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揽胜当了多久的南掌,就受了多久的气,他很清楚东吁和安南的目的,留着老挝,是防止二者直接接壤的冲突。
老挝这个缓冲区,在大明步步紧逼之下,已经没有意义。
“这次暹罗在作壁上观,拒绝了老挝奔逃百姓。”朱翊钧提到了战局之中的一个细节,暹罗的作用也不光彩,这可不是朱翊钧威逼利诱,吓唬刀揽胜,让老挝死心塌地的跟着大明。
暹罗王黑王子纳黎萱,是个很有野心的君王。
隆庆四年,东吁王莽应龙进攻暹罗,打入了大成城,俘虏了纳黎萱和大明赐予暹罗王的印绶。
纳黎萱在次年逃回了暹罗,带着暹罗军民反抗莽应龙,到万历年间,莽应里惹了大明,被大明暴揍,纳黎萱终于还复旧都,夺回了大成城,甚至还兵逼真腊(今柬埔寨),狠狠的啃下了一块肉来。
这次东吁王莽应里、安南四家进攻老挝,暹罗王纳黎萱还不得新仇旧恨一起算,出兵老挝,帮助老挝击退敌军?
但是纳黎萱没有,暹罗拒绝了老挝奔逃百姓。
显然,大明在中南半岛咄咄逼人的进攻,引起了纳黎萱的忌惮,纳黎萱也不想大明继续扩大在中南半岛的直接影响力。
“这种境遇,比臣想的还要危险的多。”刀揽胜再拜,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有些害怕。
皇帝不骗人,刀示恭那封丑的不能见人的亲笔书信上,写满了对皇帝陛下的感谢,还有对暹罗背叛的痛恨。
暹罗被东吁击破的时候,刀揽胜收留了暹罗奔逃的百姓和吕、李两大家族的人,老挝很穷,但依旧给了他们吃穿,这才有了纳黎萱带着暹罗军民抵抗的后续,有了暹罗复立。
哪怕是暹罗不直接出兵帮助老挝拒敌,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就显得有点不地道了。
“幸好大明军兵威武,击败了来犯之敌,当然,你儿子刀示恭表现不错,带着军兵亲自冲杀,为侧翼掩护了正面战场,否则胜负尚未可知。”朱翊钧对刀示恭进行了表扬。
刀示恭要殉国。
这是刀示恭亲口对大明军、对万象人说的话,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没有请求大明军护他周全逃跑,而是要和老挝同生共死。
他不仅说,他还做,带着仅有的三十头大象,在两翼,阻止了敌人的夹击。
大明京营二百军,云南汉兵一千军,人人都有火器,火药充足,但是缺少轻骑兵的掩护,重骑兵的压阵,其实并不是那么无敌。
敌人蜂拥而至,战败的可能性极高。
线列阵不仅仅是火枪兵,还有炮兵、轻骑兵和重骑兵,缺一不可,这才是完整的体系,在万象作战的只是简化版的简化版。
而刀示恭做的就是以身作则,带头冲锋,自己披坚执锐,十二日未曾下战场,为火枪兵提供了掩护。
朱翊钧十分严肃的说道:“唯自强,有新生,老挝若是不自强,反反复复,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大明军就是再厉害,也无济于事。”
“朝鲜王一个月溃败,倭寇一月横扫朝鲜,转战一千八百里,就是典型的例子。”
朝鲜和老挝都是大明藩属国,面对的局面一样的恶劣,都是强敌入寇,但是其表现完全是两个样子,朝鲜王李昖贪生怕死,甚至要和倭寇媾和在一起,刀示恭从头到尾都奔着殉国去了,反倒是什么都没失去。
结局完全相反。
“臣谨遵圣诲。”刀揽胜听闻,再拜谢恩,他其实没听懂陛下的意思,但没关系,只要跟紧大明的步伐,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道理这种东西,大明拿准了就是。
刀揽胜再拜,离开了文化殿,他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感谢陛下圣恩,反正此战之后,老挝也不会有勐主再反对并入大明了。
在刀揽胜走后,沈鲤才开口说道:“暹罗每年朝贡,表现的十分恭敬,但现在看来,暹罗王似乎对大明在西南方向的扩张,有些不满。”
“可以考虑从暹罗进一点舶来粮了。”
沈鲤话没说全,真的只是一点点舶来粮吗?暹罗的特产是番奴。
暹罗每年朝贡,是贡象三十、番奴六十,苏木、胡椒、降香等共十七万斤。
暹罗一直想卖特产番奴,但大明商人很少前往暹罗,这个市场一直没有打开。
根据马六甲城市舶司的统计,每年红毛番商船,要贩卖一千到两千名身强体壮的番奴,到第乌总督府和莫桑比克总督府。
暹土瘠不宜稼,罗斛地平衍,种多获,罗斛强,并有暹地,遂称暹罗斛国。
暹罗的粮食产量主要集中在罗斛地区,在元朝的时候,罗斛越来越强,将暹地吞并,才有了暹罗。
暹罗的粮食产量并不是很高,大明的商贾前往暹罗,货仓里会长出舶来粮,也会长出番奴。
“照准。”朱翊钧没有反对。
万士和在的时候,就老是说,大明和番邦来往,要放弃那些弯弯绕绕的阳春白雪,而是要用蛮夷能听得懂的话,也就是蛮夷不听话,就抡圆了巴掌扇过去,蛮夷自己就懂了。
这种不符合国之九经柔远人的主张,其实从来没有获得过士大夫们的认可,但现实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
第924章 大明亡不亡,老天爷说了不算!
