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78节

  朱元璋登基之后,特别下旨,禁绝蒲氏科举,昌盛了两百余年的泉州蒲氏,彻底烟消云散,其宗族弟子,皆改姓逃亡。

  朱翊钧对科举舞弊的学子,进行了顶格的处理,五代不得科举,意味着,这十五人家中,将会断绝将近百年的时间,获得权力的机会,那他们家的弟子,只能托名改姓到旁人家中,无论是谁接受这种改名,都要承担朝廷问责的压力。

  大明对于科举舞弊的处置,可以参考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

  科场舞弊历代都不少有,弘治八年,南衙举人龙霓,替都察院总宪金泽之子金逵代考,相继考中了举人进士,民间多讥讽其:有钱使得鬼推磨,无学却使人顶缸;寄与南京言路者,好排阊阖说弹章。

  最后这件事还是到了正德年间,武宗皇帝和这个金逵奏对,发现这个家伙,口不择言,不能任事,这一追查就把替考的人给找了出来,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把金逵的功名褫夺,流放边关了。

  在万历四十四年,其实也发生了一次离奇的科场舞弊案,一个名叫沈同和的文盲考中了会元,最后的处置也只是把沈同和和替考之人革除了功名,流放边关。

  孙继皋的行为太恶劣了,别人整个替考也就完了,他直接搞泄题,他要死,共谋之人要流放,功名要革除,宗族也躲不过去。

  “陛下饶命啊。”孙继皋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请罪,头都要磕破了。

  朱翊钧玩味的看着孙继皋问道:“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朕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朱翊钧很好奇,孙继皋到底哪来的胆子,瞧不起他这个小皇帝很正常,但是瞧不起张居正,这得多蠢才能觉得能躲得过张居正的处置?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恩科,会试录用进士,恰好比历年多了15个,申时行、吕调阳,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显然张居正收到了什么风声,也一直在调查,只不过是王谦的动作更快,赶在了张居正的前面。

  朱翊钧给了孙继皋一个机会,立功的机会,小皇帝坏就坏在这里,这个立功的机会,可不见得能让孙继皋活命,但是听起来,像是只要交待清楚,就可以活。

  孙继皋罕见的挣扎了一下,仍然是不停的磕头,求皇帝饶命。

  “拉下去吧。”朱翊钧知道,孙继皋不会交待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就是交待什么,若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那孙继皋就是罪加一等的攀咬。

  孙继皋没有证据,他咬不到任何人。

  朝廷做事有法度,但是有些人做事就不是那样温和了。

  孙继皋被缇骑们拖走了,他仍然在大声的求饶,但是没有人为他说话,科场舞弊对于大明所有人而言,都是不能接受的,这是个龙门,不是谁家的私门。

  今天是大朝会,朱翊钧的手摸向了奏疏,臣子们猛地打了个颤儿,陛下每次大朝会摸奏疏,大多数都是在骂人,而且骂的不带脏字,骂的很难听。

  “漕运总督吴桂芳回京叙事,宣来觐见。”朱翊钧笑着对冯保说道。

  “宣,漕运总督,吴桂芳。”冯保吊着嗓子,大声的喊道。

  吴桂芳是挂都御史京堂官职,前往地方巡抚,他的官衔是京堂官,但是他的派遣是漕运总督,所以,他仍然是外官的范畴,而这次吴桂芳回京,正好碰到了大朝会,朱翊钧特意宣见一番。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吴桂芳十分恭顺的行礼。

  “爱卿平身。”朱翊钧的笑容很阳光,丝毫不像是刚才对孙继皋穷追猛打的样子,似乎那个样子不是他一样,大明影帝朱翊钧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

  吴桂芳详细的奏禀了海运漕粮之后,大运河的漕运诸事。

  吴桂芳的意见是:五年内,将漕粮运送的重担,交给海漕,将河槽的运力释放出来,沟通南北商货,海船太贵了,而河船的运力大也安全,运漕粮的四个月释放出来的运力,将会让大运河焕发生机。

  而吴桂芳提到了一个朝中其实很少有人提及的点,那就是漕帮的危害。

  这条运河之上,盘踞着一批以漕帮为号的帮派,他们占据了码头,分成了五个派系,而这个五个派系,和各种民间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河漕不在,这些漕帮的财源就彻底断了。

  运河不运粮也要运其他的货物,这漕帮不还是这样趴在河船上吸血吗?

