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28节

  几乎所有数得上名字的关隘,都位于重要的地理区域,名山之侧,大川之旁。

  控制了关隘这一个点,就控制了通过此处所有的路,控制了整片区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嘉峪关有三大名关,铁门关、玉门关、阳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和阳关都位于关西七卫,这嘉峪关外的七卫,八成都是汉人。

  铁门关,是一个沉没在风沙里的名字。

  铁门关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的历史中,是在汉武帝建元三年,张骞过遮留谷,发现了这里的重要性,一直到东汉永元六年,班超在此修路筑关,铁门关正式建立。

  安史之乱后,大唐撤出了西域,铁门关落入了西突厥的手中,时至今日,已经850年之久。

  铁门关位于天山南麓,三山夹两盆的关键位置,只要在此驻军三千,什么西域贼寇,都扰不了大明安宁。

  李成梁被偷袭的地方,就在铁门关,他许下了好处后,就修了一条石子路到了铁门关,李成梁亲自跑去勘验地形的时候,被几个部族联手偷袭。

  除了铁门关之外,李成梁还谋划在阿拉山口建一个关隘,名叫温泉关,因为那个地方有很多的温泉(赛里木湖东北110公里阿拉山口)。

  南温泉、北铁门,只要这两个关隘落到大明手里,西域就无法脱离大明的统治。

  这也是石星言和李成梁多次讨论之后的结果,一个最省钱的开拓西域的办法,虽然没有达到陛下的要求,但已经是极限了。

  “石总督,对于反腐之事如何看待?”朱翊钧谈完了正事,就说起了反腐。

  既是询问石星言的意见,更是告知石星言朝廷的动向。

  “臣必然清心直节,不同流俗之尘,清正,乃臣立身之本。”石星言斟酌了下语句,向皇帝表达了自己清廉的决心。

  朱翊钧自然听出了这是套话,他坐直了身子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连重开西域这种大事,都敢反对了,这点小事,却不敢畅所欲言了?你尽管说便是。”

  石星言看了眼叶向高,这位写起居注的中书舍人已经停笔,显然有些话不太方便记,确定自己的话不会记录之后,石星言才叹了口气摇头说道:“陛下,反腐抓贪,难。”

  “陛下,咱大明有府一百七十六,而算得上是高门的势要豪右,共有一百八十七家,无论是在地方,还是在朝廷,五品都是坎儿,几年过不去,这辈子大抵就过不去了,过得去,还能往上爬一爬。”

  “这知府是正四品,就过了这个五品的坎儿,这代表着,但凡是知府,最起码都是进士出身,还得在这个名利场上厮杀,把别人都压下去,自己才能做这个知府。”

  “陛下,做到知府都是人中骐骥,都是天纵之资,可是知府一年的俸禄,不过是这些势要豪右们一顿饭的饭钱,甚至还不如。”

  “知县可能还要和士绅们虚以委蛇一番,敷衍应酬一番,可是到了知府,那是手里拿着锤,看谁都是钉子了。”

  “朕明白了,要想治贪,还得从人心开始,具体而言,最起码让知府们说服自己不贪。”朱翊钧听闻,眉头紧蹙了起来。

  官选官亦有不同,知县可能还要士绅们配合才能做事,可是只有176员的知府们,手里是真的攥着锤子,掌控权力的他们,谁不服,衙役、巡检弓兵、都司军兵都是可以配合调动,那真的是破家灭门。

  掌控了生杀予夺之权的知府们,忙碌一天,只能对着自家黄脸婆,毕竟狎妓从游是道德败坏,会被御史弹劾,连申时行这样的张党嫡系,陛下面前的红人,都会因为下三路的事儿被弹劾。

  而这187家算得上是高门的势要豪右们,一顿饭吃掉知府一年俸禄,银子砸下去,什么美人都能抱走,各种香车美人,不要太多。

  朱翊钧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自己作为知府,该如何说服自己不贪,不腐,对酒色财气不动心呢?

  都是人,都是活物,都有欲望,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都是一张皮包着一堆血肉,凭什么,我都攥着锤子了,还不如你一个纨绔,惬意自得?

  凭什么呢?

