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18节

  万历维新如火如荼,大明国势逆转之上,在万历维新有了成果,甚至向穷民苦力开始普惠的时候,朱载堉这位德皇叔,居然直截了当的告诉陛下,大明,国祚不久。

  这种话,任何人说,都是要诛九族的。

  朱载堉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陕西今年的干旱,非比寻常,不是说旱灾规模比以往更加庞大,而是根据陕甘绥地方历年对降雨的汇总、和大明各地方对于气象的观测,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推论。

  陕甘绥地方的旱灾,明年不会缓解,后年也不会,至少要持续三十年到四十年长期干旱,而且,这种干旱会持续扩大,逐步扩大到山西、北直隶等地。

  “天意已决,要亡我朱明。”朱翊钧的话看起来有些平静,但放在桌下的手,已经完全攥紧,他看着朱载堉,十分肯定的说道:“朕偏不!绝不!”

  “除非老天爷降下天雷,把朕给收了!否则朕一定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不可!”

  万历十年开始,山西五台山的白云寺、千佛洞,在八月中旬,就开始急速降温,风怒起,滴水成冰,文殊菩萨放光处,有一座阴崖,悬冰三丈。

  到万历十四年七月十七日,仅仅过了四年,文殊菩萨放光处的阴崖就提前了一月时间开始悬冰,七日就可以累积三丈有余。

  朱载堉查遍了旧典,发现文殊菩萨放光处阴崖有悬冰的记载,要追溯到唐末五代‘水旱不调’之时。

  度数旁通发现,五台山要形成悬冰这种现象,而且一整个冬天不化,温度是零下20°以下,在万历元年之前,五台山文殊菩萨放光处的阴崖,是没有悬冰的。

  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有卢岩,岩石下有深潭,万历十一年之前,深潭从未结冰,万历十一年开始结冰,而且少室山开始‘雪深道绝、僵雪四积’,僵雪就是雪下了不化,从蓬松状态到硬实状态。

  而最让格物院格物博士们绝望的是:春风不度,即:层冰积雪,犹满涧谷,四月春风不度,卢岩深潭积冰不化。

  春天的天气依旧寒冷,无法融化积雪和积冰。

  云南苍山,七月起五月止,半山以上皆尽积雪,琼楼玉树,雪影射人夺目。

  云南苍山的半山腰,一整年只有两个月没有积雪,其余时间,都是白雪皑皑。

  这可不是什么风景瑰丽,这背后是超级寒潮到来的标志。

  “秦岭淮河以北,恐怕要陷入十年九旱的地步,陛下。”朱载堉再次提醒陛下,这件事的严峻程度,要做好天变的准备,而且天变就在不远,是陛下必须要面临的问题。

  超级寒潮带来的是十年九旱的旱灾,而且是大旱灾,旱灾之后必然是蝗灾,蝗灾之后必然是饥荒,一旦大规模饥荒,人要死的足够多,乱世才有可能结束。

  朱载堉其实很想说,种种迹象表明,大明恐怕,真的气数已尽。

  如果是十年九旱,那陕甘绥首当其冲,粮食自给率下降到40%以下,山西、河南、北直隶,甚至是四川也会陷入粮食自给不足的境遇。

  陕甘绥的民乱四起,必然干扰山西、河南的粮食生产,最终导致百姓只能揭竿而起,乱世将至。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拿出了朱笔思忖了许久,开始奋笔疾书,而后将数封圣旨写好,让冯保拿来了朱印,才说道:

  “下章河南、湖广、江西、广东有司,收到圣旨即日起,每省组建六个工兵团营,力求京广驰道,在三年内贯通。”

  “下章陕西总督石星言,陇开驰道贯通后,即可调十二个工兵团营前往河南,营造京广驰道。”

  “下章山东巡抚、应天巡抚、松江巡抚,三年内,打通南京、上海、徐州驰道,不得延误。”

  “下章密州、松江、宁波、月港、广州、首里府、马尼拉、马六甲等市舶司,舶来粮一律免税,每万石粮抵税一千银。”

  “张宏,你去寻大司徒张学颜来,再把致仕的王国光叫来,朕可能要借一大笔银子,来修建驰道,最起码要五千万银,如果朕说服不了他们,就只能一意孤行了。”

  朱翊钧连续下了几道命令,都是修驰道的命令,舶来粮不仅免税了,甚至可以抵税,一万石的舶来粮,作价四千银,可以抵税款一千银。

  “大明亡不亡,老天爷说了不算!”朱翊钧下印之后,对着朱载堉十分严肃的说道。

  王国光是万历维新财税制度改革的核心人物,朱翊钧要说服王国光、张学颜,五千万银,大约为大明一年多的财政收入,这笔投入驰道,可以初步实现南粮北运,舶来粮北上。

  大明王朝气数已尽?朱翊钧不答应。

  王国光已经颐养天年,他老了,甚至是有些老糊涂了,当皇帝宣见的时候,王国光一脸的奇怪,他被抬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到的时候,才看到了张居正、王崇古、戚继光和张学颜早就到了。

  王国光满头白发,他坐在了窗边,借着天光和老花镜,将格物院的研究结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陛下,臣老了,借钱的事儿,臣说了不算,但陛下要借,臣以为并无不可。”王国光放下了老花镜,看着春秋鼎盛的陛下,笑着说道:“陛下也不必如此急切,只要大明上下一心,没什么坎儿过不去。”

  “张司徒,老库存银还有多少?”

