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节

  张居正是首辅,现在的内阁和明初的内阁大不同,明初的内阁大抵只能算是秘书处,负责帮助皇帝处置一些公文之事,而现在的内阁权柄滔天,是行政中枢。

  内阁权力的上升是在正统年间,主少国疑之时,三杨辅政,在景泰、天顺、成化年间,出现了一定的反复,但是到了明孝宗的弘治年间,内阁已经变成了臣权的代表,而首辅的地位开始变得愈发的尊贵,首辅也是在那个时间,逐渐成为了百官之首。

  明初的内阁,只有议政权,可以发表意见,并没有任何行政的权力。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可以行事的不仅仅只有议政权,还有行政权,更有一部分原来独属于皇帝的决策权转移到了内阁。

  杨博、王崇古、张四维、葛守礼这些晋党盘大根深,还能跟张居正斗一斗,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完全没那个胆子对张居正的观点提出质疑,否则第二天就会因为左脚踏入了官署被罢免。

  朱翊钧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摇头问道:“何为德?”

  王家屏俯首说道:“仁义礼智信。”

  范应期俯首说道:“温良恭俭让。”

  王家屏继续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其前提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一个人的修行,在心为德,外化为礼。”

  范应期继续说道:“博学、慎思、笃行,达仁心,而其前提是良善、谦恭、节俭、忍让。亿兆万民修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都是些正确的屁话。

  朱翊钧听完,看着两位讲筵学士问道:“元辅先生解曰:德:躬行心得之理,就是需要亲身去经历,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得到的道理,方为德。”

  “纲常伦理,先自家体备于身,然后敷教以化导天下;纪纲法度,先自家持守于己,然后立法以整齐天下,谓曰: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以德修身,以法治国,以正人者不正,为政以德。”

  “二位大学士,以为如何?”

  王家屏和范应期无奈,俯首说道:“元辅先生说得对。”

  政为名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名词,政为动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动词。

  “二位学士,只会这句元辅先生说得对吗?”朱翊钧颇为失望的说道,作为一个十岁的小皇帝,他是很乐意去学习如何治国的,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似乎不敢挑衅张居正的权威。

  “陛下英明。”王家屏和范应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俯首说道。

  “哈哈哈!”冯保和张宏终于大笑了起来,看着两个窘迫的学士,笑的格外张扬。

  冯保和张宏作为内官,他们的职责就是在皇帝的指示下,跟外廷撕扯,这外臣丢了面子,冯保和张宏自然要得势不饶人,这个时候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二位学士,你们要不要听听你们说的话?”冯保还是乐个不停的问道。

  “好了好了,二位大珰不要笑了,文华殿讲义,纠仪官们看着呢,成何体统?”朱翊钧制止了两位大珰狂笑。

  负责纠正礼仪的纠仪官们,立刻站的笔直,面带严肃,停止了脸上的笑容。

  纠仪官由大汉将军担任,大汉将军是一个官职,隶属于锦衣卫,专门负责纠正仪礼,纠仪官真的真的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一般情况下,他们是绝对不会笑的。

  毕竟纠仪官负责纠正廷臣和朝臣们的礼仪。

  但是纠仪官刚才都在笑这两个大学士。

  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坐姿端正的问道:“二位学士,朕有惑。”

  “为政以德,君子,治人者也,若君子无德,当如何?”

  “或者说,若是君子不修德行,不律己,不崇德,不修身,当如何?”

  “更确切的说,君子,把这天下当成一己之私,是非功过,只是以己独论,他们学识丰富、见识广博、世俗而老道,善于伪装,知道如何利用规则来谋求私利,只利己而不利众,不弘且毅,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当如何?”

  如果和张居正奏对,朱翊钧不会解释的这么详细,因为他只需要说君子无德,张居正就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和这两个讲筵学士奏对,朱翊钧生怕两个大学士听不明白,将话说的十分明白。

  效率略显低下,张居正是个循吏,懂变通之道,而面前的两个大学士,是清流,崇礼而重德,对于变通之道,极为不齿。

  王家屏和范应期沉默了,两个人的身形略微有些不稳,这是能谈论的话题吗?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啊,这怎么说?

  陛下这个问题,越听越是在骂晋党!

