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吧。”朱翊钧下章内阁,没有要求内阁再议了,他的意思很明确,不能因私废公,而是等过段时间再看,等到松江府丁亥学制功成,再讨论不迟。
“祈年殿准备好了吗?”朱翊钧合上了奏疏,他打算前往祈年殿修省七日祈雨,修省期间,早朝廷议、奏疏批复、北大营操阅军马,一切如常,就是皇帝要住在祈年殿里。
万历十八年的开端,很不好,除了一场很小很小的雨之外,就再没下过雨了,春耕开始了,没有雨水,今年歉收的可能性很大很大。
“准备好了。”冯保看了看天空,心里骂了一声贼老天,二月二龙抬头,没有雷声,该打雷的时候不打雷,冬天打雷不下雪,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雨。
这老天爷,诚心为难大明来了!
“春风不度,春风不度。”朱翊钧站起身来,也是感慨万千。
河南云台山茱萸峰冰冻三尺,已经春天,冰却没有消融的迹象;往年这个时候,黄河上游的冰已经开始融化,现在该准备防止凌汛了,可今年黄河冰,硬的跟石头一样。
大明度过了一个暖冬,迎来了一个寒春。
朱翊钧的车驾抵达了祈年殿,心事重重的皇帝走向了祈年殿,他倒是真的希望有个老天爷,能听到他的祈求,下点雨,让百姓们活。
朱翊钧一步步的走过了祈年殿的丹陛,来到了祈年殿的月台上,看向了阴沉沉的天空。
“轰隆隆。”
“打雷了?”朱翊钧以为自己想要下雨的心过于热切了,产生了些幻觉。
“打雷了吗?”冯保有些不确信的看向了张宏询问。
张宏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臣也听到了雷声。”
“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声。
“下雨了。”张宏摸了摸脸颊,雨水有点脏,但确实是雨,不是鸟屎,很快带着灰土的雨开始落下,砸在地上,砸出了一个个泥斑。
朱翊钧急匆匆的走进了祈年殿,无论是不是老天爷的回应,这七天他一定要修满,这是还愿,不修满,下次许愿就不灵了。
风带着些湿润的气息吹遍了整个京师,很快淅淅淋淋的小雨,变成了中雨,中雨变小雨,就这样,下了足足三天时间才停下。
很快,一封封加急的塘报,就送到了皇帝的手中,这场雨范围很大,山东是大雨,河南是中雨,陕甘绥也有不同程度的降水。
总体而言,这场及时雨,极大的缓解了这次北方的春旱,比去年那场有但不多的雪,要更有意义,至少把地浇透了。
朱翊钧在七日修省之后,又祭拜了春神句芒,而后亲自去把陕甘总督石星言呈送祥瑞中盛番薯,进行了育苗,为了育苗,朱翊钧甚至把北大营操阅军马给耽误了两次。
但随着番薯苗茁壮成长,朱翊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至少今年不会爆发大面积的旱灾、蝗灾、饥荒了,这是个极好的消息,朱翊钧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旱情过于严重,那么在建的新九龙大学堂会停工,朝廷会将全部的精力转移到驰道上,加快京广驰道的建设。
“下章各地衙门,让他们告诉这些势豪乡绅们,履行好他们的承诺,做不到,朕的军兵帮他们做到!”朱翊钧下了一道堪称严酷的圣旨。
势豪乡绅们过年贺表上的承诺,他记得一清二楚,势豪乡绅们是不是在哄皇帝开心,朱翊钧不管,反正说到就一定要做到。
“戚帅府上的花也保住了。”冯保为皇帝奏闻了一件好消息。
戚继光有很严重的战争后遗症,这不是矫情,是解刳院对数百名包括戚继光在内的战场老兵,进行了为期五年的长期跟踪观察得到的结论。
此病主要表现就是个人在经历、亲身遭遇,自身他人创伤、极度血腥等场景,长期遭受严重死亡威胁,或多次负伤后,出现的精神问题。
常常出现而且长期存在:噩梦、易怒、失眠、焦虑不安等等严重影响生活的负面情绪。
如果是轻度后遗症,还有办法缓解,只要长期不接触戎事,人们就会慢慢遗忘那些痛苦的回忆。
戚继光的后遗症非常非常严重,作为大将军他又不可能不接触戎事。
经过大医官们长期以来的观察,发现戚继光在看到花开的时候,焦躁情绪会大幅度缓解,可能是生命的绽放,让他感到了心安。
虽然很奇怪,但皇帝陛下在大将军府种满了花,一年四季都会盛开,还准备了一个温室,如果戚继光感到焦躁,就可以得到情绪上的安抚。
可是因为暖冬寒春,戚继光在二月三日上奏,要拔掉府上所有的花,因为养这些花,非常的费水。
皇帝自然不肯准许,从玉泉山到西直门,势豪起了百余座大厝,家家户户都带园林,这帮虫豸能用水养花,戚继光不能用?
