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40节

  “先生,朕只是个孩子。”朱翊钧不得不再一次提醒张居正,在他眼里,自己是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在天下人眼里,皇帝还是一个藏在先生羽翼之下的小孩,就是用尽了他们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这个笔名、这些内容是小皇帝写的了。

  “也是。”张居正发现自己陷入了自己的认知陷阱里,他知道皇帝的可怕,可就连天天奏对的廷臣,其实对陛下的可怕还是没有一种具体的了解。

  劳动图说的内容并不长,廷臣们很快就看完了。

  葛守礼面色凝重的放下了劳动图说,看着张居正郑重其事的问道:“这都是元辅教给陛下的吗?”

  “是吗?不是吧,好像是的。”张居正也由衷的产生了一种迷茫,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他说的,《管子》是他教的,《孟子》是他教的,《大学衍义补》是他从旧纸堆里翻出来的。

  内容上,确实没有超过他教授的内容,但总结精准到位。

  “元辅,厉害!”戚继光合上了书帖,由衷的说道。

  张居正摇头说道:“是陛下英明。”

  “元辅先生既然对物情有如此理解,为何不肯与我说明?我可是国朝司徒,专事财经。”王国光看完之后,醍醐灌顶,语气里有些埋怨,对物情理解如此之深的张居正,却不告诉他。

  你早就想明白了,让我一直这么糊涂着,你好意思?

  张居正试探性的说道:“大司徒,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还没想明白的问题,陛下想出来并且总结了下来呢?”

  葛守礼叹为观止的说道:“元辅先生为了陛下威福之权,真的是尽心竭力了。”

  葛守礼的意思是皇帝是张居正的徒弟,有好东西当然紧着陛下分享,再以陛下的名义刊行,给陛下亲政增加筹码,从解刳院、宝岐司、矛盾说,公私说再到现在的劳动说,全都是如此。

  你王国光就是国朝干吏,还差着一层关系呢。

  “陛下所悟,臣如何敢窃据天功?”张居正仍然摇头。

  朱翊钧笑着问道:“先生不教,朕如何自悟?”

  张居正选择了认输,皇帝讲道理已经很厉害了,现在直接拿出了诡辩大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当下是论不明白的。

  王崇古是最后看完的劳动图说,他猛地站了起来,纠仪官眼睛瞪大,立刻来到了王崇古的身边,手已经伸出去,一旦王崇古有进一步的动作,将会被立刻拿下。

  赵梦祐想不明白,为何陛下要留着王崇古在朝。

  言官弹劾了很多次,陛下只要就坡下驴,王崇古这个族党的最后余孽,不死也得离开朝堂,但是陛下始终没有动王崇古的意思。

  可赵梦祐对王崇古极为忌惮,因为王崇古有武艺在身,他会耍大刀,商贾世家,多数都会些武艺,因为行商没点武艺傍身,是行不了商的。

  所以,王崇古有失仪的地方,纠仪官立刻就到了跟前。

  谭纶也有武艺傍身,但是谭纶跟人吵架,拍桌子的次数多了,甚至还打算拂袖而去,赵梦祐都从未阻拦过谭纶。

  十分明显的差别待遇。

  朱翊钧挥了挥手,纠仪官领命退到了一旁。

  “大司寇,为何如此震惊?”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王崇古其实没太注意到纠仪官的动作,他拿着劳动图说俯首说道:“就是这样,本该这样!交换为阴,使用为阳,任何的生产都是围绕着实现使用价值去实现,臣多年疑惑,茅塞顿开!”

  “陛下英明!”

