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洞悉天地运行的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本就是藩王世子,一身的才学如何展布?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的父亲争取一个对错,这是他内心怀才不遇的强烈不甘、对这个世界唯一能抗诉之事,即便如此,这种抗诉也只能是把世子冠带供奉于庙宇之间,不穿冠带来抗诉。
他是藩王之子,藩禁之下,他不能离开王府,他不能结交任何同道中人,即便是抗诉,也只能在王府门前建一土室十九年居其间,来表达他内心的不甘和不满。
他是孤独的,也是孤傲的。
所以,朱载堉恨他是朱家人。
“殿…殿、殿下,河内县县令突传消息,说是有、有天使到了!”郑王府长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实在是长衫不适合跑,一个没注意就栽了个大跟头,实在是太意外了。
长史到郑王府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圣旨到府。
“快快相迎,这是又出了什么事儿?”朱厚烷一听就是愁云惨淡,历来宫里来了圣旨都没什么好事。
徐爵擅骑马,给事中侯于赵不会骑马,为了赶时间,随行缇骑直接把侯于赵绑在了身后,开始一路狂奔,这不到三日,就到了河内县,徐爵让缇骑告知了县堂,但是压根就没去,在驿馆沐浴更衣后,就去了郑王府。
还没到郑王府,远远望去,徐爵就是眉头紧皱,按制城门上的城楼应该有青色琉璃瓦,可是城门上光秃秃的,连城楼都塌了,护城河倒是静静的流淌着,可是无人打理,枝丫乱生,一片破败的景象。
徐爵走进了郑王府内,看到早已恭候的郑王府众人,才打开了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是内阁拟,皇帝下印,圣旨的内容大概为:
当年的事儿都是误会,世庙也是受人蒙蔽,郑王府也有内鬼胡乱诬告,最终才导致了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先帝已经恢复爵位,还给了更多的俸禄。
皇帝听闻了王府的冤屈,于心不忍特别遣中使前来,重申小皇帝不会违背先帝的独断之明,仍然会给足俸,并且还加了一百石的实俸,不折宝钞,赐下了些财物和小皇帝自己酿的国窖地瓜烧一瓶。
诏世子入京,彰显亲亲之谊,再把当年的事儿说开了便是。
这封诏书张居正写的,并没有过多的申斥朱载堉不当朱家人的言论,权当没这回事儿。
“臣不能奉诏入京。”朱载堉等到圣旨念完,直截了当的选择了拒绝,态度十分的坚决,根本没有任何打算奉诏的意思。
“你!”朱厚烷听闻叹了口气,赶忙接过了圣旨说道:“中使勿怪,孤这个儿子是个狂生,人尽皆知,孤定会说服与他。”
朱厚烷说着还递上了一把盐引过去,此物最适合行贿,徐爵却推了出去,说道:“老祖宗叮嘱过外出办事的中官,外面收了银子,出了事就自己兜着,被老祖宗知道了,回去就砍了手扔廊下家,咱家出来办差,陛下已有了赏赐。”
“侯给事中随行宣旨,本就是监督,是吧,侯给事中。”
徐爵看着侯于赵上吐下泻的模样,就直乐。
徐爵看向了朱载堉,佯装惊讶的说道:“世子殿下不肯奉诏入京?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陛下听闻世子殿下从外舅祖何瑭学习那天文历法,算学,对历法之道格外的擅长,特别御赐两件好物,世子殿下不肯奉诏,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徐爵让人打开了两个红绸布,露出了千里镜和六分仪,满是惋惜的说道:“既然世子不肯前往,那咱家就回了。”
徐爵一分一秒都不肯留,甚至提前掉了个头打算走。
“中使留步。”朱载堉看到了千里镜和六分仪后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凑了过去,看着徐爵说道:“中使,能把此物留下吗?”
徐爵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转身说道:“世子说笑了,这可是御赐之物,世子不去,咱家私自留下,回京陛下震怒,咱家项上人头不保。”
“世子殿下,松手吧。”
朱载堉握着六分仪,面色狰狞的说道:“不松。”
“松开吧。”
“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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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想让朕跪着当皇帝?没门!
2023-06-08
随行宣旨的缇骑和宦官早就打好了招呼,自然没有用力,讲究的就是一个欲拒还迎,让朱载堉拿到了但是没完全拿到的那个劲儿。
唾手可得,却得不到,就像猫爪子在心里刺挠一样。
淡泊名利的君子,最好对付,找到他真正在意的东西,一击必杀。
徐爵走了过去,将六分仪下一封精美的信笺打开说道:“这可是陛下亲手调校六分仪,这水平仪,这螺旋微分鼓,这望远镜,真的是奇思妙想,巧夺天工啊!”
