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立刻察觉到要遭了,打算立刻马上回家去,不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晃荡了,再晃荡要出大事,顾宪成又不想走,他还想入国子监,这次考不中还有下次,算学也不是不能学,他自诩是个聪明人,下次考算学,他其实也不怕。
可是不招陛下待见,这个事儿就严重了,顾宪成急的脑门冒汗。
而另外一个学子,看着榜单,吐了口浊气,看着焦竑的眼神复杂至极,他走到了焦竑身旁说道:“你赢了。”
此人名叫冯梦祯,是会试第二,会试第一的会元是焦竑,而不是他冯梦祯,大家都是南衙学子,冯梦祯其实知道顾宪成的实力,可是考试这种事,就是有输有赢,第一就是第一,会元就是会元。
冯梦祯思索了一下,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说道:“本该是你,听闻你不能考,我还以为能侥幸得胜。”
冯梦祯和焦竑在南衙地面,文斗了几次,处处落在下风,这考不过焦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焦竑骂人和写文章的水平,那是经过谏言的,那张嘴,可得罪了不少人。
在学子们张榜的时候,一道奏疏在朝中掀起了千层浪来,由户部给事中光懋领衔,十二名御史联名上奏,反对一条鞭法,而且理由充分,在经过了数日观察后,各大杂报开始讨论一条鞭法的利弊来。
这里面只有一份杂报例外,那就是民报。
民报的半月刊根本没有报一条鞭法,还是集中报道了关于压水机的工作原理,并且京中安排了十数台压水机,开始了出水,让京师百姓用上了方便水,还报道了下关于朱载堉蒸汽轮机在毛呢官厂的应用。
蒸汽轮机并没有首先用在提水事儿上,放在毛呢厂,主要是为了方便度数旁通,改进蒸汽轮机。
民报的报道中以一种极为可惜的语气,描述了第一台蒸汽轮机落地的艰难,第一天就炸了。
朱载堉的第一台蒸汽轮机发生了爆炸,是锅炉,有一台锅的安全阀超重了,安装中没有发现,结果发生了爆炸,导致了整个蒸汽轮机无法工作,要修好要到三月中旬了。
民报对蒸汽轮机持有悲观态度,不是蒸汽轮机有问题,是大明的问题,眼下的材料很难让其高速、稳定的运转,想要使用蒸汽轮机,需要高压高温和高速的蒸汽环境,对所有的部件,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锅炉炸了只是第一步而已。
蒸汽轮机好,但是大明的材料还不足让它稳定而持久的运营,而另外一种将水撒入气缸,冷却气缸蒸汽制造真空,进而实现曲柄往复式的结构,出现在了民报的报刊上。
民报发的也只是个畅想,因为民报没有那么多的铁料去制作这个东西。
大明缺煤也缺铁,想办,只能朝廷来办。
朱翊钧让朱载堉也看看往复式蒸汽机是否可行,他自己则是到了彝伦堂,准备接下来的辩论赛,或者说他要宣见由光懋领头组建的反对新政的诸多臣子。
这股风力舆论很大,大到朱翊钧不得不正面回应的地步,为此朱翊钧专门召集了在京的各大杂报们的笔正一起来看。
但凡是这些个笔正掐头去尾,断章取义,朱翊钧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定要取了贱儒的狗头,告诉他曲解皇帝的话是谶纬,是谋逆大罪。
朱翊钧摸出了郑王表,看了下时间,按照小时辰计,现在到了上午九点,辩论赛要开始了。
“陛下,臣给陛下准备了一些文牍,供陛下取用。”冯保和张宏两个人,捧着两卷书,这都是内书房收集到的杂报的观点,并且根据所行新法的档案整理出来的一份小抄,这次毕竟是皇帝陛下在宫外面见臣子,这是万万不能玩砸的。
“不用。”朱翊钧嘴上说的不用,还是把两卷书抄在了手里。
万一自己有记错的地方,岂不是当众出丑?
