又砸,只用一个春天就弄的结结实实,下雨再也不会陷车了。
从张庄开始,浙江数十万条曾经如此泥泞、陷车、密如蛛网的乡间小路,逐渐变的硬实了起来,下雨天的车夫,再也不用放板入田,庄稼汉也不必再挖那么深的沟渠了。
如果回头看,一定会疑惑,之前张庄人,怎么就没想到把路修一修呢?!怎么就这么蠢呢?!
有人想到,但没人去做,申金河更不会拿自己的银子修路,为难的是赶车的人,又不是他申金河。
路是公家的,不是个人的。
公这个概念,第一次在乡野之间,如此的具体了起来。
除了修路,就是沟渠。
公审、分田、里正、垦荒、修路、疏浚沟渠、指导农桑种田、种树、修学堂,就是侯于赵的具体做法。
侯于赵觉得还不够,他怕反复,他还要在浙江再待五年,《深翻》一下,确定还田令的彻底推行,保护还田令的成果。
“老赵该入阁的,至少能保大明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虽然人怪了些。”王谦没看完,就觉得侯于赵这个人,是个贤臣,入阁后,大明最起码有二十年太平日子,对于万民都是福气的大事。
侯于赵,把万历维新的普惠新风,真正吹到了穷民苦力头上的良臣。
王谦想起一个人来,大司农徐贞明的老师,马一龙,马一龙带着乡民垦荒,马一龙死后,他带着乡民垦的田,没有被兼并了,而是都被毁了。
大明似乎从来不缺少这样的脊梁,无论是朝堂,还是乡野之间,似乎也是因为这些脊梁,大明205岁的高龄,依旧能称得上是天朝上国。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王谦是想做脊梁的,但他不知道自己配不配的上脊梁这两个字。
王谦没有在家停留太久,他还有公务,前往了机械厂和姚光启一起处置上海机械厂的破产清算。
在圣旨到了上海机械厂后,机械厂工匠们的天彻底的塌了,姚光启做事做的很决绝,他请陛下调动了水师三千众入厂,用大栅栏,将各个地方彻底围上,开始了破产清算。
“这是我当年种的树,八年了,树已然亭亭如盖,可惜,厂没了。”姚光启扶着一棵香樟行道树,他当年手植。
最舍不得上海机械厂的是他姚光启。
“姚府丞,有匠人占厂阻挠拆解。”一个海防巡检匆匆走了过来,禀报着拆解官厂受阻。
姚光启深吸了口气说道:“去看看吧。”
第920章 务以沪厂为鉴,自饬其身
大明皇帝、次辅、工党、工部、松江府巡抚衙门、知府衙门、上海县衙,一直希望能够唤醒机械厂工匠们的力量,来对抗官厂自身臃肿、僵化,带来的种种问题。
多次尝试、想尽办法组建工盟,也是基于这样的期盼。
这种期盼,是希望验证矛盾说中的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这一对总矛盾,在矛盾激烈碰撞后,达到一种冲和的状态,让大明的官厂制度进一步的完善。
大明刚刚打完了入朝抗倭,将倭国打的溃不成军,现在国内局势一片安宁。
朱翊钧甚至希望工匠们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联合起来,倒逼制度的改良,比如为了争取劳动时间的减少踞坐索契、比如为了争取劳工权益自发罢工,比如在官厂连续亏损后,工匠们自发的占厂经营。
不仅仅是民坊,甚至是官厂。
就像当初,江南奴变操戈索契和踞坐索契的事件中,朱翊钧代表皇权,无条件站在了穷民苦力的一侧,并且大力推动废除贱奴籍制度。
就像马三强案,马三强不信任朝廷,自己报复,朱翊钧甚至没有判马三强斩立决,而是给了二十五银安家费,把他送往了南洋。
可是在上海机械厂经营过程中,始终无法唤醒这股力量,如此八年时间,终于来到了天塌地陷的时刻。
姚光启、王谦,指挥使陈末等人,看着群情激奋的匠人们,即便是有大栅栏的阻拦,但匠人们依旧冲进了厂房内,希望能够阻止机械厂的彻底解散。
“早干什么去了呢?”陈末重重的叹了口气。
陈末带领着缇骑对机械厂做了全面的盘查,他很清楚,匠人们,明明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但直到天塌地陷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官厂不仅仅是朝廷的官厂,更是他们的立根之本。
缇骑仍然没有出动镇压的打算,而是压阵,既盯着匠人,又盯着衙役,衙役在慢慢控制局面,
缇骑要防止意外的发生,不让局面进一步的恶化。
即便是匠人们占据了厂房,在缇骑看来,这依旧是一种非暴力抗议形式。
在万历九年江南奴变的时候,大明皇帝,就对暴力抗争和非暴力抗争进行了明确的定义,不持有甲胄、强弩、火铳;不袭击朝廷的衙役、缇骑;没有伤、死;为非暴力。
“官厂有今日之结果,都因为当初的错,你看到那个人了吗?就是躲在众多匠人身后的那个魁梧壮汉,他叫杨滚。”姚光启对着王谦说起了一个人。
马三强案里有个工盟魁首叫做徐四海,名曰工盟,实则工贼。
而姚光启所说的杨滚,其实就是和徐四海一样的人,是丙字号工坊的大把头。
上海机械厂在草建的时候,就犯下了致命错误,传帮带介绍匠人入厂,盲目扩大规模,导致官厂有了一大堆的徐四海。
权力的末梢,最容易被野心家篡夺,或者最容易异化。
杨滚就是典型,他原来是勤勤恳恳的匠人,在机械厂建立的时候,积极招揽同乡匠人、不怕苦、不怕累,积极负责,赢得了官厂总办会办们的认可。
但杨滚有两个有些混账的儿子,时间稍长,杨滚的心思就变了,他希望自己可以‘永久性’的‘完全’代替匠人,和雇主们谈判。
永久性,就是他安排了自己的儿子进了官厂,让他的儿子代替他去笼络人心,父死子继;
完全,就是匠人们不得越级上告,只要发现轻则打骂,重则以老家有事,替这位匠人请辞。
“那边那人名赵成,此人是丙字工坊的代办,和杨滚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这人是松江府本地人。”姚光启说起了第二个在机械厂组建过程中,出现的致命失误。
和北衙官厂不太一样的是,上海县机械厂雇佣了一批秀才,作为官厂的吏员,负责官厂的具体管理。
“这不怪你,当年北衙建立的时候,根本找不到秀才入厂。”王谦是看着永定河畔毛呢厂一点点拔地而起,当年组建官厂的时候,也想过找秀才入厂,但秀才们人人认为是奇耻大辱。
弃儒从商、弃儒从工,就是对自诩士大夫的秀才而言,是巨大羞辱,当初官厂根本找不到秀才入厂,只能组建匠人学堂,一点点自己培养,一点点的扩产。
管理官厂,一定要识文断字,也要会一定的算学,多数的匠人目不识丁,永定毛呢厂建立的过程,当真是举步维艰,一步一坎。
到了上海机械厂组建的时候,因为很好的待遇,一些秀才已经改变了想法,觉得未尝不可,毕竟待遇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