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无比的中轴线建筑,一把火,说烧就烧了。
朱翊钧答应了李后白和尹根寿的请求,太祖实录里也记载了这一条李成桂当年就说自己爹不是李仁任,那会儿高皇帝没下旨更易,太宗实录里也记载了这一条,明旨更易了此款错误之处。
的确是搞错了。
但是到了弘治年间,理学、心学化史学的风力舆论之下,潜心读史的都没几个了,连文皇帝下旨更易的事儿都没几个人清楚了,当年已经更正过的错误,居然堂而皇之的写到了《大明会典》之中。
所以张居正修大明会典,真的真的很有必要,原本,真的有太多的错误了。
都说孝宗的弘治年间,文治兴旺,可是修国典,连永乐皇帝亲自下旨更易错误的事儿,都能遗漏,这算是文教兴盛吗?
朱翊钧看过了一遍国史,都知道的事儿,那些个士大夫躺在女人的肚子上修的国典吗?
李后白和尹根寿见皇帝答应,喜极而泣,开国君主的爹都被宗主国给记错了,现在终于在新的国典中被纠正了。
第四批的使臣是来自琉球,琉球使臣进献了鱼油等物,痛骂倭国,请求大明水师前往琉球巡检,剿灭倭患,还琉球安宁,朱翊钧对此表示,大明眼下也是鞭长莫及,大明正在振奋水师,不期数年,必然前往。
琉球使者哭的痛哭流涕,多少年了,大明朝廷就没松过口,今天终于得到了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第五批入殿的使者是黎牙实,这位算是老熟人了,黎牙实光是面圣就两次,这已经是第三次觐见了。
黎牙实恭敬行礼之后,看着空旷的地基,不由自主的感叹道:“英明的、富有智慧的、战无不胜的、至高无上的伟大陛下,卑贱的外乡人有些疑惑,这宏伟、高大的皇极殿,就这样烧毁了吗?这就是大明的富庶吗?”
皇帝已经开始调查皇宫纵火案,是有人纵火,而非天灾,坊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在京的黎牙实耳朵里。
“我一直来到这里之前,都认为愚蠢的弗朗西斯科是地球上最大的蠢货,他说只需要四十人就可以征服大明,后来加到了两万人,但现在看来,我现在觉得他也不是那么愚蠢了。”黎牙实用带着咏叹调和半生不熟的汉话,揶揄着大明皇帝。
大明皇帝你这都不生气,以后也别当皇帝了。
“你觉得两万人,真的够吗?”朱翊钧平静的问道。
黎牙实友邦惊诧了一下下,就赶忙恭顺的说道:“弗朗西斯科是个蠢货,我人就在这里,我认为,两百万人都不够,忠于伟大陛下的臣民,忠于大明国朝的臣民,是大多数的沉默者。”
“把忠于陛下和国朝的沉默者变成了背叛者,那是不该发生的错误,虽然它总是发生。”
借着皇宫被焚毁的事儿,稍微揶揄两句,惊诧一下,差不多得了,蹬鼻子上脸,真的会被大明皇帝扔到太液池里喂鱼的。
“你这是凑热闹来了,还是有事要说?”朱翊钧询问道,今天集中接见使臣,这黎牙实也说要觐见,既然要见,那就一起见一见好了。
黎牙实笑着说道:“上次我的国王送给陛下的礼物有一块钟表,它可以很方便的计时,但是它漂洋过海来到大明的时候,被鲁莽的仆人给摔坏了,我最近修好了它,虽然很难,但还是呈现给陛下,来自德意志的纽伦堡蛋毫表。”
“无论是物品还是知识的交换,都离不开时间的考量。”
黎牙实最后一句话是用拉丁语说的,这句是泰西的格言,具体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来自已经灭亡的罗马。
“时间一旦流逝,便无法回头。呈上来。”朱翊钧一听有礼物,笑容变得灿烂了起来,他说的这句是用拉丁语说的,也是一句古罗马的格言。
朱翊钧真的又在认真的学习外语,而且发音上比黎牙实还要正宗一些,这让黎牙实惊讶无比。
一个大概和朱翊钧拳头大小的蛋,被呈送到了御前,朱翊钧看着这个蛋,与其说是蛋,不如说是怀表,它可以挂在脖子上。
表盘是完全的黄金打造,整体是一块六边形的哥伦比亚翡翠,缀饰珐琅花纹、宝石机芯置于其中,能够听到擒纵装置在里面滴滴答答的响声,表盘上没有秒针,只有时针和分针,但滴滴答答的响声,能证明,里面有秒针的设计。
“赏!”朱翊钧笑着说道:“你的礼物朕很满意,那你有怎么样的诉求呢?”
