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88节

  朱载堉希望皇帝陛下能够领略音乐之美,在艺术的熏陶下,对乐理产生一些兴趣。

  但是这么多人的努力,都是白费的,王夭灼即便是弹奏的再美妙,小皇帝坐在阴影之中,眼睛略微有些失神,呆坐在那里,在思索着什么。

  张居正来到了文华殿的偏殿,听到了优美的旋律,驻足聆听,他不愿意打破这种美好的氛围,只是这个画面有些凄凉,张居正看着小皇帝那略显空洞的眼神,心中泛起了一种悲愤,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是大军如此大胜,朝中风力舆论,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没有任何的停顿。

  面对如此多的奏疏,陛下应该是失望的。

  再动听的音乐又能如何?朝局如此糜烂。

  王夭灼的手在最后一个键上离开,音乐的余韵仍然在文华殿内回荡,经久不散,她慢慢站起身来,不愿意打扰陛下,看到了辅臣觐见,行礼之后默默离开。

  “臣见过陛下。”张居正看王夭灼离去,俯首见礼。

  朱翊钧回过神来,看到了张居正,站了起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色似乎有些惨白,还有些黑眼圈,这在一个十二岁孩子身上,是很少见的东西。

  “免礼,先生来了?”朱翊钧露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

  “陛下,很失望吗?”张居正略显心疼的说道。

  朱翊钧一愣,疑惑的说道:“失望?什么失望?哦,啊,不是,先生误会了,朕就是昨天睡得太晚了。”

  张居正甚至品出了一些强颜欢笑的味道来,这些贱儒,真的该死啊!

  朱翊钧看张居正面露不忍,就知道张居正怕是想多了,张居正这个人真的很护犊子。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昨天算一道算学题,就是反射式千里镜倍数和系数关系,而后观星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儿,一时间有些投入,真的没什么事儿。”

  “金木水火土,不都有卫星在环绕,比如水星和金星就没有,朕本以为土星也没有,前段时间看还没观测到,昨天晚上,它突然就长出了两个耳朵来,着实是怪哉!”

  朱翊钧第一次观测到了土星环的存在,有点兴奋,在反射千里镜之下,土星环能够被看到,但是因为倍数、抛物线面镜工艺等等问题,土星环像是挂在土星上的耳朵。

  这观察的晚,睡得自然就晚了,起床又早,这才没有了精神,王夭灼弹琴的事儿,朱翊钧真的反抗过了,但是反抗无效,李太后、陈太后再加上一个皇叔,都是长辈,所以王夭灼每五天过来弹奏一曲,成为了常例。

  朱翊钧每次一听弹琴就犯困,再加上昨天没睡好,就更困了。

  所以,他真的不是在思考问题,而是在走神。

  “朕画出来了它的变化,虽然不是很精准,但的确是这样,先生晚上回去可以看看。”朱翊钧拿出了自己天文观测描绘的札记,带有一些兴奋的解释着自己的发现。

  月球是个球,这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上面既没有广寒宫,也没有月兔,更没有吴刚和蟾蜍,就是一个坑坑洼洼的满是环形山的球,而月球从一个浪漫的符号,变成了地球的卫星。

  卫星的定义是小皇帝给的,闭合轨道做周期性运行的天体。

  朱翊钧和张居正沟通着自己的天文发现,张居正听了很久,终于确信,小皇帝似乎真的没有失望,只是单纯的睡得晚了。

  玩物丧志,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一个人一点爱好都没有,又太不像一个人,而像是庙里的塑像了。

  “先生晚上回去看看,可有意思了。”朱翊钧将手中观天札记交给了张居正,笑着说道。

  张居正小心收好了观天札记,试探性的问道:“陛下就一点都担心吗?臣的意思是朝中风力。”

  “这不是有先生在吗?先生会处置好的。”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

  先生可是张居正啊,论朝堂狗斗,谁是张居正的对手?朱翊钧想了想继续说道:“明天就是初三了,这么多的奏疏,一个时辰可能不够,先生,要不朝会加个钟?”