  “一千一百万银。”张学颜赶紧说道:“今年的还未入库,入库的话为一千二百万银。”

  每年攒一百万银入老库,两任大司徒,都对老库看的很紧。

  “陛下,老库的银也一并用了吧,攒的银子,不都是要花的吗?”王国光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需要用到臣这残躯之时,尽管去用,实在是还不上,就把老臣杀了,给天下一个交代也行。”

  王国光慎独,他不喜欢拉帮结派,他搞财税改革,搞度数旁通,得罪了不知道多少士大夫,或许以奸臣模样收尾,也未尝不可。

  奸臣祸主这故事讲了几千年了,为什么不能是他王国光呢?

  如此大兴土木,一个弄不好,就是杨广旧事,不过朱翊钧很幸运,王国光愿意背下这口黑锅,哪怕是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把罪责都归到王国光身上就是。

  杨广弄得人心皆散,连个愿意替他背负罪责的臣子都没有。

  王国光忠君、忠于大明、忠于大明万民,更忠于自己的灵性和认知。

  “朕凭本事借到的钱,朕倒是要看看,谁敢问朕讨债!番邦之主费利佩的金债券都破产了两次,大不了,朕就用海外种植园去还。”朱翊钧倒是满不在意的说道。

  他用了十七年打造的信誉,不就是这个时候用的吗?

  “陛下圣明。”王国光谢了恩,不再多言,他觉得自己要多活三五年,万一要用到残躯的时候,也能用的上。

  朱翊钧请王国光来,不是让他背锅,而是说服他发行国债之事,说服王国光,就容易说服户部了。

  “张司徒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学颜问道。

  “老库存银1200万银,再加上三年时间存银300万银,这就是1500万银,三年开源节流,节省出500万银,这样一来国帑可投入2000万银。”

  “陛下,发行国债,发行3000万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张学颜手指头一掐,特别国债,三千万银是个很合理的数字。

  张学颜又想了想说道:“户部已经开始大计,今年岁入在5000万银左右,3000万国债,完全不是问题,按照岁入五倍规模核算,大明朝廷能够承担的国债是2.5亿银。”

  费利佩的金债券规模,是西班牙岁入的八倍,到现在都没破产,还能债滚债,大明朝廷只要不超过五倍,都是安全的。

  “现在国朝岁入已经五千万银了吗?”王国光看着张学颜,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

  张学颜点头说道:“可能更多,主要是商税增长快,还有烟草专卖。”

  烟草专卖的利润,比茶、咖啡之流都要厚一些。

  “大明真的是今非昔比了。”王国光一听,知道确实不用自己当那个奸臣了,大明现在是真的富有了,财大气粗,王国光有点用老眼光看大明了,才觉得皇帝宣自己觐见,是要背这口锅。

  “要不要暂缓丁亥学制的推行?”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

  内帑的银子多数都用于丁亥学制、军费、黄金叙事了,内帑真没多少银子,把丁亥学制的银子,转移到驰道上,也未尝不可。

  “臣以为不可,陛下,丁亥学制、吏举法、还田令,这三个新政和其他新政不同,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回头,就再也不可能推行了。”张居正慎重思考后,给了皇帝一个明确的答案。

  重开西域至今也就是关西七卫复设,拿下了轮台城,这个政策是长远政策,是可以翻烧饼的,是可以随着天时地利人和反反复复的。

  但丁亥学制、吏举法、还田令,要么彻底不做,只要做,就得做到底。

  “那就继续推行吧。”朱翊钧盘算了下,认可了张居正的意见。

  以前国帑和内帑,要拆借,是因为都穷,这几年大明朝廷的财税逐渐健康了起来,国帑富裕,内帑也不需要时时刻刻准备给国帑应急了。

  皇帝可以用银子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陛下发内帑,也多用在了国事上,发内帑的大规模开支,和骄奢淫逸没有任何的关系。

  在银子这件事上,再挑剔的士大夫,都挑不出陛下的毛病来。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把五月末的开沽点检停了吧,天下少粮,再开沽点检,粮食都酿了酒,是糟践东西。”

  “绥远、陕西、山西、北直隶、河南田赋减半,诸公以为如何?”