“其实就是一件小事,吕宋的战争,能不能稍微停顿一下?或者说,干脆和平下来,大明一直在对棉兰老岛发动攻势,我收到了来信,情况已经很糟糕了。”黎牙实满是为难的说道:“冲突影响贸易。”
朱翊钧一脸愁苦的说道:“远方的使者,你也看到了,朕现在这个年纪,其实并未有亲政,朕答应了你,也做不得数,吕宋太远了,的确,他们俯首称臣,可是黎牙实特使啊,朕无法有效的约束他们,就像费利佩二世不能有效的约束新世界一样。”
张居正听闻抬头看了一眼陛下,陛下收了黎牙实的礼物,却不给黎牙实办事,这种行事风格,跟谁学的?张居正的学生李乐。
李乐最先开了这个收银子不办事的先河,而后是范应期和王家屏,现在小皇帝也这样!
小皇帝还一副愁苦的说,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并不遵从朝廷诏令,可能吗?大明第一艘五桅过洋船都要交给殷正茂使用!问问殷正茂本人,听不听朝廷的号令!
殷正茂到哪里都被称之为国姓爷!陛下的圣眷太过恩厚。
明明是皇帝下旨让继续驱逐红毛番!
演,接着演!
“特使啊,你说是不是?朕下令也不管用。”朱翊钧苦大仇深的说道。
“确实是,唉,这些海外的司令和总督们,总是如此难以驯服!”黎牙实颇为感同身受的说道,费利佩二世那么厉害,都管不住新世界,更遑论大明这小皇帝了。
佛得角离西班牙也很近,但那里已经是神遗弃之地了,没有人知道那里有多少的海盗和走私商人。
“既然是国礼,那大明也不能寒酸,张大伴,取一件双面天鹅绒四合如意绣龙补衣来,作为国礼,礼尚往来。”朱翊钧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他出手极为阔绰,一件天鹅绒绣龙补衣,可是宫廷御用之物,是和朱翊钧顶着的金丝善翼冠一样珍贵的丝织品。
“叩谢圣恩。”黎牙实是格外惊喜的,这东西送回去,可以完全满足费利佩二世的虚荣心了,费利佩二世一直想向英王伊丽莎白求婚,但是伊丽莎白迟迟不肯答应。
西班牙有着长期的联姻开疆的传统艺能。
黎牙实走了,而朱翊钧拿着手中的金蛋,认真的观察着,开口说道:“先生,这是一台精密机械,任何一条线不够精准,都会让它的误差变大,小的误差累计起来,就会走时不准,泰西人用它来进行航海,用时间,来测定自己的经度。”
“承认自己不如人并不耻辱,大明并没有造表的工艺。”
朱翊钧说着就站起身来,向着文华殿偏殿而去,张居正亦步亦趋。
文华殿偏殿,大明皇家实验室,朱翊钧坐在了太师椅前,小心的卸掉了时针,而后撬开了金蛋,露出了里面的机芯。
朱翊钧认真的观察着机芯,发条、擒纵装置、均力锥轮,发条装置提供动力,擒纵装置的往复运动,均力锥轮补偿计时器主发条弹簧变化的张力。
擒纵装置其实很好理解,但是均力锥轮就很难了。
它是一个有凸起螺线的锥形盘,链条绕在这个盘上,并且连接发条。上发条时,越缠绕,螺旋直径越小——发条绷得越紧,链条终端的力却没有增加,稳定输出给擒纵装置。
朱翊钧开始拆卸装置,将均力锥轮拿了出来,对准了阳光问道:“先生,你看这条线,是不是很熟悉?”
“嗯?”张居正看了许久,从一张张的题板中拿出了一张说道:“是这张映射图吗?”