  王家屏颇为确切的说道:“君子昏乱,所为不道,当敢犯君子之颜面,言君子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臣当以直臣!臣不德则劾,君有…”

  王家屏卡住了,范应期负责压阵,当王家屏说不下去的时候,范应期出列说道:“君有…”

  “君有…什么?”朱翊钧笑着问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直呼上当!

  陛下一直在强调君子是治人者也,把君子解读为治理国家的人,可是君这个字对应臣的时候,那意思就只是皇帝!

  千年以来,君君臣臣,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失。

  比如商纣王失天下是因为妲己;跪在岳飞庙前的只有臣子,没有赵构,是秦桧蒙蔽主上;比如明英宗朱祁镇兵败土木堡是王振的错;而朱祁镇以‘意欲为’杀于谦,推到了徐有贞头上。

  这些君主的过失,大多数都是后宫妃嫔、宦官佞臣。

  皇帝总是清清白白,皇帝总是干干净净。

  “君有失则诤谏。”朱翊钧给两位学士补充完整,而后开口问道:“谏,规劝,臣子劝谏,若是皇帝不听,又当如何呢?”

  “嘉靖四十四年,海瑞扛着棺材上《治安疏》,怒斥君王过错,不忠不孝,爷爷说海瑞想学比干,朕还不想当商纣王呢,故此留其性命,先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出天牢,仍为御史。

  “可是先帝登基后,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若是皇帝不听规劝,又该当如何?”

  为政以德,逻辑上没问题,但是这皇帝不修德行,在儒家君君臣臣框架之下,又该怎么办呢?

  六年未召见辅臣,临朝而无所事事,可不只是朱翊钧说的,那是高拱和群臣们的谏言。

  隆庆皇帝当了六年的皇帝,不召见辅臣,上了朝也是草草了事,没事就免朝,朝臣们劝了,没劝动,但是嘉靖和隆庆皇帝,都还肯下印,大明的纠错机制还能运行,到了后来,万历皇帝争国本,斗不过大臣,干脆直接摆烂,连个印都不落了。

  朝臣们也不斗了,斗什么?连个人都没了,跟谁斗?跟空气斗智斗勇吗?

  万历三十年不临朝,不参加朝会、不参加每日廷议,甚至不下印,就没人劝吗?劝的人多了,万历皇帝奉行三不原则,不听,不看,不说,这朝廷几近于停摆。

  万历皇帝面对朝臣们的《酒气财色疏》没有办法,他斗不过。

  朝臣们面对万历皇帝的摆烂三不大法也没有办法,也只能劝。

  劝了不听,该怎么办呢?

  “当死谏耳!”王家屏必须要回答,皇帝有惑,作为讲筵学士,就必须解惑,但是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来。

  朱翊钧摇头说道:“若是要撞柱,纠仪官会拦下,而后以失仪罪之入北镇抚司衙门,海瑞抬着棺材上谏,不也是入北镇抚司衙门关着,等到大赦天下才走出了牢房?”

  “死谏死谏,不听、不看、不说,又有何用?”

  文华殿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有风吹动罗幕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清楚时间在不停的流逝,空气突然变得安静,气氛略显凝重,王家屏和范应期二人,一言不发,这话不能往下接,接了就是不忠不孝。

  王家屏的内心在怒吼,皇帝啥也不干,皇帝不修德,该咋办?

  能咋办!

  当然是高拱的《陈五事疏》最为妥当!

  高拱在隆庆六年六月初,上《陈五事疏》,具体内容一共五条:一皇帝御门听政;二惩宦官专政;三条请黜司礼监;四权还之内阁;五奏疏未经发内阁拟票,不能径自内批。

  高拱这五条里面,最犯忌讳的就是最后一个,奏疏未发内阁拟票,就不合法,必须要皇帝亲自出面解释,其他的都可以解释为内阁和司礼监的政斗,毕竟祖宗之法在上,洪武年间并没有司礼监这种东西。

  但是高拱,这最后一条是何意?

  这直接把李太后给吓到了。

  尤其是这道奏疏是在隆庆皇帝刚刚大行六天时,高拱上的,连头七都没过!