  王崇古其实在践履之实的时候,也会遇到很多的困惑,在这些困惑面前,很容易走各种的弯路,而现在这本劳动图说,解答了他内心许多疑惑的问题。

  困而知之,王崇古的激动可想而知。

  王崇古拿着劳动图说,惊骇无比的说道:“而劳动也分为了阴阳二种,一种是形而下的践履之实的劳动为阳,一种是形而上的谓之道的劳动为阴,形而上的劳动,看似是脱离了践履之实,但是决计是劳动中不可缺失的部分,形而上谓之道是发现、是总结、是改进、是运用。”

  “这两种劳动是没有贵贱之分的,因为形而上来自形而下,形而下又来自形而上,是相辅相成的。”

  王崇古很是激动,有了这个理论基础,贱儒们再说他兴利之臣,那王崇古就有话说了,至少拥有了反驳古墓派的理论依据。

  “朱中兴也不一定是朕一人,是期盼天下向治者众人。”朱翊钧笑着说道:“就交给葛总宪负责刊印吧。”

  朱翊钧正襟危坐的说道:“宣小佛郎机使臣安东尼奥吧。”

  今天会在廷议之前接见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坐水翼帆船被颠的吐了一天,差点把胃都给吐出来,这歇了好几日才彻底缓过劲儿来。

  朱翊钧已经是第三次接见安东尼奥了。

  “伟大到至高无上、英明到囊锥露颖的陛下,臣又从远方而来,见到了陛下,是臣的荣幸。”安东尼奥用一种近乎于夸张的语调,赞扬了朱翊钧。

  “希望日后,你坐到了葡萄牙国王的位置上,依旧如此的恭敬。”朱翊钧直接忽略了安东尼奥的马屁,将大家的关系简单为了互相利用的关系。

  别看安东尼奥现在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还不是想买大明的船,需要他这个皇帝的圣旨。

  安东尼奥这个小偷,居然学会了用成语,囊锥露颖是一个很常见的成语,意思是才华掩盖不住,就像是放在袋子里的锥子,一定会露出锋芒来。

  “上次你带来了一份国礼,朕回礼了双面天鹅绒四合如意绣龙补衣,这次回去就带回去吧,冯大伴,使者远道而来,将准备好的赏赐赐予。”朱翊钧看着冯保说道。

  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喊道:“贵使远道而来,特赐白银一百两,纻丝四表里、加赐,毫表一只,国窖五瓶,少示优眷不必辞,钦此。”

  安东尼奥打开了毫表,瞪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的表针,惊讶无比的说道:“这是,秒针?”

  “对的,一日一百刻不便计数,改为九十六刻,每个大时辰八刻,每个小时辰四刻,一个小时六十分,一分六十秒,由皇叔朱载堉修改计时制,此为郑王表。”朱翊钧专门把这个表定名为了郑王表,这是朱载堉出自郑府。

  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的百进制,这个秒的单位太短了,以现在的技术根本无法实现,而且还不能跟大小时辰换算,一百除以十二时辰和二十四时辰都不方便,最后形成了六十进制的,六十秒等于一分,六十分钟等于一小时辰。

  六十进制,大明自古有之,天干地支,六十年为一甲子。

  “这个非常精准。”安东尼奥看着手中蛋,心中五味成杂。

  纽伦堡蛋只有时针没有分针,而眼下的毫表,有了时分秒三种针。

  朱载堉也是考古式科研,把北宋的水运仪象台的原理搞明白后,理解各种齿轮作用就没有什么难度了,至于精益求精,大明的工匠,从来不缺少这个。

  “你入京来请命买船,朕已经写好了船证,一并赐下。”朱翊钧没有耽误时间,直接把船证给了安东尼奥,这是之前谈好的买卖,安东尼奥用各种农作物的种子换到的待遇。

  安东尼奥见状再拜,真心实意的说道:“陛下信守承诺的美名,将由臣带回泰西,陛下的慷慨和仁慈,必然传唱于地球的每个角落。”

  “正如同神在人间一样。”

  天底下哪有什么信守承诺的生意人,安东尼奥以为此次进京可以买到船,至少得被扒掉一层皮,可是这张极其珍贵的纸,就这么轻松的到了安东尼奥的手中。

  安东尼奥不能理解皇帝在这个帝国的权威,这种说一不二的权威,只有神降临人间能与之媲美。

  “你能来朕还是很开心的,你一次只买两条船,朕非常不满意,你不能多买两条吗?”朱翊钧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买的太少了,多买点,有利于促进丝银对流。

  大明需要白银,非常的需要。

  朱中兴即是皇帝一个人的笔名,也是一群期望大明再起的人的笔名。求月票,嗷呜!!!!!!