锥形轮的纵剖面,其实是一条圆锥的双曲线,而它的链条在均力锥轮上的表现为一种螺旋线。
“泰西来的并不规整。”张居正认真的查看了一番后,颇为确切的说道,泰西来的这颗蛋,大明有能力做的更加精准,因为大明拥有数学工具。
这是度数旁通带来的好处。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从仿制这枚蛋开始吧,首先需要簧钢,弹性极佳的钢片,而后需要制造齿轮,仿造出来之后,我们还需要明白这些齿轮的作用,最后,制作出大明的蛋来。”
“精密的机械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我们需要一些耐心。”
“交给先生做吧。”
朱翊钧将每一个零件都做好了拆解,画图之后,交给了张居正去仿制,仿制对于大明而言非常容易,但是要搞清楚每一个齿轮的具体作用,需要很长的时间。
朱翊钧还年轻,他可以等。
而且朱翊钧相信大明的工匠们,能够搞明白所有齿轮的意义,然后改良它,让它变得更加准确。
文华殿上放着职官书屏,职官书屏正中间有一个天下堪舆图,但是它的比例是严重失调的,有一种严重的扁平化,六分仪和表,可以让这张图变得更加精准。
王崇古和三娘子的商业谈判在五月中旬结束了,而王崇古将谈判的结果,送到了御前,王崇古是督办,永定毛呢官厂,不是王崇古自家的生意,当然他本人也是股东,吃一成的利润分成。
当结果送到皇帝面前的时候,朱翊钧看完,呆滞的看着对张宏说道:“读书人的心思都这么脏吗?”
“陛下,读书人的心思,都一直这么脏的。”张宏看着那份结果,面色复杂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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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许愿池里的王八都摇头
2023-07-11
王崇古哼着小曲唱着歌,乐呵呵跟王谦诉说着自己和三娘子唇枪舌战的过程,王崇古为了钱跟三娘子吵的很凶,每一条都是他基于为自己谋利的角度出发,对任何不利于大明的条款分毫不让,对于利于自己的条款,则穷追猛打。
他的唇枪舌战是真的在吵架,与吴兑和三娘子唇枪舌战是完全不同的。
王崇古笑呵呵的说道:“儿呀,咱大明内外上下,从古至今,都是这样,总是期盼着出现一个明主来,对于国政的理解,总是盼望着,就是有个人,能把所有人,从那庸俗无望没有意义的人生里拉出来,一劳永逸解决所有真正的问题,从今往后,再也不必面对人生真正的苦难。”
“哎呀,张居正教得好啊,陛下学的更好,有功真的赏,这生活,美滴很。”
王谦则十分确信的摇头说道:“没有人可以把别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并且解决所有的问题,让人生不会再出现苦难,基于矛盾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一个矛盾冲和之后,会有新的矛盾产生。”
“只有矛盾相继才能让万物无穷之理不断的发展,事物发展不是事物本身。”
“如果将所有的事儿寄希望于一人,还不如去许愿,许愿池的王八听到如此离谱的要求,也会摇头。”
王崇古听闻愣了许久才说道:“我现在相信你一定能考中进士了,你肯读矛盾说,而且肯去理解,为父是很高兴的,哪怕是你考不中进士,你也能把自己安顿好,不至于像张四维那样了。”
王谦继续说道:“张居正是人,不是神,他做不到以一己之力将天下颓势逆转,在朝中有谭纶、王国光作为新法的左膀右臂,在地方有殷正茂、张学颜、凌云翼、潘季驯、庞尚鹏等等,在军队中有戚继光、李成梁、俞大猷、张元勋、刘显等人。”
“而这些人的背后,是大明百姓想要安居乐业的共同期许,戚继光哪怕是无法展布,在北方也是屹立不倒,那不仅仅是张居正在庇护,也是百姓期许。”
“是这些所有人聚集在了一起,一起用力,才撑了起来。”
“而张居正的确是找到、甚至可以说是姑息,才让他们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甚至包括了父亲。”
“啊,这这这,也包括我吗?哈哈哈。”王崇古一乐,笑的格外开心,他确实是基于利益的角度出发的,但是做的事,的确是有利国朝的,那到时候功臣册上没有他的名字,但是奸臣册上也一定不会有他的名字。
王崇古摇头说道:“儿呀,你是不是也看了心学,尤其是何心隐那套说辞?看归看,说归说,不能信。他自己个都不信,摇唇鼓舌四处招摇撞骗。”
“他说的是对的,的确是万众百姓期许,可就像是战争一样,小民决定不了战争的开启和结束,小民同样无法决定国朝的兴衰,他们的期盼对于肉食者而言,就是不可触碰之事,因为百姓总体的期盼是让肉食者割肉,或者更明确的说,让肉食者有良心。”
“可能吗?”