“啧啧啧。”
“这两面镜子可是兵仗局费尽心机磨出来的,陛下在这六分仪留下亲笔书帖:顺天府观星得北极出地角度39.98°,仍不精准、着实可惜,皇叔可有良策?”
“世子殿下,可有良策啊?”
朱载堉仍然不肯松手,连连点头说道:“有有有有。”
徐爵笑着说道:“要不,世子殿下随咱家进京一趟?”
“好好好。”朱载堉再连连点头,就像是猫不能拒绝猫薄荷,色中饕餮不能拒绝美人,将军不能拒绝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一样,作为一个大科学家,朱载堉完全不能拒绝精密仪器出现在自己面前,唾手可得而不得。
根本没那个能力拒绝。
就这样,朱载堉这个和兴王府一系有间隙的郑王世子,开始随大明缇骑入京,抵达通州的那天是万历二年十一月底,十二月开始了。
万历二年有两个十二月。
而朱翊钧去了一道中旨,赞赏了一番朱载堉识大体后,并没有召见他入京,而是一直等到了十二月初三。
朱载堉之前为什么不肯入京?因为皇帝宣他入京,他就必须穿上世子冠带,那代表他认输了,对这个糟糕的世道认输了。
所以,朱载堉一听圣旨,就立刻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要讨个对错,穿上了世子冠带,就没办法讨个对错了,那是他出世后跟红尘滚滚唯一的联系。
但是在看到了皇帝陛下送来的六分仪以及千里镜后,朱载堉立刻投降了。
他发现了,自己之前的理解有误,他真的想要做的事儿,没有强大的财力和政策支持,几乎是不可能做到。
那些个透明琉璃,那些手巧的工匠,那些从泰西舶来的知识,没有朝廷,他一样也得不到。
朱载堉看到了希望,他需要遍布大明大江南北的观星台、需要一大批的同道中人、需要庞大的天文仪器、需要海量的人帮他计算,这些,他一个人做不到。
天文观测从来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个妙手偶得的事儿。
皇帝给了他这个希望,他满怀期望而来,在大道至理面前,他可以妥协,可以认输,只为一个答案。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万历二年十二月初三,大明皇帝在皇极殿召开了大朝会,宣朱载堉入朝觐见。
这一个月的时间,朱翊钧、张居正、廷臣们都有些苦恼,那些个言官们,一次又一次的上谏,就是为了阻止削减宗俸之事,理由千奇百怪,方法五花八门,无论万士和、葛守礼、海瑞如何奔走,都无法阻拦这种风力舆论。
因为一旦让郡王以下自谋生路,那代表着挂靠在那些宗亲身上的避税田亩,就立刻暴露了。
张居正也遭到了巨大的压力,就像上一次辽王被废藩一样的被动,言官们高举着尊主上威权,攻讦张居正虐待宗室,是在剪除陛下羽翼,是在谋求僭越,小皇帝也是不识好歹,耳目之臣的一片恭顺之心全然不见。
葛守礼也是被骂的狗血淋头,说葛守礼阿附权臣,蔑视主上,坐视这样亲亲相残的恶事发生,却束手旁观,将杨博临走时的交待全然忘了个干净。
连赵梦祐被夺情的这个案子,都没有人提起,反而对削减宗俸,郡王以下,自谋生路这个话题,喋喋不休。
“宣郑王世子觐见。”朱翊钧挥了挥小手一挥,朱载堉可算是来了,为了彰显亲亲之谊,朱翊钧把远方堂叔都诏入京师来,这不是亲亲之谊是什么?
朱载堉给人的感觉是谦谦君子却又饱经风霜,眉宇之间皆是英气,但是这股勃然的英气被什么打断了一样,戛然而止,在郑王朱厚烷被囚禁高墙之后,朱载堉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刁难,很多人为了讨世庙、严嵩欢心,可没少为难朱载堉。
郑王府怎么塌的?朱载堉一清二楚。
朱载堉戴世子冠带,行大礼朗声说道:“臣郑王府世子载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叔免礼。”朱翊钧笑着说道:“皇叔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陛下隆恩。”朱载堉站起身来,正了正衣冠,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辈子他第一次觐见,路上徐爵也只是强调礼节,压根就没告诉他,上殿要说什么,做什么。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
“亲亲之谊,有国者不可不笃。盖以亲不敦睦,则民兴怨;君多薄德,则俗益偷。而化导之机,自上程之也,今郑王世子入殿朝见,丰神飘洒,器宇轩昂,臣请大宴赐席,以彰显亲厚之谊。”
“先生所言,唯理所在。”朱翊钧笑着说道,答应了下来,就是吃吃喝喝表达一下叔侄情谊。
“皇叔左上归班,朕今日朝会仍有事未了,朝会之后,再叙眷亲之厚。”朱翊钧发现了朱载堉的不适应,一辈子都没上过朝,该站哪里都不清楚。
亲王世子尊贵,站在台下也是左起第一个。
“谢陛下隆恩。”朱载堉走到了张居正身边,站在了一旁。
朱载堉一开口称呼自己是世子,张口闭口就是谢恩,狂生如此表现,让很多朝臣非常失望!
