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吆喝卖冻柿子的老摊主,蜷缩在正阳门的墙角里,躲避着寒风,粗布口罩洇着深褐色的药汁,每声咳嗽都很用力,让人担心他有了瘟病。
霾气在檐角凝成淡紫色的雾绦,分明是晴天,阳光洒在霾上立刻变得光怪陆离,让天光看的有些瘆人,日头却像浸在桐油里的铜镜,在灰雾里浸出一圈毛边似的昏黄光晕。
寒风带着永定河底淤泥翻涌的腥气,掺着煤灰的细密尘沙,扫过了京师,连最聒噪的乌鸦都哑了声,缩在枯死的槐树枝桠间,羽毛上结满晶状的霾粒。
乌鸦突然抬头,振翅高飞,因为一队队的缇骑奔过,惊扰了所有的飞鸟。
让人不安的暖冬里,唯一让人安心的就是陛下一如既往的活跃。
京师百姓经常能看到皇帝的车驾,穿行在京师的街头,这给了所有人安心,至少陛下在,天灾之下的人祸,就能减轻几分,连武清伯府都因为不法被严惩了。
更让百姓安心的是,皇帝在年前下旨,推倒了一大片的皇庄,改为了田土,来年开春种植番薯和土豆。
从立水桥到朝阳门外六里铺,大约有两万亩地的牧场,叫做北苑,这里是皇宫的牛羊肉的牧场,专门供给宫里用度;
通州西南从八里桥到张家湾,有一个梨园,这个梨园可不是种梨树的果园,而是唱戏的地方,常乐寺在这里有三百名乐伎和舞伎;
苹果园、石榴庄等等,专供皇帝吃不应季水果的庄园,都被皇帝一一改为了农田,来年都要种土豆。
京师的百姓对这些变动,就四个字,陛下圣明。
比如这通州梨园的乐伎和舞伎,根本就不是给皇帝享用的,通州梨园本是先帝起的园子,专门给先帝遴选美人用的地方。
先帝龙驭上宾,陛下年幼,等到陛下大婚后,陛下对于纳妃之事,也不是非常热衷。
皇帝忙的没工夫管这些事儿,那自然有人趁机侵占。
京师的百姓都知道,这梨园里养的三百乐伎和舞伎,最后都到了势要豪右的家中做了伶人,等于说是皇帝花钱养,势要豪右享清福。
牛羊房里没有牛羊,苹果园里没有苹果树,石榴庄里也没有石榴树,宫里要,庄子里就报灾祸,然后买一点送到宫里交差。
之所以没有苹果树也没有石榴树,完全是因为人祸,看果树的果农,在宣德年间,就因为受不了朘剥,早就跑光了,这两片超过两万亩的地,全都荒废了好多年,杂草丛生。
皇帝这番大力整治,也不是指望整治这些的田土,能产多少粮食,主要是一个姿态,告诉国人,皇帝会和百姓们一起共度时艰。
这个态度真的足够了,因为皇帝一带头,西土城的势要豪右们最先响应了起来。
他们响应的方式,让所有人意外,西土城遮奢户们要减租,从37.5%的佃租,降到了一成,如果来年旱灾蝗灾起来了,就全免。
主要是怕,怕皇帝抢他们起的大厝。
西直门外,玉泉山下,数百座的大厝,都可能是皇帝接下来抢劫的目标,因为这些大厝,把院墙打掉,太适合建学校了。
皇帝连清华园都抢走了,那可是皇帝外祖父的大宅!
