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给,加官?给,都可以给,皇帝的伤疤不能揭,该羞愧的是大明朝臣。
沈鲤反对的理由简单,王崇古是个反贼,不能给美谥,但现在沈鲤看到了旧日迷雾的一角,不敢再多看了,王崇古不是个奸臣。
“大宗伯也是为了国朝体统,何罪之有呢?既然大宗伯来了,那朕就和大宗伯细细说说当年。”朱翊钧没有怪罪沈鲤的意思,而是又和沈鲤聊了许久许久,把当年的事儿,仔细的梳理了一下,详细解释了王崇古在朝的作用。
朱翊钧最后总结的说道:“王家屏做不了次辅,只能让凌部堂回来做次辅了。”
凌云翼这个任命,看起来有些突然,但其实仔细想想,这就是必然。
王崇古之后,朝中已然没人能和张居正分庭抗礼了。
对于皇帝而言,张居正可以掌握朝堂多数权力,但张居正不能掌控朝堂全部,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也不是制衡的问题,是秩序的问题。
“此番面圣,陛下训诫,臣谨记于心,臣告退。”沈鲤再拜,离开了通和宫御书房,他站在通和宫门前,回头看了眼,他还是被海量的信息,给砸的头晕目眩。
皇帝陛下现在的确如日中天,但以前不是,以前大明这片天,阴云密布。
至于那封烧毁圣旨上的内容,沈鲤已经有了猜测,他就是了解的信息不全面,又不是傻。
“别搅了,一封空白圣旨,人都走了,还搅。”朱翊钧看着冯保还蹲在地上搅火盆,笑着骂了一句。
“走了?”冯保抬头看了眼,确定沈鲤已经离开了通和宫的大门,才让小黄门把火盆收拾了。
冯保是个影帝,从来都是,虽然没有提前排练,但皇帝一动,冯保立刻搭戏,冯保和朱翊钧联手,把沈鲤给演了。
圣旨确实有过,但冯保早就把圣旨烧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有纸质存档?
沈鲤确实是个骨鲠正臣,是个硬骨头。
朱翊钧还年轻,他很喜欢这些硬骨头讲真话,而不是朝臣整天跟哄孩子一样,让皇帝以为大明真的鲜花锦簇。
礼部快速响应,高启愚领了治丧的事儿,王崇古的风光大葬开始了。
高启愚是之前礼部唯一一个要领治丧事的官员,他想立功,他想证明给张居正看,他当初就是一念之差,绝非是逆臣。
他之前就上奏,别人不干,他来干,但皇帝没有恩准,因为礼部的部议没有通过治丧,现在礼部部议通过,政如流水,立刻开始了执行。
凌云翼在杀人。
刚回京的凌云翼就展现了他的暴戾,他不是王崇古那个事事都避开张居正的次辅,凌云翼是广东、山东、河南、朝鲜杀出来的狠人!
凡是拒捕,一律以谋逆论罪,格杀勿论。
缇骑上门,你还要拒捕,不是谋逆是什么!
在朝鲜,总督衙门的政令,但凡是有人违背,第二天墩台远侯就破门了,讲个屁的中庸之道。
一天时间,凌云翼逮捕了一百二十余名骂王崇古是司马懿的笔正、监生、学正和翰林院翰林、学士。
拒捕的三个杂报社,被凌云翼直接轰开了大门,当天就死了数十人之多。
用凌云翼的话说,南衙国子监是个魔窟,这北衙的国子监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非陛下有圣旨,把这北衙国子监给掀了,也不为过。
凌云翼甚至觉得皇帝有些过于柔仁了,皇帝的明旨都敢违背,居然没有出动京营!