万历十七年皇帝南巡回京后的第一次廷议,处置了陕西平凉府贪腐斩首、潞王就藩的阻力、军婚新法的通过、坑爹坑爷纨绔贪腐案、老挝大胜宣见老挝南掌、户部奏闻年末大计等事。
大明皇帝朱翊钧在恭送声中离开了文华殿,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在文渊阁奏疏没有送来之前,朱翊钧有一点点闲暇时间,大约半个小时辰左右。
朱翊钧从桌上拿起了一本书,翻到了书签的位置,细细品读着,偶尔还会做些笔记。
他这月余时间,一直在读浙江还田记,也就是《翻身》,里面的内容,大明皇帝已经熟稔于心,但皇帝还是时常翻阅,常看常新,越看,朱翊钧越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乡野之间矛盾的复杂。
侯于赵在浙江临安县张庄还田遇到的第二个困难,人定胜天否?
他遇到的第一个困难,是附庸之民对改变的恐惧、对还田令的不解、对乡贤缙绅的拥戴、对朝廷政令的抵抗、对自身处境改变的不安等等。
人是否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当张庄申金河帝国轰然倒塌的时候,人们有了答案。
人和人之间的斗争永无止境,而人和自然的斗争贯穿始终。
浙江这个地方,在皇帝眼里是烟雨江南,在浙江人眼里,那就是永远干不了的衣服,永远在下的雨、潮湿的被褥与灶台,数不尽的洪涝、满坑满谷的蚊虫。
只要一下雨,低洼的地方就会积满了水,把庄稼全都泡在泥汤之中,本来就奔涌的河流,就会冲出堤坝,淹没所有的农田,让百姓颗粒无收,张庄也不例外。
在万历十三年的一次洪灾中,天目溪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咆哮着冲刷着河床,泥沙淤塞、河床升高、河堤决口、洪水冲进了南堡村,在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洪水就把整个南堡村彻底冲毁,全村220名村民,只有一位因为要去临安县办事,躲过一劫。
1500亩良田、300亩桑田被毁得干干净净,全村只剩下了一个灶头、半间屋架、一棵苦楝树,其余空无一物。
侯于赵到了南堡村的时候,南堡村是一片废墟,在奏疏里只有只言片语的灾难,对于村民而言,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即便如此,万历十四年,南堡村再次升起了炊烟。
生命就是如此的坚韧和顽强。
大明的百姓涌到了此处,开始清理淤泥,重新栽种桑树,开垦田土。
万历十四年八月,连续雷暴天气再次在空中咆哮,侯于赵带着张庄附近十八个村寨的百姓,来到了河堤,男女老少齐上阵,用柳条筐装土,用石夯将土夯实,用草袋装满石头,沉入河堤一侧,防止决口。
夜幕降临的时候,从高处看,一连串的篝火,映照出了河道的走向,篝火是守堤人的窝棚,他们手里提着一个长棍,每过半个时辰就要测定一下水位。
黑黝黝的水面静静地流淌,静悄悄地流过了一个个的警戒哨,看似毫无威胁,可一旦决堤,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就是数百条人命,数千亩良田被吞噬。
水火无情。
人定胜天否?人们在水位开始下降时,不断的欢呼,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一次,人们终于战胜了狂暴的天目溪,没有决口,没有洪水。
就像是赶车的人与种地的人之间的斗争,没有最终的胜负;天目溪沿岸的百姓和天目溪的斗争,也没有最终的胜负。
这次天目溪的河堤守住了,临安县没有被毁在洪水之中。
下次呢?守不住的时候,就又是成百数千人死难,数万人流离失所,良田桑田毁于一旦,瘟疫四起。
人定胜天否?长期来看,只有否定的答案,尤其是天崩地裂的时候,人都顾不得,更遑论河道了。
似乎,从来都是如此,也从没人真的会管这些穷民苦力的死活。
甚至一些士大夫还会不屑一顾的说:这些人为何要住在河水泛滥的地方?简直是愚蠢,没读过书不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所以小人终究是小人,短视的很。
“人们为什么要住到河水泛滥的地方去!南堡村被淹成了一片泽国,第二年无人的地方,就又升起了炊烟,百姓要是有地方去,百姓要是可以安居乐业,用得着流徙?用得着住到泽国去?”
“谁逼着他们流徙,谁逼着他们住到了刚刚被全部淹没的南堡村去?”朱翊钧嘴角轻微抽动了下,非常用力的点着那段临安士大夫,阴阳怪气的那几句。
小人之恶?分明就是君子之恶!
南堡村被淹了,所有人都死了,但依旧有人冒险前往,是这些百姓蠢?是这些百姓不知道这里危险?