十二月二十五日,朝廷宣布年末休沐,张居正带着户部大计的账本,来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奏闻了圣上。
今年的岁入,田赋折银为1542万银,商税折银为3658万银,总计超过了5200万银,商税比例首次超过了70%,主要得益于煤钢烟专营带来的庞大收益。
“烟草专营上交的利润,居然超过了三百万银。”朱翊钧注意到了收入增项里,引人注目的一项,烟草专营收益。
烟草专营的收益,一举超过了煤钢专营,用不了几年,烟草专营这一个单项的收益,真的有可能抹平军费开支。
张居正思索了一下,言简意赅的说道:“这东西,卖的有点太贵了。”
烟草专营能上交这么多的利润,完全是因为贵,烟草其实是一种非常非常好养活的农作物,它比大白菜还省心的多,朱翊钧是个农学家,他很清楚烟草有多好养活。
吕宋等地的烟草田,一亩地一年能收获300斤干烟叶,一件烟也就是一百二十斤的烟丝,成本不过一两银子,能卖二十多银。
这玩意儿的利润最大源头,就是因为官营。
大明的官营呈现了两面性,一方面,官营的烟酒都非常的贵,另一方面官营的煤钢都比较便宜。
煤钢专营就卖的便宜,一斤煤六文钱,已经很多年没有涨过价了,各种铁器的利润其实也不是特别高,一把铁锄一百五十文,一把铁铲一百二十文,一整套的马具一银八钱,水井筒车八银四钱,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大明外贸的径尺铁锅一银一口,跟抢钱似的。
而且随着北方115个官厂的不断营造投入使用生产,铁器的价格在可见的未来,是涨不了价,甚至可能降价。
烟草专营,其实就是朝廷取了一个对民生影响极小、成瘾性较高、又不会马上对健康构成危害、非生存性物资的税点,进行暴利经营。
其实就跟皇庄里售卖的国窖一样,国窖不是很好喝,但卖的非常红火,价格也十分昂贵,和烟草的逻辑是完全相同的。
当初士大夫们的担心,还是出现了,朝廷为生财富国之计,掊克聚敛。
但这种聚敛表现出了一定的克制性,大明上下普遍可以接受,反正皇帝拿了银子,也是建设驰道和学校,而不是用于自己的骄奢淫逸。
“先生当初跟朕讲,这历朝历代的朝廷,其实就一句话,从哪里弄钱粮,又把钱粮用到何处,可是这朝廷国帑、内帑的亏空,没人问,也没人敢问,因为朝廷亏空这件事,就不能提,一提就是在质疑大明的天命是否仍在。”
“今日再看,朕深以为然。”朱翊钧将户部大计的账本收好,由衷的说道。
在张居正看来,朝廷千头万绪,其实归根到底就两件事,搞钱和花钱。
庙堂枢机,财赋所出之源,国用所耗之途;国帑空亏,廷臣莫敢问,亦莫能诘。盖帑虚之议,实为天命之疑,触之则涉天听,言则犯大讳。
有次朱翊钧问张居正,严嵩如何?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陛下,而是说了这段莫名其妙的话。
当时朱翊钧也没有追问,后来他想明白了。
严嵩这个众所周知的大贪官,能够纵横朝野二十年的根本原因,其实就是他能搞到钱,让东南平倭有军需,让西北拒虏有饷银,所以满朝文武都知道严嵩是个贪官,但就是没人能打倒严嵩。
张居正对严嵩的评价,大抵就是严嵩在给嘉靖皇帝遮风挡雨,这样皇帝、朝臣们就可以不用触及国帑空亏这个致命问题了。
张居正和严嵩都是首辅,当国日久,张居正的应对和严嵩不同,他挑开了这个脓疮,然后想办法让这个伤疤愈合。
“现在,朝廷有钱了,更加应该注意的是怎么花钱的问题了,而且也要注意,真的花出去,而不是一层一层的拨下去,最终兜兜转转都变成了私门之利。”朱翊钧说旧事,是为了当下国事。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严厉治贪治腐,这些蠢笨之人,尸位素餐也还罢了,若是都和李文全、李文贵这等,钱贪不到多少,还坏事,万历维新,万事不成。”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张居正是反对反腐抓贪的,他的路线是治理裙带姑息之弊后,再进行反腐抓贪,因为姑息之弊不除,反腐抓贪只会变成党同伐异,而不是吏治工具。
