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学制,松江府可以在三到五年内,完成丁亥学制的全部要求。
甚至连蒙学堂都配有石灰喷灯和汽灯,这种金贵的东西,朱翊钧都是能省就省,而蒙学堂白天教小孩,晚上则承担夜校的职责,教工匠读书识字明理。
王谦有些激动的说道:“笔墨纸砚都在变得便宜,尤其是机械造纸和新墨硬笔,让读书不再像过去那么昂贵,至少蒙学堂的书本也可以稳定供应,而新式学堂对于旧私塾,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都是完全碾压的。”
“陛下,丁亥学制,哪怕是花五十年,一百年去建设,都值得!”
丁亥学制的推行,给松江府带来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在各个工坊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时候,缺少人才,就成了松江府的头等难题。
而上海大学堂的前身,松江海事学堂,就解决了部分人才缺口。
现在,上海大学堂可以稳步提供人才,松江府的发展,就会领先别的地方一步!
“陛下,臣有个不太清晰的想法。”王谦目光炯炯的说道:“可不可以,让松江府的师范生,对甘肃地方支援?甘肃穷困,缺学堂,更缺学正。”
“仔细说说。”朱翊钧立刻兴致勃勃的问道。
王谦上一次灵机一动,还是吏举法,这个家伙,总是有些灵光一闪的主意。
第938章 每一次的选择,都有意义
朱翊钧当然想过,让江南富裕地方,对口支援陕甘绥等偏远地区,来缓解地区发展不平衡的矛盾,不仅仅是教育层面。
陕甘绥的穷困和江南的富裕,已经不止一次被放在一起对比。
让大明再次伟大,包括了穷民苦力,这是朱翊钧一直以来的最大坚持。
在陕甘绥还在饿死人,在旱灾中苦苦挣扎的时候,松江府的丁亥学制,都有完成的希望。
但这种地区之上的杀富济贫,作为深居九重之上的大明皇帝,他不能提出来,因为他不在地方,哪怕是去南巡也是走马观花,他不能完全了解到地方的具体情况。
他不知道松江府地方是否真的富裕到,有余力去对口支援的地步。
贸然上马政令,是好大喜功,绝非一个冷静的决策者应该做的决策,这既是对江南的不负责,也是对陕甘绥的不负责。
松江知府王谦提出这个设想,代表松江府已经有了余力,不仅仅是对浙江、南衙施加影响,也可以对陕甘绥进行支援。
王谦完全陈述了自己的理念,完全照搬了改土归流的政策。
大明举人科举无望,无法更进一步考取进士,而且求官困难,但若是愿意前往云贵川黔就任流官,期满,皇帝会按照考成授予恩科进士。
虽然这种恩科进士出身,不如三甲进士,但也是进士的一种了。
王谦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的说道:“臣以为,愿意前往陕甘绥支边的学正,给举人身份,是合理的,他们愿意前往支边,证明了他们心怀天下,能够在陕甘绥坚持下来,代表了他们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这等弘毅士人,正是天下所欠缺的。”
“如果在陕甘绥支边期满五年,考评上上,除了给举人身份外,额外再给京师大学堂进修资格,如此这般,陛下有贤良可用。”
王谦这番话,饱含对旧文化贵族的愤怒,他在皇帝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在打击报复,他要给这些旧文化贵人的棺材上,钉满钉子,彻底打破旧文化贵族对权力获取路径的垄断。
父亲被南衙逆党打为了投献第一人,文化贵族们恨老王家恨之入骨。
甚至在父亲死后,还要被这些逆党给如此针对,在整个风波中,王谦对皇帝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为何没有出手,但对这些旧文化贵族,就只有仇恨了。
王谦看来,这不仅仅是在平衡地区之间文化发展的不平衡,更是在遴选人才,弘毅士人的人才,让皇帝有人可用。
旧文化贵族之所以贵,是因为他们垄断了权力获取路径,科举。
科举从来都是一种相对公平,而不是绝对公平,科举是存在阶级性的,从来不是谁都可以参加的,科举也是极其昂贵的。
在选秀才的院试中,就会把大多数人拦在门外,因为你想考秀才,光是入场,都需要秀才进行保举,没有秀才保举,你入不了场。
十年寒窗苦读,首先就是脱产,需要全家供养的同时,笔墨纸砚的昂贵,连中人之家都很难负担。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场赌上人生命运的豪赌,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没有考中功名,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连自己都无法养活。
并非每个人都是熊廷弼那样的文武全才,也不是申时行那种对举人生活一无所知,直接中状元的文曲星下凡。
大明三年一科,进士只有四百人,举人不过千余人,大多数的读书人,读书读到最后,都是一事无成。
脱不下心里的长衫,觉得自己读书识字明理,就该有所作为;
更脱不下身上的长衫,身无长技,既不知道如何种地,也不知如何做工。
改土归流,让一些人有了搏一搏的机会,而现在对口支边,就成了另外一个搏一搏的机会。