  “二位,要不让元辅先生来?”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支支吾吾,给了他们一个解决的办法,选择了放过他们。

  朱翊钧是张居正的破壁人,这俩学士自己都没把政、德二字理解明白,还不够格。

  追读!追读!追读!追读真的很重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啊!吾·祥·谁·林·与·嫂·归,再一次郑重其事的念叨啊。啊啊哦,嗷嗷~~呜!!!(づ ̄ 3 ̄)づ

第31章 张居正的新《陈五事疏》

  2023-04-22

  王家屏和范应期听闻小皇帝给了一个台阶,都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再待下去,怕是不能呼吸了。

  他们二人恭敬行五拜三叩首礼,俯首说道:“臣等告退。”

  这种要命的话题,还是让张居正来说吧!

  小皇帝这些问题,都极为刁钻。

  两位学士,当着这么多纠仪官、展书官、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宦官的面,把当年早已定性的高拱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的《陈五事疏》拿出来翻案。

  他们没那个勇气,更不敢给小皇帝兜售高拱那些理论。

  这冯保到李太后那边不需胡言乱语,只要如实禀报,王家屏和范应期第二天,都得因为右脚踏入了官署而被罢免。

  这大明的编制极为紧缺,一个坑三四个人等着上岗,这要是倒了,再想起复,难如登天。

  当帝师,不仅仅有真才实学,出来混,看的是实力。

  张居正的身份是先帝临终时的辅国大臣,是接受了先帝遗命教育辅佐皇帝。

  张居正也是大明首辅,他的门下有军、政、户、纲宪言官,有些话,有些事,有些道理,张居正作为帝师可以讲,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不能讲,他们没有那个身份。

  王家屏和范应期走出了文华殿,彼此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杨博如何怪罪,二人不知道,但是这要是旧事重提,把高拱那个《陈五事疏》拿出来说,那明天就得倒霉,而且是倒大霉,倒血霉!

  高拱有先帝遗命在身,这陈五事疏上奏,换到了回家闲住,王家屏和范应期说这事儿,只是回家闲住的下场吗?

  王家屏和范应期从文华殿出来,直接走向了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

  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的格局,是和皇宫别处不同的。

  文渊阁本为大明皇帝藏书所在,这藏书临水最为安全,故此得渊字,这里的琉璃瓦是黑色的,水五行属黑,寓意远离大火,黑色的瓦片和大明皇宫的明黄色琉璃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渊阁面阔六间十丈,深不到五丈,高两层。

  廊柱为绿,窗栏为红,在金水河汩汩的流水声中,王家屏和范应期硬着头皮让中书舍人通禀后,走了进去。

  文渊阁内,正中是首辅的位置,而侧面并排放着阁臣的书桌,次辅吕调阳正和张居正商量着朝中之事,中书舍人和小黄门将奏疏抱到半间房去让司礼监批红。

  司礼监的衙门在文华殿旁,只有半间,极为狭小,大明皇宫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零半间房,这半间房就是司礼监的太监们办公的地方。

  “张阁老。”王家屏和范应期见礼,略显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张居正有些怅然,他一共就偷懒偷了一刻钟的时间,两位能言善辩的学士,便没有顶住陛下的火力,跑来求助了。

  “二位来意,我已知晓,我立刻就去,二位回官署吧。”张居正没有让两位学士开口,皇帝的那些问题,他有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张居正站了起来,向着文华殿而去,侍读学士徐贞明一路上,跟张居正讲明白了刚才殿上发生的事儿。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见礼,而后端着手开口说道:“陛下所惑,其实不难。”

  “臣有《陈五事疏》呈奏陛下。”张居正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张宏,张宏呈送陛下御案面前。

  冯保大惊失色,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张居正也要学高拱?

  高拱那也是五事疏,你张居正也来个五事疏?!

  但是冯保看来看去,张居正面色如常,他最终还是决定稍安勿躁,听听再说。

  这是一封很长很长、行文非常正规的文言正字奏疏,只有句读,没有标点,不是俗文俗字,但朱翊钧还是能看得懂,他看了许久,一边看,一边用铅笔做好了笔记。

  “第一事,皇帝御门听政。”朱翊钧看着文华殿的雕栏画栋,确定自己已经在听政了,这是当初高拱陈五事疏,大明晋党和阉党决战之后,斗争之后的结果。

  小皇帝的日常格外诡异,朝臣在下面吵,皇帝在上面读书、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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