  而且就算是他个人顶住了酒色财气的诱惑,他的妻子、父母、家人、亲朋好友,能不能顶得住诱惑?

  可能挚爱亲朋的生死难题,他只要伸伸手,甚至不需要说话,只要师爷听到了,就能解决,那是解决还是不解决呢?

  只要解决,那就不得不和光同尘了,因为妥协第一次最难,第二次就开始变得无所谓了。

  “朕听闻石总督可是以清廉著称。”朱翊钧看向了石星言,他在地方为官二十年,从来没有任何贪腐事的传闻,以清严忠直、勤劳治事闻名。

  石星言听闻皇帝询问,略微有些怅然的说道:“臣不是什么圣人,就是没人愿意沾染罢了,没人给臣送银子,怕被臣给法办了。”

  他在隆庆二年骂了先帝被贬,就已经是骨鲠正臣扬名天下了,谁都知道他是骨鲠,跑来送银子,这不给石星言送功劳吗?

  没人愿意再惹这个嫌了,他不贪腐,是被盛名所累,若是被源源不断的腐化,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石星言觉得真的很难很难。

  石星言继续说道:“陛下深居九重,能奏闻陛下的不过廷臣数人而已,可能在陛下的眼里,官场是一条线一条线的,这些是元辅的人,那些是晋党的人,那边是浙党的人。”

  “可是一出京师九门,这天下其实是一张大网。”

  “每个人都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点,拿还好说,下面人孝敬,臣再孝敬别人,可是一旦中间有人不拿,就会影响到别人拿,立刻会陷入围猎之中了。”

  对清官围猎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海瑞,还有一个徐成楚,徐成楚就不肯拿,他比海瑞还骨鲠,海瑞在南衙被针对围猎,徐成楚在京师也被围猎过,而且会继续围猎下去。

  你不拿,我怎么拿?我不拿,耿专员、胡巡抚、张部堂、严首辅怎么拿呢?严首辅他们不拿,我又怎么进步呢?

  这就是反腐的第二个困境,环境。

  大明当下的环境,不允许你不贪不腐,你不贪不腐就会被打倒,被围猎,你倒台的时候,还要扣你一脑门的屎盆子,甚至连死了都不会放过你,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弄得你声名狼藉。

  要说服个人,要改变环境,这两件事,石星言觉得根本办不成。

  “而且陛下,通常情况下,腐蚀和围猎是同时进行的,情况极其复杂,甚至分不清是陷阱,还是诱饵。”石星言又提醒陛下,被围猎的清官,通常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中,而这个时候,腐蚀的诱饵,就会变得格外的诱人。

  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诉说,只要妥协,压力立刻消失,荣华富贵接踵而至。

  人做决定,不受过往巨大的沉没成本影响,可能就是看到了一个场景、听到了一句话、读了一首诗词,紧绷的那根弦儿就断了,给自己一个理由,就妥协了。

  而势要豪右,最擅长攻心,投其所好,那军器局正监刘永顺嗜古,那甄濯莲通晓历史,立刻就把刘永顺给拿下了。

  “朕明白了,道阻且长。”朱翊钧不住的点头,陛下问,石星言看到旁人不会记录,就说了心里话。

  “臣告退。”石星言看了看时辰,他面圣已经快半个时辰了,俯首告退。

  石星言走出通和宫御书房,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御书房门前,打量着御书房,站了小一刻钟,才离开去了吏部。

  朱翊钧在石星言走后,看着窗外枯藤老树上站着的昏鸦,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冯大伴,石星言说的有道理,但朕没听海总宪和陆总宪跟朕抱怨过这些。”朱翊钧靠在藤椅上,情绪十分稳定,算不上心灰意冷,只是他发现,海瑞和陆光祖办的差事,难度极大。

  知府手里拎着锤子,看谁都是钉子,不给银子,敲的你头晕目眩!

  朝廷还不能把知府手里的锤子给收走了,否则知府还怎么管理地方?豪强们不骑在朝廷的脖子上才怪。

  反倒是石星言说的大环境,因为海瑞的大力反腐,反倒是让大环境好太多了!

