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制度设计里,羊毛降价是极为剧烈的,一旦一个周期比过去的周期减少10%,那降价就将过去周期的努力毁之一旦。
这就造成了草原必须多养羊的事实,草原是很贫瘠的,水草总量是固定甚至是逐渐减少的。
在三娘子看来,王崇古是十分歹毒的,但是她必须接受,大明肯给一个长期稳定的价格,这对草原而言,也是一种恩赐,稳定对于草原而言,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元朝是胡人建立的王朝,一定没有边患才是,汉世侯们每年都要奉皇帝之命去草原减丁。
对于草原而言,稳定是一种奢侈,规则更是遥不可及。
大明肯给一个稳定的价格,三娘子是可以接受的,大不了,就出去抢羊毛。
眼下的公私论始终无法前进,这让公私论始终未能刊刻天下,主要就卡在了张居正始终不肯把君父、君国、君师进行切割,只有将这些对立而统一的概念,进一步否定,才能合为一体。
朱翊钧最希望张居正能得到的理论是,君代表的是天下大多数的百姓,代表百姓履行职责,进而地方官员代表地方百姓履行职责。
但是这会引发一个更加恐怖的问题,如果君不能代表多数的百姓,不能代表百姓履行职责,那是不是要换一个君王?那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权力,人间至尊的权力实在是太诱人了,足以让世间所有人为之铤而走险。
当然,李太后除外,毕竟是自己亲儿子,而且亲儿子还很有出息,她直接撒手不管了。
张居正太清楚小皇帝的意图了,所以张居正直接摆烂,根本不予以回答,让君父、君国和君师仍然一体,让君王始终维持在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中。
这是基于践履之实的,大明朝的生产力或者社会发展,还没到那个时候,所以,张居正的公私论,仍然是一个不太完整的概念,但对于当下和日后数十年的大明而言,完全够用了。
因为对公私的定义,本身就已经足够离经叛道,足够的指导数十年内的生产和生活了,再进一步,完全没有任何必要。
朱翊钧对此只能表示遗憾。
大司寇王崇古负责督办大明朝皇宫的营造,在陛下离京前,王崇古和工部尚书郭朝宾,先让陛下参加了奠基典礼。
这个奠基典礼就是皇帝出现的时候,放两挂鞭炮,然后皇帝拿着一个铲子铲两下土,代表这宅子是皇帝奠基,就是走个形式。
但是这个形式走着走着,就不是那么形式了,因为皇帝要求郭朝宾和王崇古讲一讲,到底是如何实现自己的要求。
“中轴线的建筑,我们打算采用钢混结构。”郭朝宾站在地基之前,对大明皇帝以及若干廷臣讲解着他的营造计划,这次的营造工期紧、任务重,要求高,而且是朝臣们众望所归。
朝臣们已经出离的愤怒了,小皇帝若是在工地大婚,大明朝上下臣子,直接找根绳把自己挂上去得了!