朱翊钧宁愿去抄家,都不肯让戚继光拔掉那些花。
人的精神不好,身体的机能会快速下滑,这是经过解刳院实践证明的,解刳院大医官用了五年才找出的唯一缓解办法,这次连续三天的雨,让戚继光打消了这个念头。
“廷臣廷推,由山西巡抚周良寅到刑部做左侍郎,和凌次辅一起做刑部堂上官。”冯保拿出了一本奏疏,李世达被罢免,刑部阙员,廷臣廷推周良寅。
“周良寅不是去吏部更合适吗?他在山西清汰冗员,就做得很好。”朱翊钧看完了举荐的奏疏,有些奇怪的问道。
周良寅在山西搞得清汰,可以说是大成功,减少了山西各衙门超过六成的冗员,极大的缓解了山西财政支出压力,提高了山西的行政效率。
而且这种清汰办法,从山西向北直隶,快速扩散,十八年前,周良寅还是个贱儒,现在已经成了国之干臣。
朱翊钧有点怀疑,这是在搞升官劝退的那一套,海瑞就被这么搞过。
“周良寅去刑部最合适,总得让他缓一缓,过刚易折。”冯保解释了一番为何大臣们觉得他适合在刑部。
因为他山西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了,杀的杀、流的流,罢免的罢免,抄家的抄家。
这周良寅要回京继续清汰,就过于刚猛了,很容易折断,到刑部一段时间,积蓄一些力量,沉淀一下,在京师站稳脚跟后,再做打算,才是为官之道。
“好,宣周良寅回京。”朱翊钧觉得大臣们的主张不错,确实不是升官劝退的玩法。
升官劝退是明升暗降,不让接触到权力,不让你满心抱负得到展布,刑部左侍郎,那可是实权官员,手里的权力很大。
“其实文成公风光大葬,激励了不少的官吏,求荣得荣,则前赴后继。”冯保小心提醒了下陛下,维护王崇古的身后名,陛下还有收获,而且很大。
在王崇古以万历维新功臣第三的身份下葬之前,有许多人怀疑,王崇古不得善终,因为王崇古得罪过皇帝,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但王崇古的风光大葬,代表了皇帝是个无情的政治机器,对于功过的判定,完全看对国朝贡献,只要做的事有利于国朝,就能求得身后名。
冯保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至少很多大臣们办事,更加尽心了,丁亥学制、驰道修建、机械官厂等等,都表现的格外明显,说一句政如流水,水到渠成都不为过。
皇帝的每一次选择,都在夯实万历维新的根基。
第939章 崇高公德:避免战争
山西巡抚衙门在太原,但周良寅从东北大地离开后,就一直在山西大同府。
巡抚衙门不在首府在大同,这也是自嘉靖二十九年虏变后,一个普遍现象。
在嘉靖虏变中,大明得到了一个不证自明的教训,如果边方不得安宁,则大明无法安宁。
虏变、倭患,这两件看似发生在西北和东南的边患,实实在在的影响到了大明全境,甚至连广西的狼兵都出广西前往了浙江抗倭。
正如皇帝陛下提出了重开西域无人反对一样,安全价值是一种很容易忽略、但对所有人而言,最重要的价值。