“大明人素来安土重迁,安于故土不愿意随意迁徙,自万历开海至今,南洋四百万丁口的汉人,多少人是被迫背井离乡?!九成都是佃流氓力这些穷民苦力!”
“他们也不想走,但凡是地主们愿意减一点佃租,少一点年例,百姓为何要走?祖坟都被人给刨了,不走还能如何?”朱翊钧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拍了两下桌子。
农户一旦破产失地,自己家的祖坟都会被兼并地主给刨掉。
根断了,那就只能走了。
朱翊钧做了十七年皇帝,现在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逆、至高无上的皇帝,这样妖言惑众的话,他见过很多次很多次,但每次看到,依旧会十分愤怒。
这些贱骨头的话,总是能让朱翊钧记起为何要万历维新,他要好好活,也要万民好好活。
“陛下息怒,侯巡抚已经把浙江还田完成了,这留在浙江,是在巩固还田的成果。”冯保赶忙劝皇帝陛下息怒。
浙江还田已经完成了,管不了千秋万代,但至少能管一世,至少最近这几十年,还田后的百姓,都有活路。
“浙江还田了,可是大明两京一十五省,只有浙江还田了。”朱翊钧一甩袖子,坐在了太师椅上,他有种急迫感,但他知道急迫,只会露出破绽来,被野心之人利用,让还田大事,毁于一旦。
“呼。”朱翊钧再吐了口浊气,继续翻动着侯于赵的还田记。
侯于赵的《翻身》,记录了还乡匪团的恶行。
头等的势要豪右都跑到了南衙、松江府、武昌府、广州府,甚至是跑到了吕宋马尼拉;
次一等的乡贤缙绅,则是跑到了杭州府、宁波府、九龙府等地;
没那么多银钱的劣绅们,则是躲到了深沟高垒的土城里。
一些个不甘心失去土地,又没有门路逃走的缙绅,只要响应了朝廷的号令还田,但他们心里的怨气在堆积,在潜伏,在等待着反攻倒算的那一天,将翻身的农户,再踩到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
五里亭,是天目溪河堤攻防战最重要的地方,而这里,一些不愿意还田的缙绅,抱着地契,带着家人,在五里亭上游,挖起了深沟,筑起了高墙和堡垒,营造了一座座的土堡,对抗朝廷的还田。
垂死挣扎的、手上沾满了百姓鲜血的劣绅们,躲在这些土堡之中,和朝廷进行对抗。
在侯于赵眼里,这和辽东那些奴酋没有什么区别,等到没粮就下山抢,垂死挣扎的时候,什么手段都会用的上。
果不其然,五里亭上游土堡里的劣绅,打算炸毁五里亭附近的河堤,把五里亭土坝炸毁,以水代兵,淹没天目溪下游的百姓。
侯于赵调动了浙江九营的罗木营,开始攻打这些土堡,他还给当时还在松江府的申时行写信,一旦五里亭土坝被炸毁,松江巡抚、浙江巡抚联名上书,请命调动水师剿匪。
最终没有调动水师,因为用不到,罗木营九百军兵,就直接把五里亭上游,要以水代兵的狗杂碎给彻底荡平了。
大明皇帝给了罗木营公道,大明皇帝给了罗木营军兵妻子月粮,这五里亭土坝,是罗木营军兵修建,防止天目溪泛滥的重要水利工程。
这些劣绅炸坝的火药还没凑齐,就被罗木营的火器炸开了土堡坚固的城堡。
罗木营有三十六门九斤火炮,只需要一次齐射,这些杂碎的土堡就失去了外墙,十七个土堡,在十天内,全都被罗木营给攻破。
还乡匪团罪恶滔天,最终被公审公判公开处决,斩首示众。
对于还乡匪团的恶行,桩桩件件,触目惊心,这些还乡匪团连孩子都杀,北虏南下都知道抢人口抢婆娘,杀壮丁,可还乡匪团,连妇孺都不放过。
“陛下,德王殿下求见。”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说道。
“宣。”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金安。”朱载堉手里抱着一叠厚厚的文书,俯首见礼。
“皇叔客气,坐。”朱翊钧示意冯保上好茶,他从杭州府带了明前龙井,龙井是大明的贡茶之一,这是朱翊钧亲自带回来招待贵客才会用的。
朱翊钧有些疑惑的问道:“皇叔是为了治儿学乐理事而来?皇叔啊,这些事强求不得,治儿对此实在是蠢笨。”
“治儿学不学乐理,只要学会了如何做人,那就是大明幸事,臣来有正事要说。”朱载堉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皇帝陛下。
朱翊钧见朱载堉如此郑重,将文书一页一页,逐字逐句的看完,文书实在是厚重,朱翊钧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放下了文书,眉头紧蹙的问道:“这文书,几人看过?”
朱载堉赶忙说道:“只有相关的格物博士看过,陛下安心,他们不会胡说,也不会告诉那些胡说八道的笔正,兹事体大。”
“陛下,大明国祚,恐怕不久了。”
朱载堉这句话,也是纠结了许久,才十分为难的讲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