  至少现在,已经没人敢堂而皇之,像围猎海瑞一样围猎徐成楚、石星言这些人了,这些个骨鲠正臣,清官廉吏,有了生存的空间,惹不起,躲得起。

  冯保将需要发往内阁的奏疏,都整理到了箱子里,笑着回答道:“陛下,徐成楚没有因为庇护刁民,鱼肉乡绅,沽名乱政被弹劾,其妻子家人,没有被杀害,已经是极好的世道了。”

  隆庆四年御史戴凤翔上奏弹劾海瑞‘包庇刁民、鱼肉乡绅、沽名乱政’,首辅高拱的浮票是: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遇有两京相应员缺,酌量推用。

  高拱说海瑞做事太急了,不看人情,若是有了缺员,再推用吧。

  而在隆庆四年八月,海瑞一妻一妾相继亡故,围猎从来都是带血的、杀人的围猎,而不是和风细雨。

  冯保又拿了一大堆的奏疏放在了御案上,说道:“这些个贪官,为什么不敢围猎徐成楚了?只敢拿大瘤子取笑他,甚至这两年,连取笑都不敢了呢?”

  “他们不怕徐成楚,怕的是陛下,在陛下这儿,徐成楚是好人,那取笑徐成楚的就是坏人,被打上了坏人的烙印,恐怕有个风吹草动,就要被游老爷了。”

  武清伯府的案子,皇帝都放心交给了徐成楚去办,而且全盘采用了徐成楚的意见,这就是简在帝心,谁敢再继续为难?大明这些数得上的清官,个个都有圣眷在身,那就是护身符。

  “陛下,贺表来了。”冯保指着桌上厚重的一摞奏疏说道。

  “贺表年年都有,不看了,盖个朕安,发下去就是。”朱翊钧瞥了一眼贺表,对这些套话,不感兴趣,他喜欢骨鲠正臣,海瑞、沈鲤、徐成楚、石星言这些敢说实话,还能说出东西的大臣。

  能走到皇帝面前的清官,一定是能臣,因为不是能臣,想保持清廉,就像是沸水里的鱼一样,真的会死。

  “今年这贺表,和往年大不相同,各地衙门得知了天变之事,逼着势要缙绅们表态了。”冯保提醒陛下,这些贺表和往年不同,这里面,全都是势豪、士绅们的承诺。

  朱翊钧眼前一亮,将每一本贺表都看完,并且郑重做了批复,没有盖章偷懒。

  承诺大体上有六条,一、减租,减租到一成,如果有灾则减为零;二、种土豆番薯,岁有灾则自耕,良田亦可种土豆;三、赈灾,田主仓库登记造册,灾年放粮共度时艰;

  四、不兼并,不趁着天灾制造人祸兼并;五、不趁灾荒,百姓鬻妻卖子,收聚奴仆;六,不放青稻钱,灾年给种入库,官给种粮。

  对于乡绅而言,他们是不允许良田种番薯的,因为番薯酿酒味道很差,很多乡绅都酿酒,所以才有了第二条承诺,良田可以种土豆和番薯。

  一些缺水的地方,还有水井、沟渠的承诺,因地制宜的各类承诺有六十二条之多。

  “这是知府衙门攥着锤子,逼着乡贤缙绅签的字吧。”朱翊钧看着这些各地乡贤缙绅的承诺,惊讶至极。

  大明乡贤缙绅们要是能做到这份承诺,朱翊钧愿意伸出大拇指,对他们说一声:良绅!

  冯保思索了下回答道:“各级官员,也不想当钉子被陛下敲打,这眼瞅着天变,治下饿死人闹出民乱来,恐怕死罪难逃。”

  皇帝的锤头实在太大了,别说地方,京堂的百官根本受不了。

  知县、知府们,逼着这些乡贤许下承诺,灾年时候,有人捣乱,就可以师出有名,拿着锤头锤势要、乡绅了。

  灾年还要捣乱,就是不让知县、知府们活了,不让官老爷活,那就直接开锤!

