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在工场里做工都算是工伤,王崇古的官厂志法例篇,又多了一章,专门研究如何减少工伤。
按照官厂志书法例篇而言,生产活动超过了三十人的死亡会追责到王崇古这个督办的头上,10人到30人会追究到陈德柱这个总办的身上,而3人到10人会追究到会办身上,3人以下追究到代办的头上。
代办就是工匠里的大把头,十人一队算一个把头。
“见过大司寇。”总办陈德柱站在官厂牌楼下,看到王崇古的车驾停稳,哐当就跪下了。
他以为下狱坐罪必死无疑,但王崇古百般搭救,陈德柱不仅出狱了,还继续担任总办,陈德柱很是感恩王崇古。
王崇古摆了摆手说道:“我在不跪榜上填了名,日后你可不能再跪了,本来官厂多事,就是满脑门的官司,你日后再跪,就把我跪到天牢里去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诚不欺我啊。”
“是。”陈德柱听闻只好站起来,颇为恭顺的说道。
王崇古顺着中轴阔路一边走,一边问道:“高温补贴发下去了吗?这个钱若是被问出来有人上下其手,我怕是要进快活碑林,被人世世代代嘲弄了。”
有些钱是可以拿的,比如羊毛堆积,找厂外苦力处置,这个账不好对账,包揽差事的大把头,就会搞一些小动作,只要成本上,不超过自己处置的成本,王崇古一般都是听之任之,但是有些钱是碰都不能碰的,比如这个高温补贴,这可是用命换来的钱。
朝廷每月都会派缇骑风闻言事,这要是被问出来,王崇古、陈德柱,官厂内外都得刻在快活碑林之中。
快活碑林,就是为了快活而吃拿卡要,贪墨钜万,最后在碑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高度。
在羞辱人这方面,王崇古对皇帝的能力是非常认可的。
“这钱拿了,匠人们怕不是先敲我脑袋咧。”陈德柱满脸堆笑的说道:“这有的钱拿了,匠人忍了,答应给的不给,一把子力气的匠人,真的会杀人的,老实人发脾气,最是可怕。”
“嗯,知道就好。”王崇古对陈德柱的话,非常认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王崇古对于信实的理解,和张居正又不太一样,在他看来,信实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这一点和他一贯以来的信念是十分契合的。
朝廷答应给高温补贴,不给了,却还要歌颂困难,那匠人真的会发脾气的,陈德柱的回答是自下而上的回答,而王崇古的要求是自上而下的。
不信守承诺,答应的条件不给,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这人心头的火,累积起来,量变成为质变,就是天倾地覆。
朝廷给了任务,我做好了,朝廷给恩赏;做不好,朝廷给威罚;朝廷承诺的兑现了,下面人就更加努力干活,这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往往如此,但现实不是如此。
就像是明明给边军吃饱了,边军就能守住关隘城池,给边军半饷,就能杀穿贼人,但往往答案是边军饥肠辘辘。
王崇古端着手问道:“我要的东西弄好了吗?”
“弄好了。”陈德柱赶忙回答道:“已经用上了。”
“去看看。”王崇古径直走向了洗羊毛的工场,这里因为需要加热,所以夏天的时候,真的能热死人。
九月其实已经进入了深秋,秋老虎已经只有最后一点力气逞凶,但是这个羊毛工场里,依旧是跟蒸笼没什么区别。
“39度,嗯,不错不错。”王崇古走进去就出了一身的汗,来到了温度计前,读出了温度,39度的室温,依旧很热很热,但也不是一个热死人的温度了。
工场里风一阵又一阵,这是王崇古设计的羊毛清洗工场的空气循环系统,这一套系统包括了水排、鼓风机和水帘墙。
水帘墙是特别烧制的砖瓦,抽出的井水洒在瓦墙之上,冷却瓦墙的同时,一共七个水排组成的鼓风系统,水车带动轮毂转动,轮毂带动风叶,将瓦墙上的水汽吹到整个工场之中。
这不是王崇古一个人的发明,是工场里工匠们集思广益的结果。
比如水帘墙是从养猪的猪舍那学来的,多一个水帘墙,温度能低8到10度,比如这个水排和鼓风机则是从兵仗局那里得来的,而水排和鼓风机的鼓动,则是利用了朱载堉发明的曲柄。
而这些让工场里的温度降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
“陈实功和李时珍两位大医官过来看过了,说那三人其实是被憋死的,不是被热死的,就是水汽太重,通风太差导致,让我们官厂一定留心。”陈德柱见王崇古对工场的新设备很是满意,就又解释了一句。
“这些工匠的亲眷还有没有来生事了?”王崇古走过了一个个的羊毛池,询问着。
陈德柱十分肯定的说道:“听说要孩子能到官厂学堂读书,就不再生事了。”
官厂学堂,是王崇古仿照葛守礼全晋会馆家学堂,搞出的学堂,就是教人读书写字算数,一共就读六年,也就是启蒙,之后就看家里是否培养了,学成之后,可以继续到官厂里做学徒,也可以谋求考取功名。
学堂只对官厂内的匠人子弟招生,不需要太多的束脩,读书的条件非常简陋,连识字的书,也是一年一收回,收回来,给学弟学妹们使用。
官厂学堂也收女子,厂里面的织工大部分都是女子,父母都在官厂做工,这孩子只能满街乱跑。
王崇古原来只打算弄个地方,让这些满街乱跑的孩子有个安置的地方。
他的初心可以说非常功利,他就是想把这些匠人子弟的孩子都圈起来,别跑没影了,父母去寻找,耽误生产,耽误生产,这不是耽误赚钱吗?