  “朝会是陛下主持,陛下说开多久,就开多久。”张居正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他发现了皇帝的另外一个爱好,那就是…骂人。

  小皇帝骂人那真的是尽显张居正弟子的风采,左右开弓,和朝臣们辩经压根就没输过。

  这次事儿多,陛下想开久一点,那就开久一点便是。

  反正葛守礼和海瑞,也不止一次建议开久一点,开得越久,陛下骂得越狠,都察院的工作就会越轻松,两位总宪也能看热闹。

  张居正也有点无奈,一个认定高拱是好人把自己卷入了刺王杀驾案的葛守礼,一个直言上谏直接骂皇帝的骨鲠正臣,怎么就变成了爱看热闹的乐子人?

  “那就是了,正好明天发大氅,朕拟了个几个人名,就不给他们发了,孤立他们!”朱翊钧抖了抖袖子拿出一张贡纸,上面一共四个人名,都是不发大氅的朝臣。

  张翰至今没有大氅,他还不能去皇庄购买,毕竟皇庄里的大氅没有文武的补纹,他穿了更丢人。

  也不是怕冷,丢人不说,没大氅,总是觉得脖子后面冷飕飕的,似乎明天脑袋就要搬家了一样。

  想要张居正离朝有几种办法,第一就是张居正真的威震主上,像高拱一样上一道奏疏,惹怒了太后,太后一道懿旨下去,晋党会欢送张居正回乡;

  第二就是廷臣们形成合力决议,最终通过弹劾张居正的奏疏,这个权力还是张居正争取到的,就是朝中大事过廷议方可推行;

  第三是皇帝对张居正产生了厌倦,这就是朝臣们不停上奏的原因。

  通过无限的信息轰炸,把张居正塑造成一个奸臣,最后罢免。

  在大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中,小皇帝支持的张居正就是个无解的存在。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十一月初三,小皇帝现身皇极殿,一如既往的召开了朝会,在鼓声和号角声中,朝臣们依次进入了皇极殿内,没有资格入殿的朝臣,站在皇极殿的广场前,站在凛冽的冬风之中,等待着漫长的朝会结束。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们见礼,跪在地上山呼海喝。

  “免礼。”朱翊钧小手一挥让朝臣们平身,他的手摸向了第一本奏疏,打开看了几眼,又放下,看向了朝臣。

  朝臣们内心陡然升起了一个疑惑,陛下这个时候还不点名,是要做什么?

  廷臣们立刻意识到了不妙,小皇帝陛下怕是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整出什么大活,来给朝臣们好好开开眼了。

  “先生。”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笑着说道。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臣在。”

  “朝中多有营救傅应祯、余懋学和刘台之人,既然大家都要知道朕为何要收押他们,就当殿审问吧。”朱翊钧颇为无奈的说道:“言官多有误会,总觉得朕处置这三人是挟私报复,所以干脆把他们拉到朝堂上来,直接过堂如何?”

  “啊,这?”张居正惊讶的看着皇帝,陛下还真的整出了大活来,居然要在皇极殿公开审讯这三人!

  “臣并无异议。”张居正稍加思忖了片刻,才俯首说道,这里面傅应祯是他的学生,刘台也是,若是他说不能公开审问,那岂不是坐实了张居正在姑息纵容自己门下?

  “陛下,臣有本启奏。”万士和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闻帝王之致治也,必君臣交儆,而后可以底德业之成,必人臣自靖,而后可以尽代理之责,公开诘问,是不是有失君臣之谊?”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面色沉重,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说道:“大宗伯,朕也不想啊。”

  “可是你看这刚收监,就闹得沸沸扬扬,徐贞明就因为和傅应祯吵了几句,就变成了幸进之臣,徐贞明不过种地得力,才被选到了宝岐司,怎么就是幸进了呢?”

  “若是不当殿闻讯,怕是又要有赵缇帅屈打成招,朝廷苛责耳目之臣,朕耳朵一捂,堵塞言路,不肯听谏的风力舆论了,到时候闹出来了伏阙的乱子来,那才是真的失了君臣之谊,朕也是无奈之举,大宗伯以为呢?”