“不是,这选贡案逆党余孽,不是个由头吗?怎么真的是选贡案的余波?”朱翊钧看着缇骑奏闻的几本案卷,大感惊奇。
选贡案余孽就是个理由罢了,这本该是一场对不臣者的清算,就像当初,朱元璋要杀人,就把蓝玉案拿出来,把罪名扣上去。
但缇骑查了半天,居然真的查到了选贡案逆党的身上。
“凌次辅杀性太重了些,吓出来这帮蠢货。”冯保啧啧称奇。
因为害怕凌云翼的刀子,有些蠢货反应过度,殊死反抗,反倒是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让凌云翼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个李世达是晋党吧,而且是王文成王次辅的嫡系,他居然是这次倒王风波的幕后黑手?人心是真的复杂。”朱翊钧面色可谓是五味杂陈。
王崇古终究是错付了。
案子有些偶然也有些必然,这案子,本来没有刑部右侍郎李世达的事儿,他在整个风波中,保持了沉默。
但凌云翼带着缇骑封闭了九门,满城抓人,李世达立刻坐不住了,派了家丁要烧毁一些鸣玉坊的罪证,结果家丁被凌云翼给拿了。
按照王崇古的谋划,李世达是王家屏的副手,但李世达根本不甘心做个副手,发动了对王家屏弹劾,掀起了倒王风浪。
第936章 杀生为护生,斩业亦斩人
在绝大多数的朝臣眼里,大明的天一直是天大光,并无阴云,主少国疑的凶险,似乎在秩序的作用下,被彻底化解,皇帝在铁三角的保护下茁壮成长,并且成为了有担当的社稷之主,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
皇帝的成长历程,符合士大夫们对君圣臣贤的最终幻想。
幻想是幻想,现实是现实,这一路的凶险,朱翊钧一清二楚,在皇帝的视角里,王崇古、王谦都是从龙功臣。
大明上一次主少国疑,是朱祁镇十岁登基,是大明江山整体秩序的彻底改变。
只有当事人、亲历者,才清楚的知道当初的凶险。
所以,当初的亲历者张居正,王崇古的最大政敌,在王崇古走后,选择了保护王崇古的身后名,他不仅没有带着张党落井下石,甚至准备停灵西山煤局,搞一波大的。
如果张居正真的带着张党对王崇古落井下石,大明国朝就会陷入皇帝和元辅撕裂的境地,王崇古的灵柩会在家里停很久很久。
至于皇帝和元辅撕裂、斗争,谁会获胜?没人知道,但大明一定会输。
不是当事人、亲历者的沈鲤,还是觉得王崇古被皇帝如此尊重,王崇古他不配,朱翊钧没有怪罪沈鲤的意思,沈鲤对一些情况,知道的并不是那么的清楚。
可是这个李世达就决计不能宽宥了。
刑部右侍郎李世达,陕西泾阳人,嘉靖三十一年举人,三十五年进士,在很小的时候,李世达就已经有立场了,所有人都在传扬李世达天生颖异,少能读,日诵千言。
这种少年天才,在十二岁时候就成了秀才,而且被提学使设立为高等。
嘉靖二十五年,时任陕西按察副使的杨守谦听说了李世达的才名,礼邀至西安就学;石州太守,也就是知州胡有则,见到了李世达,和李世达成为了忘年交。
从成长经历来看,李世达甚至比张居正这个天才少年还要天才,毕竟很小的时候,张居正还在田埂之间抓蚂蚱,而李世达已经成为了日诵千言的神童。
不是李世达真的那么天才,只是李世达的家境好,他这个神童是人造奇迹罢了,杨守谦的礼邀、胡有则的忘年交,都是造势。
十九岁举人,二十三岁进士,李世达踏入了官场后,这种造势,就没停过,无论他在哪里做官,临行前都会获得万民伞,声名远播。
李世达就是这样一路顺风顺水的来到了大明权力中心,成为了可以参加文华殿廷议的廷臣。
王崇古对李世达很好,李世达几次犯错,都是王崇古庇护,才不断的一路过关斩将,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向上爬。
出身不好、没有名师的进士们做官,是三伏天过火焰山,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李世达的仕途,可以说是烟花三月下扬州,鲜花锦簇。
万历十八年正月十八日,李世达锒铛入狱,本来李世达以为自己会和前几次一样逢凶化吉,但是他忘了,王崇古死了,朝中已经没有人庇佑他了。
人一死,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遑论保护别人。
二十三日,凌云翼出现在了北镇抚司衙门之前,师爷对镇抚司缇骑出示了官身火牌后,凌云翼龙行虎步的走入了镇抚司衙门,他这次是来提审李世达的。
“这位次辅,杀性比前任次辅要重的多。”一个缇骑对着另外一个缇骑小声的嘀咕着,这缇骑看得出凌云翼的杀性,从眼神上看出来的。
从战场尸体里滚出来的军兵,他们会把杀人当成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对于人命并不看重,人命在战场上,一天就几千条,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不像在大明腹地,出个人命官司,能热闹好久。
凌云翼的眼神,根本掩饰不住这种对生命的不尊重,或者说杀气,尤其是听到倭寇消息的时候。
“小声小声,凌次辅在朝鲜,下均田令,朝鲜田主不从,凌次辅只给了七天时间,不交田契者斩,杀的汉江水都红了几日!”
“我的老天爷啊,真的假的?这朝鲜田主就没造反不成?”
“造反了,被平定了,凌部堂亲自带兵去的,来年那地界收的粮食都多了三成,有一伙在押倭奴哗变,大约有一千一百人,被凌部堂下令给全杀了,全都堆了肥!”
“那看起来,凌次辅对朝鲜人还是极好的,没把不从的逆贼堆肥,你看,这些倭奴就被堆肥了。”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凌次辅还是有些宽仁之心,但是,不多。”
“杀生为护生,斩业亦斩人,朝鲜人都说凌次辅是忿怒相明王,以杀伐渡慈悲的菩萨,这些个田主不杀,怎么迎大明王化?”
“凌次辅的恩情还不完?”
“休得胡言乱语!你找死莫要带上我!”