他的动机就是多赚钱。
结果,报名的太多了,王崇古只好把自己的人脉发动起来,找到了一批教习,这官厂学堂算是办了起来,第一年交回来的书,让王崇古感触极深极深。
交回来的书,全都是完好无损,甚至可以称之为崭新,不是工匠子弟们不好好读书,相反,他们非常珍惜每一本书,每一本书都包着封皮,里面没有任何涂抹。
在万历四年这个年代,能读书,最少也是个寒门,寒门也是有门第的,家里连个门槛都没有的工匠们,能让孩子读书,那是王崇古王大善人大发善心,所以,这工匠学堂里,从父母到孩子,对书很上心,保护的很好。
王崇古走出了羊毛工场,又对陈德柱交待了一下这个要定期维护,再热死人了,没人能兜得住。
“大司寇,这是匠人的家眷们送来了礼物。”陈德柱拿来了一个单子,上面写着一堆的东西,王崇古看完眉头紧皱的说道:“都退回去,官厂本就是聚敛之地,若是我拿了,明天都得进天牢去。”
陈德柱一脸为难的说道:“大司寇,还真的拿,匠人们最近询问的事儿比较多,若是不拿,人心动荡。”
王崇古察觉到了陈德柱话里有话,面色冷厉的说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
“听说官厂学堂给大司寇带来了不少的麻烦?”陈德柱选择了实话实说。
匠人们的消息虽然不算灵通,但是也听说了朝中的事儿,热死了三个人,王崇古就被攻讦,而这官厂学堂也是被攻讦最多的地方,匠人们不免有些担心,这工匠学堂若是办不下去了,孩子们去哪里上学?
官厂学堂兴教化,王崇古也要被骂?
是的,官厂带有原罪,只要是官厂的一切,都应该被批判,况且这个学堂还收女学生,女学生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大家闺秀才能有的待遇,等闲百姓人家的孩子,这女子哪个不是不多大就去田里帮着捡麦穗,帮忙施肥种地?
言利已经很可耻了,可是你王崇古还要聚敛,那是陷主上于不义,陷天下于穷困。
这个逻辑思维这样的: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
所以王崇古是兴利之臣,主上好聚敛,作为臣子非但不责难陈善,面斥皇帝的过错,反而助纣为孽,王崇古早就已经变成了坏事做尽的奸臣了。
官厂学堂被广泛反对,还是因为王崇古奉命整饬天下六十四学院,导致的风力舆论的压力。
这拿,就是苛责小民,是受贿,这不拿,官厂人心动荡,畏惧学堂被取缔,人心惶惶;
这官厂、官厂学堂,办就是聚敛兴利;这官厂、官厂学堂不办,就是违抗圣命。
做点事,就是这么的难。
“唉,就拿一筐鸡子吧。”王崇古拿了,拿了一筐鸡蛋,他终于理解,为何侯于赵在平虏堡到彰武垦田,明知道可能会被弹劾,还是拿了百姓的瓜果蔬菜。
人心齐,泰山移。
人心若是散了,那百事无成。
“朝里的事儿,厂里的匠人们就不必担心了,风雨要淋也是淋到我身上,淋不到他们身上,安心做事就是,把账本拿来,我看看。”王崇古让陈德柱不用担心朝中的风力舆论,官厂近万余人,官厂周围以毛呢为生的数万人,都在他的肩膀上扛着,他不能倒下,更没有退路。
王崇古盘完了账目,九月精纺布六百匹,粗纺布一万八千匹,计利99240两白银。
王崇古一个月就分成一万两的白银,他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顿算,如果这么下去,官厂一年的利润很快就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再加上朝廷和三娘子商谈了马价银,缩减掉的开支,正好用于京营的扩军。
王崇古思前想后,从官厂支取了五千两白银,他让四个人抬着银子放进了车里,向着京师而去。
他带着白银敲响了全楚会馆的大门,他打算按照过往的路径依赖,求告托庇到元辅这里,请张居正帮忙。
自从张四维那个倒霉玩意儿被送到解刳院后,要瓜蔓王崇古的声音,不绝于耳。
王崇古的压力真的很大。
元辅,看在能赚钱的份上,救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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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劳动图说》朱中兴
2023-07-21
王崇古的银子没有送进全楚会馆,被张居正给拒收了。
但王崇古人进去了,这就还有的救,张居正觉得这个人有救,就会让他进门,觉得他没有救了,连门都不会上。
张四维多次前来求告,全楚会馆都在装潢。
“大司寇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张居正示意王崇古入座,有些奇怪的说道:“万历三年,我可是被骂了五千多本奏疏,不照样还是首辅吗?陛下重实践,重循吏,能办成事儿的才会用,办不成事儿的不会用。”
“大司寇办的这么好,是自救,自己就把自己救了,还用我搭救一二?”