  万士和听闻陛下的担心,也是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睿哲渐开,思虑就是比臣周全,陛下英明。”

  礼部尚书说完,就直接归班了,他就是出来走个流程,也不是想劝谏,万士和在给陛下补手续,日后论起来,这也算是朝中决议,不是陛下一意孤行。

  “大司寇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刑部尚书王崇古,询问王崇古的意见。

  “臣以为善。”

  “两位总宪以为呢?”

  葛守礼和海瑞互相看了一眼,今天有眼福,有大热闹可以看了,两人俯首说道:“臣等无异议。”

  “大理寺卿陆光祖陆爱卿,来了没?”朱翊钧张望了一下问道。

  “臣在。”陆光祖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觉得这法子不错,就这么办,堂堂正正,这几人到底犯了什么案子,一问便知,也省的妖言惑众,风力不正,公开审讯,大家都做个见证也好。”

  “好。”

  “缇帅!带案犯!”朱翊钧看法司没意见,嘴角勾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

  大明有三堂会审,有九卿圆审,专门负责重大、疑难案件的审理工作,朱翊钧给制度添砖加瓦,加了一道皇极殿公审。

  朱翊钧最擅长什么?最擅长超级加倍。

  朝中有人要救这三人,朱翊钧就把他们的脸面完全撕扯开来!给体面不要,那大家都不要体面好了。

  当太监们把皇帝的天语纶音传下的时候,整个上朝的官员们,人全都直接就蒙了!

  这什么花样?怎么可以这样?把人拉到皇极殿上公审,若是真的审问出了什么,即便是只是削籍为民回乡闲住,怕是也只有一死了之了,简直是有辱斯文。

  朱翊钧其实知道一个名教罪人的法子,若是这次公审,言官们还不满意,朱翊钧就要进一步升级自己的手段了。

  这也是朱翊钧为何要跟张居正说加个钟的原因,公审这件事,就是加出来的钟,等公审完毕,朱翊钧还要拿着奏疏骂人呢。

  朱翊钧已经跟赵梦祐打好了招呼,没让人等太久,三个案犯就被带到了皇极殿内。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个案犯仍然是官身,跪在皇极殿上都有点懵,他们开始还以为小皇帝因为东北大胜特别高兴,要赦免他们,但是还带着镣铐,看起来不是要赦免的架势。

  “缇帅,开始吧。”朱翊钧往后坐了坐,示意赵梦祐可以开始审讯了。

  赵梦祐站在了几个案犯之前,冯保义子徐爵在一旁端着卷宗,赵梦祐首先拿出了第一本卷宗,开口问道:“余懋学,万历二年三月,南衙科臣王颐私贩矛盾说宫刻本被取缔,怀恨在心,与张进斗殴,伱收受了王颐一千二百两白银,附和弹劾中官张进,可有此事?”

  余懋学打了个哆嗦,这件事十分隐蔽,但还是被朝廷给查到了,人证物证书证,铁证如山,容不得抵赖,他俯首帖耳的说道:“有此事。”

  赵梦祐并没有因为余懋学认罪,就停止举证,而是开口说道:“带人证、送物证、书证。”

  人证一共有七人,分别是送银子的王颐家人、收贿赂的余懋学家人、居中联系的掮客、烟云楼的小厮等等,而物证则是银子、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是物证之一,是王颐买来送给余懋学的妾室。还有书证若干,是余懋学写给自己同师、同乡一起制造风力舆论的书信,还有多人的供状。

  “余懋学,你可有什么异议?”赵梦祐开口问道。

  “没有异议。”余懋学抬头看了一眼张翰,最终不甘心的说道,他是因为惇大、謇谔、名器、纷更、谗佞之说被罢免,这都是张翰指使的,他希望张翰能出来说句话,捞他一把,可是张翰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样的装糊涂。

  余懋学恨,恨的咬牙切齿,却不能说,他没有证据,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要不然就是攀咬,罪加三等。

  “余懋学,再来问你,你和何心隐是否旧识?”赵梦祐再次开口问道。

  余懋学更加惊惧的说道:“相识。”

  “你与何心隐说:朝中有一奸臣,干了不少坏事,众人失之,但又奈何他不得,因此人与圣母关系不清不楚,一日,不得人心的臣子和圣母在屋里喝酒,陛下突然来访,圣母吓了一跳,赶忙把那人藏在寝宫的衣柜里,用锁锁上。”

  “可曾说过?”