  

第二百零五章 复古派中的古墓派

  朱翊钧为什么一直在宽宥王崇古?王崇古自己都不理解,但是张居正能够多少明白一些。

  消灭一个阶级必须用另外一个阶级去填补它在国家之制的中的地位,权豪缙绅获得了税赋、司法、劳役等等特权的同时,还需要承担安土牧民的责任,但是权豪缙绅只想要特权,不想承担责任。

  权豪缙绅是大明一股重要的维稳力量。

  而王崇古在无意识的制造出一个阶级,这个阶级拥有一定的文化,掌控着一定的生产资料,同样最遵守秩序,因为在工场里,任何一个不遵守规矩的人,都会死的非常难看。

  而王崇古积极改良生产工具,积极改善劳动工场的生产环境,稳步的提高生产效率,最大限度的提高利润,创办匠人子弟学堂,来安置匠人子弟,这些都是王崇古被陛下宽宥的原因,同样也是王崇古该死的原因。

  在朝堂之上,随着张四维的一命呜呼,主要矛盾已经变成了革新派和古墓派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正在不断的激化,大明的新政需要一个新的、占据了领导地位的阶级,来支持大明的新政。

  士农工商,这是国之四民,国之柱石,士绅这玩意儿有史以来,其地位就从来没有被挑战过。

  张居正也不奢求,工农对士发起挑战,只要他们能对士的地位拥有挑战的实力,士本身的主观能动性就会发挥起来。

  如何让工农拥有对士绅地位拥有挑战和威胁的实力,这需要大规模雇佣和商品生产,而这些都需要白银来支持。

  张居正清楚,朱翊钧也清楚,大明的钱荒,需要从根本上缓解,就需要更多的、海量的白银流入。

  丘濬也在研究大明的货币政策,他对货币在经济中的重要性,表达的非常清楚:天立君以子民,付之利权,使其通融以济天下,非专以为一家一人用也,所以通百物以流行于四方者,币也。

  而黄金和白银,是天生的货币。

  “我真的可以多买船吗?那真的是我的幸运。”安东尼奥直接震惊了,五桅过洋船,这玩意儿卖一两艘也就罢了,还能多卖?

  这可是海战利器!

  费利佩二世禁止加莱塞战舰的出售,即便是在看到了五桅过洋船之后,加莱赛战舰这种过不了洋、需要200多个橹桨手、火炮配置极少、主要以接舷战为主的桨帆船,越看越落后,可那也是战舰。

  而看大明的意思是…可以多买?

  “但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多的钱。”安东尼奥非常懊恼的说道,如果没有丢掉两条船的货物,他就可以用货物换算成白银,从大明购买五桅过洋船,可是他丢了两条船,他只有购买两艘船的资金了。

  一条五桅过洋船可能需要二十万两白银,而他现在只有两艘货物的资金,他还要购买丝绸和各种货物回航,这让他格外的难受。

  大明的过洋船是硬帆,还需要安排更多的大明水手上船,操作船只。

  “你可以借钱啊,朕既然是你的投资人,自然要投资于你。”朱翊钧的语气里带着淳朴和天真,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政治素人,提出了一个天真的幻想一样。

  借那么多钱出去,安东尼奥不还了怎么办?