“等会儿?什么结构?”朱翊钧示意郭朝宾暂停一下,不太确信的问道。
“钢混,钢铁的钢,混凝的混。”郭朝宾非常确切的说道:“我们找到了符合陛下要求的材料,不能烧火,不能整日修修补补,我们将在这个表面上贴一层木皮,规制和过去就完全一样了,但是完全烧不起来。”
朱翊钧当然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他原来以为王崇古和郭朝宾会用石块,毕竟石块的加工工艺很成熟,但是现在郭朝宾说的是水泥加钢铁的结构。
“混凝的混,是什么东西?”朱翊钧再次发问。
“石灰,凡石灰经火焚炼为用。成质之后,入水永劫不坏。亿万舟楫,亿万垣墙,窒隙防淫,是必由之,以用于填船板缝,也可以坐桩,龙江造船厂上四坞和下四坞的塘底,都会先抹上这种石灰,加水胶结碎石筑底。”郭朝宾拿来一个凝结后的疙瘩,交给了陛下。
不用石料的原因很简单,礼部不可能答应用石料的,因为在大明石屋在陵寝中用的比较多。
那么钢混就是一个不错的折中方案,既满足了陛下对于新家的要求,也满足了礼部对于礼法的要求。
朱翊钧看完非常确信,这就是水泥,水凝性石灰。
郭朝宾详细的讲解了工艺,之所以要用石灰加粘土,是为了增加稳定性,而钢是骨料,只有水泥怕出现坍塌,但是用上了钢,那就会好很多。
这就是王崇古的考古式科研,从龙江造船厂的志书中翻找出了筑底的建筑材料,来为陛下营建新的皇宫,贴一层木皮,完美符合了陛下的需求。
“干吧,干吧。”朱翊钧同意了使用这种建筑材料,他非常满意,主要是大明皇宫数次火灾,搞得皇帝都很被动,朱翊钧其实就打算修个石宫,结果王崇古和郭朝宾整出了一个大活儿来。
朱翊钧这才知道,原来在船厂,尤其是船坞的营造时,用水凝性石灰筑底已经是这个年代的普遍做法。
而工部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钢骨。
朱翊钧走上了车驾,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与朕同乘一驾吧。”
“臣不敢。”张居正却不肯上车,如果陛下亲政了,这是表示一种君圣臣贤,可陛下仍然未曾亲政,上车就是僭越。
张居正是一个很有礼数的臣子,他发现小皇帝总是有些恶趣味,嫌他不够忙,整天给他找事。
朱翊钧摆了摆手意兴阑珊的说道:“繁文缛节。”
大明皇帝出京了!
自从嘉靖南巡被火烧后,大明皇帝已经多少年没出过京了?但是现在,小皇帝离开了京城,而目的地是天津卫。
海运漕粮的船只已经快到了,朱翊钧之所以亲自前往查看,主要是亲眼看一眼这个五桅过洋船,是不是真的如同松江府造船厂说的那样雄伟。
前往天津卫的这次出行,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廷议,张居正为首的楚党高度赞同,而葛守礼为晋党则是激烈反对,双方已经展开了长达三个月的交锋,最后以张居正获胜,小皇帝顺利出行告终。
按照葛守礼的说法,让皇帝辛苦奔波是臣子的无能,而张居正则是高举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如果陛下连海船都没见过,如何了解海贸的艰辛,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亲眼所见。
张居正在为海漕之事加码,而葛守礼在尊主上威福之权,值得注意的是,葛守礼不是说不行,不能看,而是说等皇帝大婚后,再去看,他认为陛下现在年纪小,出门在外难免会水土不服,染上瘟病,如何得了?
葛守礼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而且得到了大多数朝臣们的认可,是的,在葛守礼看来,小皇帝就像瓷瓶一样一碰就碎,这个年代的人就是这样的脆弱,可能出个远门,接触到不同的菌群,就会死于水土不服,尤其是现在皇帝未能大婚,更没有孩子的情况下,出门万一病了,大明要出大事。
这两种意见在朝中形成了激烈的冲突,最后在小皇帝表演了一下六十五斤硬弓十矢全中之后,葛守礼才愕然的发现,皇帝不是瓷瓶,完全是个钢混的水泥墩子!
十四岁,六十五斤强弓,十矢全中,这是何等水平,也就比李如松弱点。
葛守礼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小皇帝出门刚到天津卫就病了,但是第二天小皇帝又生龙活虎的出现在所有的人的面前,出席了漕粮到港的典礼。
漕粮船因为走的比较快,比预计早了一天,漕粮已经到港,为了典礼还未曾卸船,多一天少一天,南衙押运水师认为不重要,这本就是一次试航,而来自皇帝的支持,太重要的了!