山西大同因为煤炭的集散,快速发展起来,在万历十五年的丁口普查中,山西大同的总丁口突破了六十万人,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塞外重镇。
在大同府围不过三十里的城墙之外,是绵延不绝的民舍。
如果上海的颜色是纸醉金迷,杭州是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烟雨江南,北京因为政治的集中,色调格外庄重严肃,那么大同的颜色就是灰暗。
天灰蒙蒙、天光在霾灾之下,泛着诡异的紫色。
二月末三月初,春风不度的时候,一眼望去,大同府没有一点绿色,只有阴影处的灰白,那是雪,连雪都带着煤灰。
大同府外的民舍,全都是茅草屋,茅草屋不是土坯墙、架房梁、茅草铺在顶上,那是腹地的茅草屋。
塞外的茅草屋,是五根木头搭建的三角窝棚,长不过六尺,阔不过三尺,高不过三尺的三角窝棚,窝棚外,铺上一层层草席作为御寒之物。
而窝棚内,亦是处处透露着贫穷的味道,三五个窝棚才能凑出一个生火做饭的灶台和劣质的铁锅,十多个窝棚才能凑出一辆排子车。
即便如此贫穷,窝棚里,还是会有人成婚,每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喜气洋洋,支起一口大锅,熬上一锅菜,主食是窝窝头的露天席面,依旧是热闹无比。
而窝棚,就是附郭民舍的主要居所,只有到了城墙根儿,才有土胚房,到了城中,才有砖瓦房,站在大同府城墙向外望去,各个阶级便是如此的分明。
从城墙向内看,城中最宏伟、最气派的建筑,莫属于代王府了,占地285亩的代王府,有大小宫殿二十多座,房屋八百余间。
自从代王迁徙到了京师北城的十王府后,代王府就成了大明的巡抚衙门。
原来的长春宫,也就是代王寝宫,改为了巡抚的后院,周良寅的家眷就住在这里,而西花厅的书房,就成了周良寅呆的最久的的地方。
月光皎洁,撒在了巡抚衙门的砖瓦上,抹上了一层银灰色,月光也透过刚刚突出嫩芽的柳树,月影和树影落在了云中池的倒影之上,风吹散了水中倒影,吹响了西花厅书房房檐下挂着的风铃。
西花厅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仿若白昼。
即便是月上柳梢头,周良寅仍旧没有休息,他接到了朝廷的调令,十日后,离开大同,前往京师任刑部左侍郎,这是高升,同僚们的恭贺从来没有断绝,但他觉得自己走的过于匆忙,没有给山西大同留下更多的福泽。
周良寅忽然一拍桌子,坐直了身子说道:“大同、雁门关、忻州、太原、平阳、运城到西安的这条驰道,无论如何,都要修建,这是山西的命脉,要把山西的煤运出去,山西才能富起来。”
“无论如何,无论朝廷答应还是不答应,都要修出来。”
“师爷,立刻发牌票给太原府知府,让他三日内赶到大同来见我,否则就去跟陛下解释,为何阻碍驰道修建吧!”