“你把你的想法写成一本奏疏,而后呈上来,朕和内阁仔细研究,这事不能急,毕竟松江府没有完成丁亥学制,慢慢来。”朱翊钧没有赶鸭子上架,立刻就要制定出政策来,而是要等瓜熟蒂落。
科举制很好,但科举制的所有制度设计,都是在围绕一件事在进行:那就是维持阶级固化的同时,不诞生足以影响朝局的门阀、地方豪强,这就是科举制的全部意义。
科举的昂贵,科举的门槛,注定这是一场穷民苦力无法参加的权力瓜分盛宴,但没人能够完全垄断科举,因为名额固定且非常有限,所以不会出现世家政治。
更直接了当的讲:不会有足以威胁皇权的豪强诞生。
大明的势要豪右相比较东汉到唐末的世家而言,对政治的影响能力,可谓是天壤之别。
朱翊钧在科举上做了无数的文章,扩大进士数量、恩科进士、加入算学、诸子百家,这些全都是在科举制度上修修补补,科举的根本目的从未改变。
只有丁亥学制的普及教育,才是彻头彻尾改变权力获取路径的方式。
“而且丁亥学制,本身也不是完美的,还需要在实践中,修修补补,朕德凉力弱,做不到真正的绝对公平,朕只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相对公平。”朱翊钧还是需要对丁亥学制打补丁的。
建立一套以十八座大学堂为主体的人才遴选机制,就是丁亥学制的使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谦不知道五年后会如何,说不定五年后,他就被皇帝给斩了,但他知道,他敲响了旧文化贵族的丧钟。
“臣告退。”王谦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准备前往西山陵园为父亲守孝二十七日。
朱翊钧看着王谦的背影,笑了笑,开始处理今日的奏疏,他每天要处理四百封的奏疏,但其实里面真正需要皇帝处置的大事,也就十几件,内阁首辅的浮票,司礼监的披红,能够处理95%的庶务。
朱翊钧觉得,虽然还是磨坊里的驴,但真的不是特别累,但只有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大珰冯保清楚,陛下这政治天赋,有多么的可怕。
十几件需要皇帝亲自处置的大事,证明每一件都是极其复杂,而且需要反复思量,权衡利弊,一两件就有够头疼的了,每天十几件,陛下能够稳定处置,显然是一种可怕的天赋。
冯保每天伺候御前,要准备一本厚重的备忘录,防止自己忘记,随着年纪增加,他现在干一半,都得让张宏顶替一下自己,他害怕自己猪脑过载,跟不上陛下的节奏。
“熊廷弼在石见银山跟毛利辉元发生了冲突,毛利辉元意图夺回石见银山,趁夜突袭,被熊廷弼击败,下章熊廷弼,告诉他,他是去倭国当爹的,所有俘虏一概不留,杀。”
“严词斥责桃山幕府,必须惩罚毛利辉元的逆举,大明墩台远侯再深入营堡外十里巡防,倭人不得袭击大明斥候,否则视为边衅,大明会进行武力报复。”朱翊钧批阅了一本奏疏。
熊廷弼的传奇还在继续,他仅仅带着三百人,在遭遇战的情况下,击退了两千四百倭寇,杀死倭寇三百人,俘虏四百三十人,四十名武士俘虏被押送入京,证明武功。
大明方面,军兵牺牲了三人,伤七人,这三人还是因为冲的太猛了,陷入了敌阵之中。
熊廷弼是原教旨儒生,很能辩的同时,还很能打。
他的儒学,不是朱程理学,朱程理学这种去雄化儒学、异化儒学,孔夫子复活,是要清理门户的。
熊廷弼对儒学的理解非常奇特。
比如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传统儒学解读为:君子的举止行为,如果不庄重,就没有威信。
但熊廷弼认为,君子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足够的道德、没有足够的手腕就无法获得足够的尊重,就没有威信。
比如夫子讲:子不语怪力乱神;传统儒学解读为:夫子从不谈论怪异、勇力、叛乱和鬼神,对于鬼神要敬而远之。
但熊廷弼认为,怪力乱神之说,扰乱人心,败坏道德,是礼崩乐坏的根源,是罪孽的发端,是异端就应该消灭,只要消灭了邪祟,就没人说怪力乱神了。
熊廷弼觉得自己理解是对的,因为他觉得孔子能带着三千学生周游列国,绝非纯粹靠着辩论才能完成,而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要样样精熟才是儒生。
这六艺,怎么看都是要求儒生,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国、箭无虚发能消灭敌人,驾驭战车驰骋沙场,还要在敌人的尸体上高声伉歌,祭奠英魂和战功。
熊廷弼这种想法,不是张居正教的,张居正是个传统儒生,他教的道理都是传统解读,可是张居正的言传身教,他的行为,却告诉熊廷弼,传统解读是骗人的。
比如这个君子不重则不威,不下重手就不威严,张居正无论对谁,下手都很重很重,所以获得了足够的尊重。
仁,就是把人一分为二的力量;义,就是把敌人的头打进胸腔。
这就是熊廷弼的仁义之道,充斥着一种暴力的美感。
“对安南的讨债行动,开始了吗?”朱翊钧询问了另外一件事。
王崇古的临终亡语,他告诉大明打赢俺答汗的手段并不光彩,一方面捣巢赶马,另外一方面放高利贷,让恩情债生生世世还不完,彻底瓦解了草原的合力、共识,奠定了大明对绥远王化的基础。
朱翊钧就不要脸多了。
朱翊钧直接让两广总督刘继文从民间把安南方向的坏账,集中低价收购一波,而后发函到安南四大家,责令他们限期半年内还清这些坏账,否则天兵必至。
刘继文不是空口白牙的威胁,他收买这些坏账,就是找个由头,安南人居然敢欠债不还!