陛下肯挪窝来到天津卫看一眼,就是对海运漕粮政策的最大支持。
声乐渐起,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少年英主朱翊钧站在了栈桥上,象征性的检查了下一路上的封条,而后推了下运粮的板车,完成了整个大典。
朱翊钧看着一个个的漕粮箱从船上不断的卸下,而后堆积在港口的仓库之中,在经过了点检和签书封条之后,就会起运前往通州。
“俞帅啊,这条船,厉害不厉害?”朱翊钧对着白发苍苍,比之万历元年苍老了数分的俞大猷问道。
俞大猷摸着山羊胡笑呵呵的说道:“厉害!它厉害就厉害在只用风力就行行使,厉害就厉害在它有连续的火炮甲板,如果满载可以有五十四门,厉害就厉害在,它能戍卫大明海疆。”
“大明松江造船厂一共建了十二艘这样的过洋船,在总结经验教训后,会再设计新的过洋船和火炮,有些地方设计是不合理的,比如火药的存放,比如火炮位的设计,这艘船的火炮射击没有格子板,导致火炮下雨会进水,说来也怪,这么明显的错误,用之前谁都没有想到。”
“很正常。”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工程就是这样,总会有考虑不到的问题,需要进行修修补补,设计新的船只。
“总办郭汝霖和赵士祯给陛下做了个二尺多长的随手礼,还请陛下笑纳。”俞大猷让人拿来了小礼物,一个过洋船的手办,小孩子嘛,总是喜欢这些玩耍之物,只要能在陛下心里留下这段记忆,就是日后圣恩的一部分。
朱翊钧对这种伴手礼非常的喜欢,多多益善。
“陛下,臣老了,办完这趟差,打算致仕了。”俞大猷已经白发苍苍,这也是他这次押运漕粮回京的原因,他不是戚继光才四十多岁,他已经七十三了,致仕他已经动心起念数次,这次终于说了出来。
松江水师,已经初具规模,他精心挑选的副总兵陈璘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也是时候了。
“致仕就不必了,留京做前军都督府右都督,为朕答疑解惑如何?”朱翊钧同意了俞大猷不再领兵的请求,俞大猷是弘治十六年出生,这个年纪,督领南衙水师,的确已经不合适了,辛苦是一方面,精力是另外一方面。
俞大猷听闻陛下的处置,愣了愣问道:“这不符合祖制吧…”
既然不能任事,领点待遇回家就是,但看陛下这个意思,是打算让俞大猷继续发挥余热。
朱翊钧低声说道:“俞帅,朕的家宅被人点了,戚帅在大宁卫短时间回不了,朕还不能发作,你看看这帮臣子,天天欺负朕,俞帅在京师坐镇,这等宵小安敢如此猖狂!”
俞大猷听闻,发现陛下的理由充分且合理,至少他在京师,陛下用人的时候,也不会无人可用。
“臣遵旨。”俞大猷没有任何反对就答应了下来,不适合领海军,可以领陆军,不求有什么战功,只要他这个人在,他就有威慑力,因为他叫俞大猷。
朱翊钧登上了大明的第一艘过洋船,见到新奇的东西就问,问东问西,问桅杆、问水线、问货舱、问火炮甲板等等,这条船上已经有了部分的钢件,在连接的部分和水密舱,钢比木好用。
这次航海,发生了两次渗水事件,因为水密舱的存在,大明一条船都没有损失。
在小皇帝迎接漕粮入京的时候,庆祝大明海运漕粮运行成功的时候,三娘子这一行人,来到了大宁卫,而后又去了桃吐山,见到了一个山大小的白土之后,沉默了许久,大明的的确确有了稳定的白土供应。
而后三娘子来到了最前线的青龙堡。
戚继光就在这里,对于大宁卫的防务,三娘子着实是有些佩服,确实是厉害的很。
“大明从外部是很难击破的,但是他的内部已经完全腐朽了。”三娘子看着大明京营的威严,开口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另投明主吗?谁?你呀?”戚继光笑了笑,语气十分温和,但是带着十分明确的不屑。
三娘子略显无奈的说道:“我入京前,俺答汗让我试着劝戚帅倒戈,我就说他白日做梦,他还不信,非要我挨顿骂,俺答汗才肯满意。”
不惜一切代价,劝戚继光倒戈,是俺答汗的主意,从一开始三娘子就觉得这是个馊主意,戚继光这等人,别说小皇帝封爵厚待,就是小皇帝薄待,戚继光也不会倒戈。
戚继光人在边镇蓟州的时候,连京营百户的羞辱都能忍受,戚继光的忠诚是对于大明国朝,不是某一个人。
这种人,想方设法杀了他,或者借着大明内部的倾轧扳倒他,还有点谱儿,劝戚继光倒戈太难了。
三娘子是不介意不惜一切代价的,她自问有几分美貌,给戚帅生个孩子,那是她的荣幸,可是戚继光家有悍妻,请夫人阅兵这个典故,连草原人都知道一二,这个典故,主要用于嘲笑戚继光惧内,降低自己面对戚继光的恐惧。
这种借着不重要的小事,自我宽慰,是极其普遍的,不是中原人独有的。
戚继光的存在,让人如鲠在喉,劫掠京畿,必然要从蓟州一代的古北口、喜峰口突破,但是戚继光在北方的强军,云集在蓟州永平和山海关一带,这还让北虏怎么入寇?