王谦沉默了许久说道:“确实不大可能。”
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我为什么肯做事?不敢违背圣上的诏命?因为恶人需要恶人磨,想做事,却不想当恶人,是做不了事的,张居正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啊,陛下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恶人。”
“可能天下就缺少这么一个恶人。”
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不信律法,甚至觉得可笑;作为为大明利益奔走之人,不信就事论事,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作为廷臣,帝国的决策者之一,他坚信恶人需要恶人磨。
或者说,王崇古坚信的是,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来的直接,这是他的践履之实,不是被张居正一套组合拳打的疼的深入骨髓,他也跟张四维没什么两样。
王崇古说起了这次和三娘子的交锋,他十分确切的说道:“三娘子主张一个长期稳定的供货价格,而我的主张是一个长期的、稳定而快速增长的供货数量,这符合陛下的羊吃马,削弱草原人机动能力的主张,也符合让官厂不断扩张壮大的需求。”
“当然咱家也能赚钱。”
“所以,我设计了一套供货价格,三年平均的供货数量为基准,比如万历二年到万历四年的平均供货量是一万两千袋羊毛,那么在下一个三年里,就以一万两千袋为基准,超过了12000袋,每超过10%,超过部分,羊毛收购价格增长1%,如此循环,下下一个三年,以上一个三年为基准和平均价格为基准,为了这价格增长,草原人会发挥自己的主动能动性了。”
王谦左右看看低声说道:“父亲似乎没说完。”
王崇古继续说道:“是的,低于基准的供货,会有价格处罚,低于基准10%,降价10%,这和增长的涨价是不对等的,但是三娘子答应了,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她承诺了要多放羊,少养马,对于三娘子,或者说三娘子的拥趸们而言,他们最担心的是大明突然不收购了。”
“这就是原料供应地,或者说,不具备商品优势的巨大劣势,没有商品优势就只能陷入无限的被动当中。”
“我以铸钱为例,云南地方为了把铸钱事留在云南,甚至站出来面对张居正,弹劾张居正为家乡谋福!云南就是原料供应,他们不具备铜钱这个商品优势,云南最担心的是什么?是滇中产铜不行鼓铸,反而以重价远购海外。”
“这就是务实的,也是能抓住主要矛盾的具体表现。”
王谦叹了口气说道:“明明是务实的做法,却被人批评了,一说苛责远人,二说父亲唯利是图,唉。”
“承蒙夸奖,喜不自禁。”王崇古却毫不在意的说道。
“啊?夸奖?”王谦呆滞的问道。
王崇古笑着说道:“是的,你说不存在那样一个人,可以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但是对于大明这一滩烂泥而言,张居正不就是那个在王八池里许愿,王八都摇头说没有的不世出的人杰吗?我对陛下说,有规则比没规则强。”
“这就是理由,对错的评判标准,应当是以维护大明国朝,这个最大的公的利益为标准,而非文人墨客的喋喋不休,他们嗓门高他们就对吗?他们那么能说,怎么不去感化俺答汗、土蛮、建奴、红毛番呢?!”
“父亲高明。”王谦真心实意的说道。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王崇古这么拼命的干活,在王谦还没读明白矛盾说的时候,王崇古已经开始读公私论了。
朱翊钧看到王崇古这个阶梯羊毛法,说读书人的心眼儿都脏。
王崇古在计价和计量中引入了负数,而且用制度设计,让草原陷入了一个困境之中,想要羊毛涨价,就得要多供给羊毛,而且一个周期比一个周期要多,而且要多很多才能够实现涨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