皇帝若是当众出丑,那不是皇帝的错,是臣子的错,臣子导致陛下出丑,那得用自己的命赎罪。
所以侯于赵天天被人骂是有原因的,不是侯于赵一封奏疏入朝,张居正也不会定下初三常朝的制度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一听到太监们吊着嗓子喊陛下驾到,就开始跪地行礼。
朱翊钧打量着廷臣、朝臣、诸多笔正和大明若干学子,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平身,坐坐。”
这次不是朝议,氛围比较轻松,所有人都有坐位,而朱翊钧坐在宝座上,宝座前有个带挡板的桌子,朱翊钧将两卷书放到了桌上,这是他的公开小抄。
“给事中光懋,尔奏疏入朝,诸杂报沸议,朕看了尔奏疏,也看了杂报议论,深以为然。”朱翊钧首先肯定了光懋的这份奏疏,不是贱儒古墓派,而是一种基于矛盾说的基础上的一份奏疏。
这本奏疏很有价值,有价值,才让朱翊钧如此大动干戈的亲自出面回应。
“臣谢陛下赞誉。”光懋再次谢恩,陛下的肯定让他松了口气,攻讦一条鞭法、等同于攻讦大明新政,等同于攻讦太傅张居正,但是事涉国朝社稷之重,光懋不得不上这道奏疏。
“先说第一事,我大明贫银,而一条鞭法的核心是银两,所以光懋这本奏疏的出发点,就是以大明贫银而论,这个出发点极好,这也是先生至今不肯完全推广一条鞭法的缘故。”朱翊钧十分赞赏光懋这种态度。
贱儒们最喜欢说的就是大明物华天宝无所不有,不用取诸他人可自足,这是在天朝上国的叙事体系里,必备的话术,比如有外藩献方物入朝,这些个贱儒就会说这句话。
而光懋的这本奏疏,开头就说,大明没有银子,必要取诸于外番,这就导致了一个必然,仰赖白银流入,受制于人。
“光懋,不用白银,用宝钞?”朱翊钧笑着问道:“宝钞擦腚都嫌它脏腚,不用银铜,不用钞法,难不成,我大明不用钱吗?”
“自然是要用钱的。”光懋叹了口气说道。
“嗯,这就是了,要用钱,但是大明既无铜也无银,用铁钱宝钞,又要说朝廷苛责小民,聚敛兴利了。”朱翊钧看似在询问光懋,其实也是对着所有笔正说这番话。
大明要用钱,大明处于一种普遍的钱荒状态,连盐引都能当钱用,这就是大明的现状。
大明要用钱,只能诉诸于海外了。
朱翊钧和光懋达成了第一个共识,大明要用钱,而且只能是白银或者铜钱,所以前户科都给事中王希元才去了云南采铜。
他笑着问道:“所以,光懋以为,该如何是好呢?光懋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大明贫银,必然受制于人,该怎么办呢?”
光懋思前想后,眉头紧蹙,最后试探性的说道:“倭国多银,要不把倭国打下来,这样的话,就不缺银子了。”
光懋被陛下的组合拳打的有点蒙,白银受制于人,把倭国拿下来,不就解决了受制于人的问题吗?
这个逻辑如此的合理。
光懋不是贱儒,他对一条鞭法的反对,是有理有据的,是忧虑国朝的,总结来说,是忠君体国的。
“嗯!好主意!”谭纶听闻,立刻一拍手说道:“好好好,我觉得可以,大明水师,磨剑数载,眼下倭国拿不下,这琉球也是可以的。”
“真是一个好主意!”
明朝反对一条鞭法的人,很多,张居正本人也是反对者之一,没有最好的政令,只有适合当下环境,比较适用的政令。既要也要还要,就是既丢也丢还丢。求月票,嗷呜!!!!!!!!
第229章 张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
2023-08-10
不想受制于人,把白银控制在自己手里,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光懋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怪圈里,如此的合理,但是格外的奇怪,又似乎应该是这样。
没银子,找有银子的地方并且拿下,不就有了吗?