……
缇骑们的讨论,没有影响凌云翼走入镇抚司衙门审案,他的身量颇为魁伟,肩背挺阔,多年的烽火狼烟,在他眉弓下,刻了两道深壑,眼窝似鹰隼深陷,眸光锐利如刀,扫视间带着杀伐决断的冷冽。
“凌次辅,案犯带到了。”一个缇骑押送李世达来到了审讯室内。
“李世达,别人都叫你李明珠,你幼时真的得太祖高皇帝授梦,有明珠一枚?”凌云翼看着桌子上一颗明珠,有些好奇的问道。
这是李世达的宝物,一颗明珠,也是他的绰号由来。
传闻李世达六岁的时候,做梦梦到了朱元璋,朱元璋给了李世达一颗珠子,让他‘善自珍之,异日当为国宝也’,这个传奇故事里,最有意思的是:真的有这么颗看着就十分昂贵的珠子。
这颗珠子鹌鹑蛋大小,表面十分光滑,看起来晶莹透亮,重四两二钱七分,是一颗没有多少杂质的金刚石。
“我高祖父花了一万两千两银子,从西域商人手里买的,最初的时候,没这么光滑,把玩的时间久了,才变得如此圆润了。”李世达看了眼那颗珠子,也没有过多的挣扎,选择了老实交代。
这颗珠子有人开价到一百二十万银,李世达都没卖。
李世达犹豫了下问道:“凌次辅,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李世达从来没想过,这一次,自己真的栽了,因为之前他的师爷、亲朋总是给他活动一番,他就出去了,只不过这次有点不太谨慎,被抓到了,没被抓到,付出的代价小一点,被抓到了付出的代价多一点。
凌云翼略微有些惊讶的看了眼李世达,有些不敢置信,还有些释然。
凌云翼颇为感慨的说道:“万历元年,元辅给陛下讲筵,陛下问了元辅一个问题,那时候陛下还小。”
“陛下问,如果打人一拳三文钱,十拳五十文,打死人一两银子,甚至一两银子都不用,打死人都无人惩罚,有人替他善后遮掩,作恶却不自知,那这个人,还会把人当人看吗?”
“显然不会,在这个人眼里,人还不如家里的物件值钱,打坏了物件还要被训斥,慢慢的这个人就会把所有人当物件。”
“人都是物件了,那还提什么矜肆骄纵,富而好学呢?”
“当是时,元辅不能答,至今日,元辅仍不能答。”
凌云翼这些年,把万历起居注翻看了几遍,皇帝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时至今日,仍然没有答案。
穷生奸诈,富长良心这件事,大抵是个骗局,人的道德和教育强相关,家世只是给人提供道德基础,而不是因果关系。
凌云翼也思考过讲筵圣问里的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他能给的答案就一个字,杀。
凌云翼现在见到了这样的人。
李世达从小到大,闯了这么多祸,都有人给他善后,让他免于惩罚,很小的时候是李世达的爷爷,后来是他的父亲,再后来是王崇古。
凌云翼摇头说道:“你这次恐怕难了,王崇古已经走了,这次,恐怕没人保你了,我很难理解,你为什么要弹劾王次辅呢?”
“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李世达的情绪极其激动,他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用力的说道:“凭什么他要把晋党、工党都交给王家屏!王家屏算什么东西,一个泥腿子出身!”
王家屏会种地,他是山西大同山阴县人,祖上也阔过,但到了王家屏父亲这一代,家道早就中衰了,王家屏一直到嘉靖四十三年还在种地,那年他考中举人,才不再耕种。
王家屏也是朝中少数几个,能在种地这件事上和皇帝聊几句的大臣了。
隆庆元年末,王家屏得了葛守礼管家葛三的资助,入京赶考,第二甲第二名考中了进士。
大明的读书人一般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王家屏这种,早些年穷得叮当响,徐成楚的大瘤子,申时行的改姓,王家屏的务农,人生逆袭;
要么是李世达这种,天生异象、神童,如同开挂一样的人生,郡守青睐,名儒看重。
“哎。”凌云翼叹了口气,他其实和李世达的经历更像,但走着走着,他凌云翼就成了忿怒相明王。
李世达的父亲跟着王崇古发了大财,到草原行商,茶砖卖到瓦剌和林,票号做到了大江南北,倒腾私盐,李家赚的银子,有半数都给了王崇古。
政以贿成,李世达的家产,在李世达父亲这一代,快速膨胀了数倍!
李世达为了讨好王崇古,打算把小妹嫁给王崇古做妾,王崇古不肯续弦,没有答应。
仔细看王崇古的一生,他大多数时间,不是不光彩,是恶贯满盈。
他也没有对皇帝遮掩这种不光彩,临终,还把自己在草原放印子钱的欠条,都交给了陛下处置,皇帝真的要清算他,不用处心积虑的搜集罪证,他自己把罪证给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