皇帝诏朱载堉回朝,科道言官并不觉得有异,为了表示亲亲之谊,宣亲厚藩王进京,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天顺年间,复辟的明英宗为了争取宗藩的支持,两次把嫡皇叔襄王朱瞻墡请到了京师来撑场子。
这些朝臣失望原因比较复杂。
郑王府和兴王府不和已经二十七年,嘉靖皇帝在旁支入大宗之前是兴王,很多朝臣都把这一系叫做兴王府,就像当年燕王清君侧进了南京城当了皇帝,很多士林都把朱棣这一系叫做燕王府或者燕府。
嘉靖皇帝大礼仪的确赢了,而且赢得彻底,可是还是有人觉得嘉靖皇帝是乡下人入京来当皇帝了。
朝臣们希望看到的局面是,狂生朱载堉,入殿不跪,大骂兴王府失了亲亲之谊,薄待宗亲,上演一出宗室相残;或者因为二十七年前旧事,郑王世子痛哭陈述,大声诘责皇帝,你们兴王府不顾亲戚帮衬,问一声当年之事究竟谁对谁错;或者因为小皇帝年龄幼小,皇叔朱载堉摆出皇帝的架子,教训一下这个为非作歹天天骂人的小皇帝,哪怕是杀杀小皇帝的威风也好。
哪怕是朱载堉骂一骂张居正也好,辽王废藩之事,那可是伤害的亲王!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朱载堉上了朝就一直很老实。
围绕着朱载堉入京,朝臣们展开了许多的构想,并且做出了不少的方案,如何跟进,如何架起火架子来,把这朱载堉给架的高高的,活活烤死。
结果人人皆称的狂生,就这?
入了殿就磕头,皇帝说句话就谢恩,狂在哪里?
朱载堉也想狂,他倒不是顾忌朝堂威严,也不是不想那么干,实在是不想给自己亲爹找麻烦,他若是孑然一身,怕是早就咆哮朝堂了,但是他还有个受了十九年高墙之苦的亲爹,在朝里咆哮朝堂,他全家岂不是都要被贬为庶人?
要知道辽王在隆庆二年,被废藩了,干这事儿的人,就在朝堂上站着,叫张居正。
朱翊钧的手伸向了奏疏,拿出了一本。
朱载堉敏锐的察觉到,整个皇极殿上百十来号人全都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甚至有几个人还抖了一下。
主要是被小皇帝给骂了,不涨声誉,更得不到什么诤谏的美名。
朱翊钧拿起了第一本奏疏说道:“刑科左给事中郑岳在不在?”
“臣在。”郑岳出列俯首说道。
自从小皇帝开始随机点名,大朝会就没有故意失朝的人,那个贾三近被押到殿内的场景,历历在目,令人不寒而栗。
朱翊钧拿着奏疏说道:“卿上奏来说:我朝会典载:盖以藩王体尊,其燕飨皆得用乐,不独迎接诏敕为然。亲王乐工二十七户,今乃概从裁革,此减削太苛,事例之未妥者也。”
亲王府应该有乐工二十七户,一体裁撤。
“藩王体尊,恩恤太薄。”郑岳不觉有异常。
朱翊钧点头说道:“你这奏疏里,除了乐户,还有房屋等项一概停给、身后坟价概从停给、郡王故绝不准袭封,如此种种十七条,朕都看过了。”
郑岳赶忙俯首说道:“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
“臣诚知国家财用大亏,可是这宗藩乃是朝廷藩篱,做事理应审查人情,若能上不亏展亲睦族的仁德,下不失酌盈剂虚的计较,为德兹之计。”
“臣细心选了十七条,这十七条花的不多,却能体现朝廷的恩厚。”
朱翊钧看着郑岳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郑岳才是个孩子,朱翊钧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
“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两全,两全,这天底下哪有两全之事。”朱翊钧稍微掐算了一番说道:“朕就说这房屋等项一概停给吧。”
“正德八年封荣王,营建王府八百间,民役、米粱、木架、砖石等物折算,共计折银四十二万,嘉靖四十年,景王封藩,王府营建,折银四十四万。”
“一个郡王府是每位盖府屋共四十六间,前门楼、中门楼、前厅房、厢房、后厅房、厨房、库房、米仓、马房等,就要两万银子,爱卿啊,你知道大明郡王有多少吗?”
“一个郡王府就两万两银子,洪武至今一共有218位郡王,爱卿啊,这就是四百三十六万银子。”
郑岳打了个哆嗦,他提了十七条,就这一条造房子,就要拿去四百万银子,十七条都施行,那还不要了大明朝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