这违背了儒家仁义思想,可是倭寇不是人,编排倭寇是人的陈友仁被皇帝给亲手剁了。
倭寇在东南的侵扰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攻打倭国,并没有风力舆论上的压力,打倭国不需要动员,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州,全都是嗷嗷叫要打倭国的男儿。
相比较入寇京畿和大明打了两百多年的北虏,大明人更憎恶倭国。
大明和北虏的矛盾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因为大明和北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北虏中存在着大量的汉儿军,在大明中又有大量的鞑官鞑军,而北虏的成分,大部分也都是汉人。
胡元忽必烈建立胡元,就是仰仗北方的汉世侯,打垮了正经的蒙古可汗阿里不哥,还把和林这个龙兴之地,给突突了一遍,胡元被徐达打跑之后,互相你来我往,这个矛盾复杂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互相彼此影响。
这就是伱中有我,我中有你。
更加简单的说,北虏可以算是兄弟内讧,而倭寇则是外贼。
所以,当光懋一开口说打倭寇的时候,朝臣们下意识也不是反对,而是思索为了白银值不值得。
好像非常值得!
因为白银的确是这次张居正新政的核心原动力,源源不断的白银轧成银币,流入大明的市场之内,大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有了能够大范围流通和承担商品流通中介的货币。
“光懋所言,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在杞人忧天,而是我们必须要思考的问题,一旦泰西不再向大明输入白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大量的白银输入,纾困了大明的钱荒,可一旦白银停止输入,钱荒问题,会马上卷土而来,在当下,钞法又不能行的前提下,大明何去何从?”朱翊钧对户科给事中光懋的奏议非常认同。
朱翊钧进一步说道:“咱大明的权豪缙绅们安土牧民做不到,但是搞兼并是一把好手,嗅觉极其灵敏,一旦海外白银不再输入,他们立刻就会把白银囤积在手中,埋在猪圈里,让它发霉也不会拿出来用。”
“寒冬之时,肉食动物喜欢囤积食物过冬,而大明朝的肉食者们,也是如此,只要把土地、白银藏好,就可以度过严寒,可是穷民苦力会在严寒中如同草芥一样枯萎。”
“这样一来,大明刚刚有了点苗头的大规模雇佣的手工作坊,就会因为白银不足,或者说货币不足,导致的商品流通速度变慢而倒闭。”
“我们的友邦,泰西的佛郎机国,在泰西也不是无敌的,他有很多的仇人,在海上,他有鲁密(奥斯曼)、有英格兰、有法兰西作为敌人,在陆上,他有法兰西的外敌和尼德兰地区的叛乱,无法收拾。他也会衰弱,它组建无敌的舰队来保证海疆,但是无敌舰队真的无敌吗?”
“我们的白银输入的稳定,又如何保证?”
第一代的日不落帝国西班牙,并不总是无敌的,万历二年,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唐胡安,在海上败给了奥斯曼,被奥斯曼占领了突尼斯地区,费利佩二世丢失了地中海的霸权。
而法兰西和英格兰支持尼德兰地区的叛乱,同时在海上不断的阻击骚扰着西班牙帝国的商船。
尼德兰地区叛乱,代表着西班牙帝国会损失掉最大的手工工坊,同样也会损失到最大、最稳定的税金来源。
在不远的将来,西班牙无敌舰队,将会迎来最大和最耻辱的败仗,白银的输入,将会波动到大明完全无法接受的地步。
朱翊钧看着朝臣们沉思的模样,两手一摊说道:“即便是我们的友邦是无敌的,他可以平定叛乱,击败鲁密人、击败英格兰人、法兰西人,可是费利佩二世限制往来大明的商船规模,限制输送到大明的白银,白银的输入仍然会有极大的波动。”
“费利佩二世的理由会很充分,比如他不满大明丝绸价格涨价,比如他不满朕给他的国书里不够尊重,比如他不满朕资助了安东尼奥,比如他不满大明占领了吕宋岛,在吕宋总督区发生的战争,总之为了利益,找一个理由轻松至极。”
大明问俺答汗要他弟弟为膳食堡劫掠边民之事负责,俺答汗是绝对不肯答应的,这就是个由头,大明会这么做,费利佩二世也会这么做。