  “户部附议。”张学颜立刻代表户部做出了表态,甘肃在设省的时候,就已经永不起赋了,甘肃那地方太贫瘠了,征收田赋还没花的多。

  户部没意见,大臣们都没有意见。

  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说道:“如果,真的如格物院所说,大明气数已尽,十年九旱,那淮河秦岭以北,就全都施行军管配给。”

  “臣遵旨。”戚继光俯首领命,他甚至连提意见都没提。

  十万京营锐卒,可以在数年内扩展到百万军的地步,北方彻底军管配给,需要基层执行的吏员,而这些全都读书的京营锐卒,就是最好的基层吏员。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而是万历元年组建的新京营的军魂,失去了军魂,京营就没有存在必要。

  权利要对权利的来源负责,京营今日的待遇,都来源于上报天子和下救黔首,如果做不到,那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

  水旱不调的小冰川气候,对旧封建王朝是致命的。

  但对于万历维新、革故鼎新的新大明而言,不是必然灭亡的下场。

  朱载堉在庙算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直到听到了皇帝陛下说出了军管配给四个字的时候,神情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朱载堉颇为欣慰的说道:“少宗伯高启愚说,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果然如此,强盛时,总有应对的办法,弱乱时,做多错多。”

  “升平七号铁马,明年起可以量产四千台,足够驰道所需。”

  “这是臣唯一能做的事儿了。”

第925章 借势而行,南轻北重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出自《庄子·胠箧》,意思是,偷了一个带钩的人,要受惩罚处死;而盗窃一个国的人,却做了诸侯。

  这句话揭示了一个十分残酷的道理,自春秋战国到大明,始终适用的道理,肉食者,是可以赖账的。

  对于势要豪右而言,皇帝借了三千万银修驰道,哪怕是真的赖账不还了,势要豪右也没办法跟皇帝讨债,甚至皇帝愿意给驰道加个名字,比如崇古驰道,给驰道立块碑文,势要豪右捏捏鼻子,也就磕头高呼皇恩浩荡了。

  封建帝制是这样的。

  势要豪右、乡贤缙绅这些肉食者,都是完全依附于秩序的寄生虫,秩序是他们的根本所在,而皇帝是这个秩序的代言人,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无法反抗皇权。

  别说陛下手里有十万京营、十六万水师,就是陛下手里没有这些精兵,势要豪右也讨不了债。

  西土城遮奢户们都觉得张居正讲筵,把十岁的小皇帝给彻底忽悠住了,哪有皇帝把信义二字真的理解成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皇帝欠了债就一定要还?

  就是往上数到秦始皇,始皇帝都没有完全兑现他对老秦人的许诺!

  历朝历代的皇帝们,没有一个言出必行的。

  张学颜思索了许久,眉头紧蹙的说道:“驰道修通以后,南粮北上,舶来粮北上,那什么货物南下呢?无论是以前的粮盐对流的开中法,还是现在边方的粮银对流,亦或者是运河的煤银对流,北方都有东西和南方进行交换。”

  “但是南粮和舶来粮北上,理由呢?就因为朝廷的政令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朱翊钧立刻说道,朝廷真的不是无所不能,南方装满了粮食的货车北上,空车南下,空跑不提,南粮为何要北上?

  朝廷的政令执行也有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一层一层下去,末端的执行力会越来越差。

  就像在万历年间,跟王崇古这个大司寇讨论法治,王崇古只觉得可笑。

  这个法治,从朝廷到地方,一层比一层弱,到最后,地方就是绝对的人治,什么《大明律》、什么《问刑条例》,什么《大明会典》,统统当狗屁。

  越是到地方,律法越是笑话。

  王崇古这个‘你说律法我觉得很搞笑’的态度,其实是对律法有追求,有理想,有野望,但现实一次次让他失望后,才对现实无奈的妥协。

  皇帝的圣旨,如果真的无所不能,那开中法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恢复,清算张居正后,考成法一句话就能恢复,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秩序亦是如此。

  而且这些开弓没有回头箭、影响极为深远的制度,一旦破坏,就没有重建的可能,因为已经没有人相信了。

  要让南粮北上,除了交通之外,需要拿出足够交换的商品来。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诸位公卿,上海机械厂的失败,其实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在最初的规划中,松江府有得天独厚的海运优势,北方的煤炭、长崎舶来银料、吕宋舶来铜料、大铁岭卫舶来铁料,看起来,上海机械厂不缺乏原料,不缺乏工匠,再加上产自南方,在南方这个市场,销售的成本更低。”

  “一切设想都非常完美,上海机械厂也的确赚到钱了,除去亏空,还结余了74万银,但上海机械厂最终还是倒了。”

  张学颜深吸了口气说道:“是的,上海机械厂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这不仅仅是人祸那么简单,还有稳定,工部和户部在进行规划的时候,忽略了这么一点。”

  朝廷在规划上海机械厂的时候,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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