因为广西总兵戚继美带兵随时都可以从镇南关南下,而新组建的南洋水师,也需要一个磨刀石磨刀,松江水师是在琉球,用倭寇的命磨刀,而南洋水师,打算用安南贼人磨刀。
如果安南方面在半年内没能凑齐坏账,那就是出师有名。
“开始了。”冯保低声说道:“阁老们,都没什么意见。”
这其实也是回应,之前安南进攻老挝,大明部分言官,对大明的惩戒力度非常不满。
大明军陈兵镇南关居然撤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离大明这么近的撮尔小邦,居然敢忤逆圣意,敢对大明不敬!
君子不重则不威,不下重手,无法获得尊重,就没有威严,在安南进犯老挝这个事上,这个逻辑如此的严密,以至于一部分的儒生,觉得这样解读才是对的。
大臣们在这件事上,真的不太敢胡乱表态,且不说这是皇帝要做的,反对会引发皇帝的不满,就是这些狗皮膏药一样的言官,一顶‘里通番贼’的大帽子扣下来,谁戴的住?
王崇古的亡语有两个,一个是恩情债,一个是反腐。
这两个都是王崇古给皇帝陛下的术,不能光喊反腐,得让这些言官们知道,该怎么反,从哪个角度切入,反腐成功后,获得怎样的恩赏,是不是可以进步。
整体而言,两件事,进展都比较顺利。
王谦的奏疏很快进入了内阁,但引起了张居正的强烈反对,这种反对,十分的坚决,十分的直接,哪怕王谦说了,等到松江府丁亥学制功成,再进行实施,最少三五年的功夫。
可张居正的意见是不议,认为根本没有议论的价值。
很快,凌云翼、沈鲤、张学颜,都认同了张居正的意见,内阁四大臣,全都反对王谦的奏疏。
“这斗争卷写出来,朕就该自己看,不给他们看的。”朱翊钧看完了张居正等人的浮票,略显无奈。
都是阶级论斗争卷惹的祸。
张居正、凌云翼、沈鲤、张学颜,全都是保皇派,张居正更是铁杆保皇派。
王谦这个计策,看起来是打破了文化贵族对权力获取路径的垄断,敲响了旧文化贵族的丧钟,但其实也敲响了帝制的丧钟。
皇帝是最大的封建头子,对政治权力的完全垄断,是皇权至高无上的根本。
斗争卷虽然已经公开发行,但是治学斗争卷的读书人并不多,因为真的很难读懂,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权力的中心,斗争卷的内容,是无法理解的。
对于阁臣之下的臣工而言,斗争卷没有价值。
王谦只看到了一层,而张居正则看到了旧秩序瓦解之后,帝制的崩坏。
“陛下,不给大臣们看斗争卷,元辅也是会反对的。”冯保小心的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不给看斗争卷,这些爬到内阁的大臣,也能看得到其中的后果,只是没有那么清晰而已。
大明大多数的士大夫对于阶级论不感兴趣,觉得于国朝无益,认为完全是在胡闹,士大夫们更加认可矛盾说的理论和主张。
“你说的有道理。”朱翊钧吐了口浊气,下章让内阁再议。
这次内阁的态度更加强硬,凌云翼的态度也非常坚决,认为这封奏疏,不仅不能过廷议,甚至不能刊发邸报收录。
凌云翼的浮票,问了皇帝一个问题,他说:维新政举,赖天衷之独断;鼎新之业,仰圣君之躬行。倘无陛下运筹乾纲,力行不辍,则维新之局,其可成乎?
若其必曰:非陛下莫能济也。则此议之兴,徒乱国是,当绝此言,勿复再议。毋令肉食之谋,隳已成之基业。慎之再慎。
如果万历维新没有陛下支持,是否可以成功?如果答案是:没有陛下身体力行的支持,万历维新无法成功,那么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凌云翼十分直白的说:不要让肉食者的一厢情愿,毁掉万历维新的成果。
朱翊钧思索了许久,才最终批复道:卿等所言朕已知晓利害,维新之业,因朕功成,亦国朝之枢机,万民之瞩望;若非卿等股肱,夙夜匪懈,不能成也;天下事,当以公心谋之,以实政济之。
万历维新没有他的鼎力支持,不能成功,的确如此,但也是国朝的大事,万民期许共建才有了这等成果,大臣们的功劳也值得肯定,但天下事,还是以公心谋划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