  在朝廷的眼中的确如此,所以张居正在主持海漕之事的时候,并未谈及这个。

  吴桂芳则在奏疏中,详细的阐述了其中的基本逻辑,这些漕帮,他们的财源一共有两个,一个是粮船过境的时候,从粮船上谋利,老鼠粮,就是给他们的粮;第二个则是势要豪右。

  更加明确的说:这些个漕帮全都是大户人家豢养的狗,一旦失去了粮船之利,这些漕帮养了那么多人,吃不到嘴里,就会咬到主人,那么要漕帮死的就不只是朝廷,还有势要豪右。

  那么整饬运河沿线河寇之事,就变的顺理成章了起来。

  张居正,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他对漕帮这个生态位的生存并不是非常了解。

  吴桂芳汇报运河诸务,是他回京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则是屯田。

  “这屯田六议,吴爱卿好好讲讲?”朱翊钧对吴桂芳的屯田令很是好奇。

  吴桂芳思索了片刻俯首说道:“第一,则是定分辖,各州府县界限不明,权责不明,出了事就是互相推诿,朝中近来丈量田亩,也在勘测地理,臣以为,清丈、屯田第一要务是清楚权责,找谁问责。”

  “第二,则是请拨各府州县属预备仓谷,以裕开垦之资,打井取水,也是要把井打出来,屯田垦荒,穷民苦力无以为继,垦荒则必有投入。”

  朱翊钧听闻,略显无奈的说道:“江西最近闹了蝗灾,潘巡抚上奏,第一件事是请斩掌粮官,各府州县预备仓谷,空空如也,甚至闹出了火龙烧仓的情景。”

  吴桂芳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潘季驯这个老好人,在江西直接变成了凌云翼,不是没有原因的。

  吴桂芳俯首说道:“所以要定分辖,这各省道常平仓左布政负责,仓谷缺失,则左布政失察;各府预备仓谷空仓,则各知府担责;各州县仓空,则各州县知县担责。”

  “吴爱卿所言事,朕听明白了,爱卿继续说。”朱翊钧真的听明白了这两件事的联系,原来吴桂芳所言,是环环相扣的。

  翻译翻译就是粮仓一把手负责制。

  大抵就是:你辖区内的粮仓出了事,朝廷调度赈济,调不出粮来就掉脑袋。

  黄清表示要给钱粮度过垦荒田亩低产量期,侯于赵说要给路费,吴桂芳说要给开垦之资,这就是成本,朱翊钧跟张居正不止一次提到过,一个政令,如果不谈成本,那就要立刻反对,谈了成本,那才值得一看。

  毫无疑问,吴桂芳的奏疏是一本值得一看的奏疏。

  吴桂芳再次俯首说道:“第三,则是仿国初法,以府州判县簿为治农官,专治农事,其未设农官者,即以管粮官兼之,各衙门不得差委本官,不许营求别用,岁终考核三年、六年、九年课最者升级。”

  “治农官、管粮官,宜熟读《农说》,而且要在回朝述职时,至宝岐司考校。”

  《农说》是宝岐司司正徐贞明,长期汇编历代农书并且结合实践的一本农业刊物,治农官、掌粮官却不懂粮、不懂种地,他治什么农?掌什么粮?