  朝臣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何心隐为什么被陛下扔进了解刳院里,大多数人认为,是何心隐编排圣母,当然何心隐的罪名里没有这一项,何心隐的罪名是谋逆,他参与到了曾光案中,尤其是在云贵川黔的土司游说造反,极为可恶。

  “陛下臣请诛此等逆獠!”海瑞听闻立刻站了出来,指着余懋学,厉声怒骂道:“逆臣贼子!逆臣贼子!逆臣贼子!人神共弃,异代共愤!”

  “罪臣,罪臣,确实说过。”余懋学不能抵赖,他和何心隐说的时候,可不只是何心隐在场,那时候何心隐讲学,有几个豪奢户在侧,显然,这件事是被抄家的庐陵杨氏交待的。

  一旦对质,余懋学更大逆不道的话就会被对质出来,到时候,麻烦更大。

  余懋学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他在南衙,天高皇帝远,何心隐讲学之后,余懋学拿了不少的银子,开心之后,自然要找几个歌姬乐呵乐呵,喝了点酒,就开始张口就来了。

  何心隐没有官身,编排也就编排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非官身说点什么,其实朝廷也没办法,还有人编排文皇帝生吃了铁铉的肉,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民间之人,他不享皇恩。

  但是余懋学可是的大明的臣子,如此编排,这就够斩立决了。

  赵梦祐如法炮制,又将人证物证书证带了上来,互相印证了一遍,才对着余懋学厉声说道:“贿政、姑息、诬告、污蔑大臣,污蔑太后,余懋学,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恕罪啊,臣就是酒后失言,还请陛下恕罪啊!”余懋学的头磕的砰砰响,朝堂上只有余懋学磕头的声音。

  “还有人要救余懋学吗?没人救可要坐罪论斩了。”朱翊钧看向了所有人开口说道。

  张居正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有为余懋学求情,其实这种下三滥的事儿,都是越描越黑,把余懋学给杀了,反而让这种谣言大行其道,但是既然挑到了明处,那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还有没有人,要救余懋学的?”朱翊钧语气冷厉无比的问道,得亏戚继光在北边打了胜仗,否则朱翊钧还不太好处置余懋学这种诬告他人,还洋洋得意的贱儒,你要杀人,刀不利,怎么杀的了?

  王崇古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是不是可以夷三族啊?臣刚接手刑部,对刑名仍不甚了解。”

  朱翊钧一听摇头说道:“大司寇,太激进了。”

  “臣愚钝。”王崇古其实提醒陛下,这个案子已经进入了非刑之正的范畴,毕竟皇帝和太后是事主,非刑之正的刑罚,完全看皇帝心意。

  现成的罪名,谋逆。

  作者我要是科臣,遇到这样歹毒的皇帝,我直接辞职不干了,花样太多了。求月票,嗷呜!!!!!

第165章 忠君体国侯于赵

  朱翊钧看着余懋学求饶的模样,就觉的有些好笑,其实余懋学编排张居正,是南衙的一种风尚,或者说是一种话术,实在是找不到攻讦政令的点,就奔着下三路去,这种事没办法摆到台面上来说,你越是禁止,民间越觉得是真的。

  因为张居正和李太后有一腿,所以李太后赶走了高拱,所以张居正才能把持讲筵、才能稍给武将事权、才能在首辅的位置上稳若泰山,才能用考成法苛责百官、此能富国强兵。

首节 上一节 188/80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