  张居正看着小皇帝,他的徒弟,已经变成了权豪的模样了。

  权豪缙绅在没有天灾的时候,也在兼并土地,就是利用青稻钱,青稻钱的利息极高,百姓一旦用田亩作为抵押借钱,就会被驴打滚的利息给弄的焦头烂额,最终变成失地佃户,而缙绅收获了土地。

  青稻钱,稻谷还是青色的时候,是百姓家中存粮最少的时候,这个时候借钱,也是利钱最高的时候,所以青稻钱这个名字虽然好,但是背后却是血淋淋的兼并。

  读书人向来如此,名字上不带一点烟火气,诗情画意,但是做事的事儿,往往都是见不得光的肮脏。

  青稻钱就是驴打滚,就是高利贷,名字有起错的,但是诨号不会错。

  陛下身边的近人,王夭灼的情况更加特殊一些,他们家是碰到了灾年,不得不借钱于陕州卢氏,但操作是一样的,抢只能让人倾家荡产,可是骗,可以把人骗的负债累累。

  “朕也不是很富裕,借你五十万两白银,但是你这样走了,不还钱了,朕的银子不就没了吗?所以,你需要用抵押物抵押。”朱翊钧笑意盎然的说道:“比如,整个南洋的棕榈园和甘蔗园。”

  “哦不!至高无上的陛下,那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安东尼奥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安东尼奥当然不想同意,马六甲之内遍布千岛之国的种植园,每年产出超过了15万两白银,也就是说,大明皇帝收缴了他的种植园,只需要四年,就会收回本金,之后的日子就是纯赚钱。

  朱翊钧则是满脸平静的说道:“大明正在扩张水师。”

  强买强卖吗?也不尽然。

  如果安东尼奥能够按时还钱,那这些种植园就还是安东尼奥的,如果不能按时还钱,朝廷的水师就会帮着皇帝收账。

  如果安东尼奥不肯借钱,那大明皇帝的帝国水师在扩张帝国版图的时候,这些种植园就会被一起扩张到大明的治下。

  “你确定你最值钱的东西是种植园吗?不是那些奴隶吗?听说庄园主还要亲自下场,制造各种混血的奴隶,好让他们繁衍更多。”朱翊钧的语气依旧平静。

  眼下的泰西用的是奴隶制,自由角、自由之城大宗商品是奴隶。

  朱翊钧继续说道:“一个成年、牙口比较好、老实听话的奴隶,在南洋的万里海塘需要二十两白银,在种植园里做工,只需要四年就会收回成本,只要这个奴隶还活着都是利润,而一个奴隶在种植园里,一年创造的价值是五两白银。”

  在殷正茂讲解南洋种植园生意之前,朱翊钧一直以为奴隶很便宜,但其实二十两白银,已经是一个很昂贵的价格了,得亏大明水师能守住大明海疆,否则贩卖大明人,将会是一个极其暴利的行当。

  而一个奴隶一年能创造价值五两白银的货物,香料、棕榈油、方糖。可可等等都是种植园的产物。

  “陛下,为何不能让我用奴隶来抵债呢?”安东尼奥有些不解的问道。

  “大明的人,已经很多了,以后会更多,这片土地只生养大明人。”朱翊钧给了一个答案,但这个理由在安东尼奥看来,皇帝不需要奴隶,因为大明拥有更加便宜的生产工具。

  种植园是生产资料,种植园的开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最开始的寻找合适的土地、再到伐木、养田、寻找合适的经济作物等等,都是需要大量的时间和成本,而奴隶,是生产工具。

  安东尼奥不懂大明,才会觉得皇帝拒绝奴隶偿还债务,是因为大明拥有更多、更便宜的生产工具,或者更直白的说奴隶。

  如果大明的君主、朝廷真的把百姓当奴隶看待,百姓就会释放出他们毁灭朝廷的力量,消灭暴虐的君主和朝廷,中原王朝已经经历了数次这样的王朝更替。

  大明皇帝要让人卖命为他征战,要给京营的每一个军卒一年十八两白银。

  王崇古要让穷民苦力顶着高温来进行生产,就需要给匠人们每年12银左右的劳动报酬,以及相应的官厂学堂,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陛下的目光穿破了重重迷雾,看到了真相。”安东尼奥终于放弃了抵抗打算借钱,至于利息的多寡,那就得看谈判了,大明兴利之臣,目前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崇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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