高拱在隆庆年间多次反腐抓贪,最后晋党无一人被罢黜,就是典型的教训。
朱翊钧和张居正沟通了一下反腐抓贪的力度,考成法、吏举法再加上都察院逐渐可以履行职能,反腐抓贪的力度,可以继续加大了。
朱翊钧翻找出了几本奏疏,递给了张居正说道:“广西总兵戚继美、两广巡抚刘继文、广州府知府万文卿已经从镇南关撤离,撤兵引起了朝中部分御史的不满,在这些御史看来,安南和缅贼东西夹击老挝,这打的是老挝吗?打的分明是大明。”
“这些御史认为,就该趁此良机,大举南下,一战灭安南四大家,再次将安南郡县化。”
这几本奏疏,张居正都看过,而且也给了浮票,皇帝既然当面询问,显然是有些想法。
“陛下,此时不是再复交趾十三司的最佳时机。”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从国力、军力来看,安南毫无抵抗之力。”
“朝廷庙算准备钱粮,调集精锐京营佐以两广精兵,火铳火炮快速帆船齐上阵,让饱读诗书的笔杆子们从秦时明月书到现在,以壮声势,再写一篇荡气回肠的檄文,就可以出征了。”
“甚至还可以准备好最为苛刻的条件,逼迫安南四大家签署,再准备好《南征记》和《英豪录》,到时候又可以大胜特胜,对内威慑势要豪右听话,对外攻城略地,增加粮食供应。”
“看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但陛下,在出征前,一定要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万一打输了呢?”
朱翊钧想了想笑着说道:“打输了就说打赢了,接着奏乐接着舞,歌舞升平。”
张居正一听,就甩了甩袖子,陛下又说那话!
大明赢学,真的干不出饰胜这种事儿来,饰胜伪赢,还不如不赢。
真的这么做,怕是要被人笑话上千年的,到时候,无论谁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旁人一句,你打输了还说自己赢了,都让人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陛下说的是玩笑话,其实张居正在浮票里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不是不打,是现在不打。
现在大明打过去,只会让安南四大家族放下一切矛盾,共同对抗大明,而且有了对抗大明这个旗帜,所有人都会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这对大明可不是个什么好消息,就是硬吃下去,恐怕也是消化不良。
安南国那个地方,真的不是那么好打的。
安南再乱点,死的人再多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明再出手,投靠大明,成为大明的一部分,就成为了一个最优解。
张居正很清楚大明京营的实力,打安南,一鼓作气,干掉四大家族,三个月的时间都不用,可一旦让安南形成了众志成城、齐心协力的局面,就变成了一场烂仗。
到时候,安南就会和当初宣德年间一样,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
再乱点,再死一点,冲突更激烈一些。
“其实倭国也一样,死的人还是不够多。”朱翊钧看向了堪舆图,这幅越来越精细的天下堪舆图,可是将安南、旧港、倭国等地全都囊括其中。
这份天下堪舆图在万历三年就有了雏形,那时候,地图上就已经将安南、旧港、马六甲、倭国等地完全囊括。
这是皇帝陛下的野望,也是大明再次伟大的蓝图,连这些地方都没有拿下,怎么能称之再次伟大呢?