  而且考成三六九三年,吏员升转官身。

  “好!”朱翊钧眼神越发明亮,笑意越发浓烈。

  吴桂芳突然甩了甩袖子,郑重其事的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第四,则是召集流民给田,开垦无力者,官给牛种,次年还官三稔。纳役原主归认,不许告争。”

  “就是说召集了流民让他们垦荒,耕种不力的人,治农官要给耕牛和种子,三年还清牛的钱,至于流民原主,自认倒霉,不得告官争抢。”

  吴桂芳此言一出,群臣皆是议论纷纷,彼此都掩饰不住的震惊。

  大明的失地农户、城中游坠,是缙绅的奴隶,而吴桂芳此言,就是说,召集流民给田耕种,原主不得告争,就是恢复失地农户、城中游坠的民户身份。

  一份大明版的解放奴隶宣言。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冯保见状立刻甩了甩拂尘,而纠仪官们,立刻顿挫手中钩镰枪,拉长了音调,齐声说道:“肃静。”

  朱翊钧等朝臣们安静下来,才开口问道:“吴爱卿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知之,臣老矣。”吴桂芳再叩首,他是正德年十八年出生,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臣以为甚善。”张居正听闻立刻表态,对吴桂芳的谏言表示赞同。吴桂芳入京后已经去全楚会馆和张居正商量过了,张居正的态度就是要做,必须要做。

  “臣以为此条,民之所向。”王崇古立刻站了出来,表示了赞同,多少凶案,都是因为这种强人身依附的奴隶关系造成的?作为刑部尚书,虽然王崇古总是不务正业,但刑部的事儿,的确归他管。

  葛守礼看着王崇古,笑容满面,晋党在他走后,决计不会出现太多的纰漏了,至少王崇古会审时度势,张居正活着的时候,王崇古决计不会跟张居正作对。

  至于张居正之后?那么远的事儿,谁又能看的清楚?

  “吴爱卿免礼。”朱翊钧示意吴桂芳平身奏对,这本奏疏到这里,才仅仅第四条罢了,他同意吴桂芳所言,并且决定把这本屯田奏疏,真正的执行下去。

  吴桂芳却抗旨不尊,仍在地上跪着说道:“第五,则是荒芜田地,则无主之地,各从所便,听民告认。”

  吴桂芳知道自己的发言容易引起误会,俯首说道:“荒芜田亩,不再有主不是他老刘家、老李家、老赵家、老王家的私产,听民告认,则是谁种着荒田,则谁是田主。”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啊。”朱翊钧听完之后,由衷的说了一句。

  吴桂芳不是张党,他只是走到了现在,仍然没忘记自己当初拼命考中进士的本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多少人,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为何出发?

  吴桂芳没忘。

  他的这本奏疏,可谓是击中了权豪缙绅们这个阶级的根本利益,生产资料的田产和生产工具的百姓。

  张居正的清丈、还田、屯耕,是缓解大明主要矛盾的政令,而吴桂芳的奏疏,是清丈还田令的延续和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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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送出去的,要亲手拿回来才行

  大明的读书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群体,当你想夸奖他的时候,可以用读书人来夸奖,当想骂的时候,同样可以用读书人来夸奖。

  孙继皋作为状元郎,是读书人的佼佼者,公然干扰大明为国选士,科举的公平与公正,在干涉之前,连元辅都知道了有人在作妖,而吴桂芳作为读书人,则忧国忧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本屯田疏,是一篇雄文。

  其中后面两条总纲,充斥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愚蠢。

  美利坚的林肯,宣布废除奴隶制,是因为战场上的被动,为了军事需要而不得不如此宣布,南北战争打完后,林肯就被刺杀,死在了福特剧院内。

  林肯的废奴宣言,其实已经非常温和了,但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他还是死在了刺客手中。

  美利坚那片土地,一直到2013年,密西西比州才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度,也是一个漫长的斗争过程。