三娘子颇为好奇的说道:“我从青龙堡离开,会前往全宁卫,戚帅猜猜看,我们草原左右两翼六部,会不会再次合流,共击大明?”
“还有这种好事?”戚继光似乎看到了国公的爵位在向自己招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也不过是戚继光基于现状的感慨,能封侯拜公,戚继光还是乐意争取一下的!
三娘子被噎了一下,人家戚继光是基于实力的角度说出了这种话,三娘子不服气也得服气,打不过是真的打不过。
要是能打得过,草原人会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的做生意?
“我去劝降土蛮汗,不仅仅是左翼有愿意和大明修睦的草原人,右翼也有,用中原最近最流行的话说,矛盾普遍存在。”三娘子翻身上马,告别了戚继光,带着几十骑向着全宁卫而去。
戚继光在思考要不要追上去把三娘子给杀了,她居然读矛盾说,那还得了?
戚继光看着三娘子的背影,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这是陛下亲笔手书的信,信的内容是,朕在京师挺好的,能开六十五斤的强弓了,京师一切都挺好的,王崇古和三娘子虽然吵的很凶,但还是把羊毛生意敲定好了章程,海运漕粮进展一切顺利,没有沉船,漕粮箱的发明,让粮船的沉没进一步减小。
大明一切都好,前线不要急躁,不要贪功冒进,按照预定的计划,彻底占稳大宁卫。
好个屁!
家都被人点了,好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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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戚帅,张四维他欺负朕!
戚继光心里窝着满腔的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回京去看看,到底是谁在欺负陛下,是的陛下的确是君王,可是也是他的徒弟,而且很努力,每次写信都炫耀自己又换了弓箭,换了马,武艺又有精进。
陛下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近似妖,可孩子就是孩子,连成丁都没有,就要面对这么多的屈辱。
听闻皇宫惊变,戚继光心急如焚。
可是陛下这封信的意思很明确,先国事,后君事,先公后私,国方大治,这让戚继光的怒火更盛。
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还想着国事!
嘉靖皇帝大家都骂,骂他后来不肯好好干活,深居简出二十载,专事焚修,张居正骂、海瑞骂,言官们都骂,而且嘉靖皇帝清楚的知道,张居正和海瑞都是当面骂的,但是嘉靖皇帝就是不管不顾只管焚修。
张居正骂的角度和海瑞不同,张居正直接骂嘉靖是个馁弱而懦的懦夫,被人刺杀了,就杀回去啊!躲在西苑里,算是怎么回事?!
嘉靖皇帝没有雄心壮志?
这样说,张居正和海瑞都不赞同。
他们反复劝谏上奏,都会提到嘉靖新政的辉煌成果,连张居正在整饬学政的抬头也是申旧章,是十分肯定嘉靖前二十年的成果,他们希望嘉靖皇帝能够重整旗鼓,唤醒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皇帝。
但全都失败了。
全都失败的原因非常简单,嘉靖老道士,彻底绝望了,再无任何雄心壮志可言了。
把一切美好全都撕裂,把一次次的失望叠加起来,最后成为绝望,就是一种让皇帝,或者让天下失去进取之心的最霸道和恶劣的手段。
退一万万步讲,小皇帝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憋在心里不发作,会影响戚继光本人封侯拜公的!
戚继光并没有因为怒火蒙蔽双眼,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后有一万双眼睛盯着,只要他犯了一点点错误,都会被无限解构,最终把他变的臭不可闻、人人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