“现在?”一名师爷看向了屋内的时钟,这已经是亥时,很多人已经睡下一个时辰了。
“现在。”周良寅点头说道。
大同府云中站到西安的这条驰道,是周良寅留给山西最后的礼物,如果不趁着驰道修建的风,把这条驰道修出来,山西永远贫困。
这是山西唯一的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王崇古已经故去,陛下不会给大同,不会给山西第二次机会。
而山西太原知府阻挠地师对沿途进行绘测,不让地师带着学徒勘测太原段,而直接归属于格物院的地师,对此没有表达不满,而是准备回北衙,前往山东、南衙绘测去了。
全国都缺地师绘测,山西不想修,有的是地方想修。
山东为了修驰道,关系都疏通到了礼部左侍郎王一鹗那里,王一鹗只能上奏皇帝,请派地师。
而山西太原知府阻挠驰道修建的理由,是惊扰龙脉。
本来周良寅觉得这知府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很快,他发现这知府真的是这么想的,没别的原因。
“蠢货!驰道就是大明的龙脉!”周良寅气的头晕目眩!
朝廷好不容易做了预算,准备拨二百万银,帮山西修驰道,太原知府以一己之力阻挠了山西的发展,就因为惊扰龙脉这个理由。
安静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周良寅又下了一个命令:“该拆的拆,该挖的挖,该建的建,大同毛呢厂,无论如何不能停下来。”
“派大同左卫的工兵团营入场,防止士绅生事,挟民自重,谁阻碍毛呢厂营造,就把人抓了,朝廷问责,我去跟陛下解释。”
绥远羊毛贸易、鲜卑草原的皮草,卧马岗的各种矿料、胜州的口碱和煤炭,这些原材料,第一站就是大同。
围绕着这些生意,大同附近出现了很多羊毛、皮草、矿料初加工的工坊,但这些星星点点的工坊,无法形成规模优势。
周良寅在完成了对山西地面吏治整顿后,就打算把这些工坊集中起来,以毛呢厂、皮草厂、煤钢厂三个官厂为核心,营造出三座以官厂为中心的产业群,这是西山煤局、永定毛呢厂的成功经验。
这是北方115个官厂,第一期五十个官厂里的三个,是周良寅死皮赖脸从王崇古的手里抢来的,本来大同府就只有一个。
所有的营造都已经规划完成,但士绅们不太乐意,反对的理由也简单,都跑去工坊做工了,谁来种地?
山西的粮食本就无法自给自足,至少三万住坐工匠,数万匠人不事农桑,粮食产量降低的同时,这些匠人也要吃饭,粮食从哪里来?
对于这个问题,周良寅已经不止一次解释过了,要进行营庄法,将零散地块集中起来,煤钢厂营造完成之后,机械的应用、水肥的普及,会让粮食产量增加。
但这些话,他说了一万遍,这些士绅们就是不听,不听那就抓人。
“窝棚改建今年必须开始,城外的窝棚再不拆改,就会成为瘟疫的源头,到时候,大同府爆发瘟疫,咱们全都自刎谢罪好了。”周良寅翻动着面前的公文,下达了一个又一个的命令。
大同府城周围聚集了六十万丁口,这实在是太多了,人口高度集中,带来的治安、卫生问题,变得越来越突出,集中拆改窝棚,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驰道、官厂营造、窝棚拆改之外,还有种树、垦荒、营庄、兴修水利等等事务,都是千头万绪。
如果朝廷再给他六个月,或者哪怕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就能把这些事情彻底安排清楚,但糊涂的李世达蠢病犯了,搞得周良寅不得不用十天时间,把这些事儿安排完,看起来就有些急切了。
继任者也不会得罪他,毕竟他是高升,山西地面官员,都要仰赖他,这些事儿,只要他安排好了,就会在三到五年内完成营造。
塞外的风很大,忙碌了整整十天的周良寅病了,春天本就是个疫病多发的季节,再加上不注意作息,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偶感风寒,就没有在意,急匆匆的坐火车入京去了。
路上病情急速加重,到了京师,居然有了病危的趋势。
陈实功带着解刳院的大医官们进行了会诊,最终确诊周良寅这不是风寒,而是肺炎,用了三瓶‘青霉老卤水’,才算是把周良寅给救了回来。
如果不是上海制菌厂的蓬勃发展,没有这青霉老卤水的批量卫生生产,周良寅现在已经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