这些年,这张堪舆图上,仅仅加入了金池总督府和大铁岭卫的绝洲地图,不过整体精细了数倍。
倭国和安南局势相似,倭国的人口在快速变少,因为青壮年的损失,让倭国人口出现了结构性的崩塌,在万历十七年这一年,倭国人口减少了近五十万,跌破了七百万丁口的下限,而且还在向下快速滑落。
倭国的内部矛盾在快速的激化,土一揆、国一揆、一向(一向宗)一揆、百姓一揆愈演愈烈,大名们已经无法有效压制倭国人的不满,这种矛盾又无法外溢通过对外战争转移。
倭国的粮食产量累年下降,因为沿海的港口、矿区,吸纳了太多太多的壮劳力,而乡野之间无人耕种,粮食完全仰赖海外输入,进一步加剧了人口减少。
倭国正在走向全面崩解。
朱翊钧拿出了一本早就准备好的圣旨,交给了张居正,过年的最后一天发出去,到倭国大概要到明年三月份了,他笑着说道:“这要过年了,给倭国幕府将军丰臣秀吉下道圣旨,朕给他出个药方吧。”
圣旨上全都是良药,绝对管用的良药。
朱翊钧给丰臣秀吉提出了两个路线,第一条就是闭关锁国,片甲不下海,人口流失、人口向沿海城镇聚集等等问题,就可以解决,这些幕府将军、大名们,就能继续作威作福了。
第二条路线,是彻头彻尾的还田,超过一顷的田主,将所有田亩交还,由倭国幕府分派给倭国万民,休养生息,既可以解决粮食困境,又能遏制人口的不断下跌。
但都是废话,无论哪条路线,都不是丰臣秀吉能走得通的。
走第一条路线,就是大明答应,沿海城镇的城主们也不答应;走第二条路线,大名们第一个砍了丰臣秀吉的脑袋。
朱翊钧之所以要下这么一道圣旨,为倭国指明道路,不过是在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离间计罢了,目的只有一个,加剧丰臣秀吉和大名们的离心离德,造成倭国的进一步撕裂。
里挑外撅虽然看起来很没有道德,但真的管用。
“这两条路,无论倭国走通了哪一条,都有资格活下去,但臣看来,他们一条路都走不通。”张居正看完了圣旨,面色严肃的说道,他给了陛下一个断言,给倭国判了死刑。
无论倭国走通了哪一条,大明都不会对倭国继续大规模对倭国动武了,因为这代表着倭国形成了广泛的共识,上到倭国幕府将军,下到黎庶。
大明只会建立高墙,封锁倭国,原因和安南一样,能形成普遍共识的国家,是很难消灭的。
大明很容易可以取得军事胜利,但无法取得政治胜利,无法取得政治胜利,就代表着大明需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去维持统治。
这是精算,更是现实。
张居正带着圣旨离开了,朱翊钧则拿出了松江巡抚李乐的一本奏疏,看完之后,朱翊钧略微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这极乐教,是真的邪门。”
“下章各个市舶司,对倭人、极乐教严防死守,决计不可让极乐教在大明扩散。”
“臣遵旨。”冯保俯首说道。
倭国是有机会形成上下都认同的共识,而且正在形成,种种证据表明,这个进程,被极乐教给彻底破坏了。
起初,没人在意极乐教,就连朱翊钧也没把极乐教当回事儿,不就是邪祟吗?大明也有。
朱翊钧是下意识的防备,把极乐教定为了邪祟,禁止极乐教在大明的传播,而现在再看,当初皇帝这个看起来有点随意的决定,完全可以用英明神武去形容了!
极乐教打破了倭国共识的形成,打破了倭国国朝构建的进程。
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杨朱这句先秦时候的话,正在倭国发生。
极乐教在倭国信众已经扩大到了上百万人,最近从长崎、松江府传来了消息,极乐教搞出了可怕的行动,灭婴。
大明已经极力配合倭国禁止极乐教的传播,甚至在身上刺字的倭奴、倭女,一律不得离开长崎总督府,并且进行严密审查,防止漏网之鱼。
唯恐极乐教这条蛆爬到大明的餐桌上,但是宗教这玩意儿,就是这么邪性,它有了规模后,你再消灭它,真的非常困难,越是打压,发展越是壮大。
除非拿出三武灭佛那种决心来,壮士断腕去治理,否则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灭婴,这两个字,朱翊钧看了都打心底发颤,极乐教不仅教众自己灭婴,还四处猎婴,消灭婴儿成为了极乐教标志性的活动,而且大量倭国的三姑六婆参与其中。
长崎总督徐渭就奏闻了一件浦贺城广泛发生的现象,接生婆去接生的时候,会带一根针,针是在瘟疫病人身上扎过,在婴儿出生后,就扎在婴儿身上,主人家问,就说是为了让孩子哭出来。
这案子,还是大阪湾守备千户所稽查,并且将所有接生婆一网打尽,才停止。
朱翊钧看的手脚冰凉,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