作为一个可以直接觐见陛下的廷臣,王崇古还需要别人来救吗?他自己已经把自己给救了,毛呢官厂办得很好,直接把京营扩军的银子都给拿出来了,这就是一道保命的王牌。
“咱们都是嘉靖年间过来的人,这些言官的嘴皮子,实在是招人怕。”王崇古其实不太害怕被泼脏水,也不畏惧身后名,他都兴利了,还在乎这些?
他害怕的是皇帝信了这些脏水,就有大麻烦了。
一句谎言,一万个人说,就变成真的了。
方孝孺的十族案,一眼假的案子,在不了解的人眼中,那不就是文皇帝暴虐的铁证?空印案有还是没有,案子规模到底多大,闹得到底有多凶,说是杀了几万人,这几万人到底都是谁?名字在哪里呢?
谁能定义历史,谁就能定义一个时代。
“陛下其实很简单,也很仁善,只要有利于大明的,陛下都会去做,不利于大明的,陛下都会去拔除。”张居正笑着说道:“不用太担心了。”
张居正讲了一个很好的笑话,陛下仁善。
那是相比较杀杀杀追求急速高效的谭纶,陛下的确仁善。
“我这里有一封奏疏,打算明日呈送,这就给元辅先看一看。”王崇古摸出一份奏疏来,其实他在试探,试探张居正有没有生气,之前,他绕过了内阁面奏陛下。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沉默了许久说道:“大司寇这本奏疏,写的极好,鞭辟入里,可为新政良策也,极好,极好。”
“首辅书押,一同上奏?”王崇古再问道。
“大司寇自己上奏就是了,这是大司寇的功劳,不是我的,我岂敢贪功?”张居正的脸色依旧温和,笑容依旧非常的开朗。
在王崇古看来,自己就是个岌岌可危,马上就要倒大霉的人,他发现了自己很多的罪状,毛呢官厂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首先是僭越之罪,女儿的诰命用了金字,这是大忌讳,他因此丢掉了太子少保,虽然万历三年末,陛下又给了他这个官职。
其次是贪婪之罪,在隆庆五年、六年、万历元年,他侵占了不少的马价银和长城鼎建的银子,尤其是阻拦朝廷阅视边方。
而后是大逆之罪,高拱、杨博、王崇古是晋党这个怪物的联合制造者,而张四维更是这个庞大怪物背景下诞生的极端派,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他们都是罪人。
然后是谋叛之罪,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和西北俺答汗沆瀣一气,最终完成了俺答封贡,借着贡市,大谋私利,以俺答汗倒逼朝廷。
就这四项罪名,每一项都是遇赦不赦的死罪。
但是在张居正看来,这都要分阶段去看。
如果万历元年的时候,王崇古是该死的,万历元年之后,王崇古把贪婪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把长城鼎建堵上的同时,还把十九万百姓安顿的极好,至于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议和之后,俺答汗并未入寇,这几个罪名早在王崇古能够很好的安土牧民的时候,就已经被陛下给宽宥了。
张居正其实已经把王崇古看做是辅臣,毕竟从万历二年末就准备让王崇古入阁,一直准备到了现在。
“这件事,大司寇得入阁来办。”张居正将奏疏推了回去,这已经不是刑部尚书能够处置的了。
“还是元辅书押,元辅来办吧,我这边毛呢官厂,那边还有皇宫鼎建。”王崇古又把奏疏推了回去。
张居正把奏疏再推了回去,摇头说道:“我怎么可以贪如此天大的功劳?”
王崇古又递出了奏疏说道:“这件事办好了要挨儒生们的骂,办不好,要被陛下斩首示众,还是元辅来吧。”
这番推拉一番之后,王崇古的奏疏还是回到了他自己的手里,他让张居正救一救自己,可不光是拿着白银来的,还有新政,一份天大的功劳,结果最后还是被推了出去,得王崇古自己来。
王崇古这本奏疏写了一年多了,他并不想发挥主观能动性做事,只想托庇于首辅,继续挣自己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