第932章 王崇古大渐

  过年虽然已经休沐,但朱翊钧开始了自己的年前巡礼,腊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大明皇帝出现在了大兴县的南海子。

  南海子这个地方在大明的正式称呼叫南苑,就是皇帝巡猎的地方,每个月都有专人打猎,为皇帝提供野味。

  整个南苑大约有31万亩之广,大约是290个皇宫大小,永乐年间进行了营造,围墙就建了120里。

  南海子本该设有一个总督,四个提督,负责二十四个园,禽兽、瓜果蔬菜,特供皇帝使用。

  自正统年间起,南苑逐渐破败,自成化年间起,不设提督、内署不再对南苑进行管理。

  弘治年间,孝宗皇帝下旨许民自种,南苑这31万亩,围绕着南湖开始耕种,正德年间,武宗皇帝喜好打猎,就将围墙重新修缮,收回了南苑。

  但大明自弘治年间就陷入了财政收入的危机,根本无暇管理南苑了,但朝廷禁令仍在,这地方到隆庆年间,彻底荒废。

  朱翊钧将它捡了起来,安置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的亲眷,至今南苑有人家五千一百户,全都是斥候的亲眷,除了这五千户外,这里还有两千一百人的羽林孤忠。

  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南苑羽林,官养教兵,号为羽林孤忠。

  大明连年征战,即便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但依旧有许多的牺牲,而这些牺牲军兵的孩子,如何长大,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周德妃、皇帝的大女儿朱轩嫦就是这种难题之一。

  壮劳力死于边野,家里无以为继的;父亲死了,被亲戚乡邻吃了绝户的;娘亲改嫁,这拖油瓶不能带的;

  这个问题,不是大明独有的,而是自汉代就已经存在,汉武帝也有一班羽林孤儿,大约有2500人左右。

  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都不养是吧,朕养!

  大明皇帝像过去十数年一样,来到了南苑,大驾驶入了牌坊,停留在了街边,张居正随行,王崇古身体有恙,今年无法随扈左右了。

  朱翊钧下车,两千孤忠营有半数,头戴红缨盔,身披铁浑甲,手持钩镰枪,昂首挺胸,冬日的寒风吹动着旌旗猎猎作响,孤忠营略显稚嫩的脸庞,表情格外的坚毅,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来了。

  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两千一百人的孤忠营,都是陛下的孩子,只不过不改姓氏而已。

  在皇帝下车后,孤忠营没有下跪,而是站的更加挺直,齐刷刷的看向了皇帝,不停地顿着手中的钩镰枪,齐声喝道:“陛下威武!”

  “大明军威武。”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停止山呼海喝。

  “参见陛下。”一个魁梧的壮汉,来到了皇帝面前俯首说道。

  此人是孩子王卫靖国,本名卫三,宣府墩台远侯卫五郎的儿子。

  卫五郎死于边野,万历三年死在了侦查俺答汗军兵动向的冰天雪地里,被冻死的,尸首在来年开春才找到,卫五郎的妻子重病,死在了卫五郎的前面,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村里的地痞吃了卫三家里的绝户,抢走了仅有的七亩田,卫三的哥哥不忿,前去说理,被这地痞打死,卫三那年四岁,抱着襁褓里的妹妹,光着脚踩着雪站在村口,不知该往何处去。

  卫五郎的袍泽前来探看,发现了躲在庙里的卫三和他的妹妹,这位袍泽带着孩子入京,找到了同为墩台远侯出身的陈末,卫三被皇帝赐名卫靖国,送到了南苑。

  卫靖国从小就是孩子王,院里的孩子都不敢惹他,倒不是卫靖国凶横,而是卫靖国公平。

  “免礼,靖国啊,你不打算参加科举吗?”朱翊钧看着这些孩子们略显稚嫩的面孔,十分的欣慰,这么多年,自己终究是没白忙活,至少养活了这么多的孩子。

  卫靖国已经从讲武学堂毕业,按照大明武制,讲武堂毕业就是武举人出身,朱翊钧说的科举是文举人,这孩子读书真的很好,考个举人完全没问题,但考进士,那就得看造化了。

  “不考了,臣已经到京营报道了,打算做墩台远侯。”卫靖国满脸憨厚的笑容,都吃了十四年皇粮了,他也长大了,不是孩子了,该入伍了。

首节 上一节 1128/1144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