户科给事中光懋上反对一条鞭法的奏疏是有很大压力的,那是攻讦新政,攻讦新政等于攻讦元辅,陛下的肯定,让光懋知道,张居正不会拿他如何。
“陛下英明。”张居正听闻陛下的分析,由衷的说道,陛下不将事情寄托于他人的良心之上,在处理国与国的关系上,从利益上出发,已经是一个很合格的君王了。
作为大明皇帝,自然是以大明国朝利益为上。
“陛下,臣以为可以遣巨舶前往琉球,先把盘踞在琉球的倭寇清剿,琉球使者已经请命很多次了。”白银问题,张居正思考过很多次,但他认为眼下不是个好时机。
但是战争也可以顺其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琉球使者请命,这就是王者之师,大明水师前往琉球是因为琉球国王、琉球使者请求,那么为了琉球这个万国海梁,大明海的锁钥之地,就必然会和倭国展开一系列的残酷的斗争。
那么,战争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嗯。”朱翊钧点了点头,这里不是廷议,不需要形成决策,张居正作为首辅,必须要全面思考和考量大明水师的实力,再做出打算和处置。
大明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把土蛮汗赶到大鲜卑山以西,让土蛮汗和俺答汗在窝里斗起来,这才是大明眼下的战略重心,两线作战,对于眼下的大明而言,还是负担太重了,但是帮着藩属国荡寇平倭,也是大明这个宗主国的应有之义。
琉球这个藩属国是一年一朝贡,每年光是鱼油就入京三十多万斤,虽然这是买卖,但是纾困了大明朝的油料短缺。
和泰西的宗主国只有权力没有义务不同,大明当宗主国,是有权力,也有义务的。
比如葡萄牙人占领了马六甲,大明专门下诏让葡萄牙人离开,把马六甲还给满剌加,可大明没有水师,葡萄牙人肯听才奇怪。
正德十五年,朝廷议定:满剌加乃敕封之国,而佛朗机敢并之,且啖我以利,邀求封贡,决不可许,宜却其使臣,明示顺逆,令还满剌加疆土,方许朝贡。倘执迷不悛,必檄告诸番,声罪致讨。
并且晓谕诸国王,及遣使助兵复其满剌加国。
可当时,南洋各国早就忘记了大明水师的天威,毕竟已经一百五十多年未曾威罚,自然没人理会大明的诏令了。
光懋反对一条鞭法的第一个理由,大明贫银,不能受制于人。
这一条理由充分,却得到了陛下和朝臣们的充分肯定,光懋不是个贱儒,他反对一条鞭法,不是贱儒那一套怕撑死先饿死的理论,而是作为科道言官,行使自己的权力,质询政令,提出担忧和问题。
这才是一个言官该做的事儿。
朱翊钧看着坐的笔直的光懋以及跟着他一起上奏的十几个御史,继续说道:“光懋反对一条鞭法的第二个理由,则是基于考成法的角度,一条鞭法执行下去的基本是清丈,大明将赋税和力役,合为一条鞭,即:银、力二差与户口、盐钞合并于地,朝廷要收税,就要清丈,厘清楚田亩,将力役摊派到田亩之上。”
“而为了迎合考成法,为了完成考校,为了讨好太傅,就必然会出现地方官吏,虚报、多报田亩之数,倚功升转,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如此一来,朝廷看着田亩变多了,税基变大了,可是受苦的是穷民苦力和小地主,缙绅权豪们被清丈了,会想方设法的将成本摊到小民的头上。”
张居正本人反对一条鞭法,对一条鞭法的态度格外谨慎。
因为他很清楚大明官场内外都是些什么人,为了升转,不择手段,为了邀功,必然谎报瞒报,百姓小民会愈发的困苦,事实上也是到了万历九年,他才开始全面推行一条鞭法,但是很快,万历皇帝就开始对张居正进行清算。
在万历十二年时,考成法、整饬学政、一条鞭法、强兵法、六册一账等等,全面废除。
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并没有执行太长时间,不是大明亡国之祸的原因。
但是张居正从万历二年开始的清丈,的确是激化大明的人地矛盾,激化了小民和缙绅的矛盾,最终导致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不清丈,马上死,清丈,晚几年死。
这就是张居正当国面临的最大困境。
光懋的第二个反对的理由,谈的是成本。
谁来承受考成法和清丈还田法的代价?而光懋看到的是穷民苦力,在这本七千言的奏疏中,光懋激烈的抨击了大明的官僚尸位素餐,贪功、欺上瞒下、贪腐等等诸多恶行,更进一步,甚至认定了大明士这个群体,是大明祸乱之根源,是大明亡国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