  漕运总督吴桂芳的这本奏疏,则更像是一种追求大同世界的奏疏,因为大明并没有爆发出激烈的民乱,需要朝廷做出决策。

  大明朝廷的政令通常都是被动性的,这也符合肉食者鄙的基本特征,大多数朝廷的政令都是还没摁下一个葫芦,就又起了一个瓢,而且政令对于缓和社会矛盾,都有强烈的滞后性,通常政令到达地方的时候,地方自己已经斗出了一个结果。

  而吴桂芳的奏疏,则是主动性的,主动去缓解社会矛盾,通常情况下,会被缙绅们视为一种闲的没事、没事找事,政治的智慧应该是:只要能用就不要动,能不做就不做,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朱翊钧对吴桂芳的奏疏是高度认同的,但是要执行起来,难度很大,但同样,吴桂芳的奏疏,前三条的意义仍然非常重大。

  吴桂芳的提议很好,但是从一个提议到一个政令,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浙江道监察御史邢玠来了没?”朱翊钧又摸出了一本奏疏,开口问道。

  “宣浙江道监察御史邢玠。”冯保一甩拂尘,贾三近因为失朝被罢官后,就很少有朝臣们失朝了,所以皇帝要找谁,就不用找缇帅去拿人了。

  邢玠从殿外走了进来,恭敬见礼后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起来回话。”朱翊钧则满是玩味儿的看着手中的奏疏说道:“俺答汗上奏请都督金印,好前往西宁青海寺,会番僧设醮,尔上奏来反对。”

  “其一曰:膳食堡劫掠边民未了,此时施恩则北虏轻视我中国。”

  俺答汗也不是一直在板升城待着,他也是个活物会活动,最近他打算去西宁的青海寺见僧人,他前往西宁会见番僧的身份则是大明的顺义王,所以要请都督金印,而且请开大马茶市。

  朝中有人赞同有人反对,邢玠持坚决反对的态度。

  第一条是朱翊钧和谭纶留手之事,这件事大明和俺答汗还在吵,而且注定没什么结果,劫掠膳食堡边民的家伙,是俺答汗的弟弟,俺答汗是不可能交出来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其二曰:茶市不可开,金印不可与,在宣大,宜委曲解喻以止其来;在甘肃,宜励兵秣马,以防其来;阻无已之,求严内外之限。”

  邢玠再拜俯首说道:“陛下,臣之所以反对,就是怕他联合西北诸多番僧入寇甘肃,宣大打了二十多年,已经打的千疮百孔,一片烂泥,若是甘肃打烂了,大明恐有倾覆之危,臣诚恳陛下明鉴,不被俺答汗一时恭敬所蒙蔽。”

  “北虏亡我之心不死。”

  万历四年十二月,朱翊钧按照惯例,见的外官是陕西总督石茂华。

  石茂华对皇帝说:不复套,三边一旦遭遇连年大旱,恐怕大明有倾覆之祸,因为陕西少粮多兵,连年大旱,必然是民乱四起;而邢玠也是说大明恐怕因为俺答汗从甘肃进攻,进而导致大明倾覆。

  连年旱灾和兵祸,两个的危害是相同的,战争的破坏是巨大的,西北因为失去了河套,脆弱不堪的农业,会被彻底击毁。

  邢玠站起身来,端着手继续说道:“俺答汗因为戚帅在朝失去了对宣大和京畿进攻的勇气,但是他在西宁和西北番人联合从甘肃方向进攻,直入大明腹地,臣不疑西北军兵之忠勇,然以汤克宽之勇武,依旧丧于敌手,臣恳请慎重。”

  大明边军打不过北虏,这是个事实。

  在戚继光手里被吊起来左右暴揍,毫无还手之力、侄子被俘虏的董狐狸,还能杀了大明密云总兵汤克宽,甘肃等地脆弱不堪的边方,在冲击中,恐怕会出现极大的纰漏,陕西、山西、河南都在胡虏铁蹄之下。

  而大明稍微振奋的财用,也会因为战争再次陷入国用大亏的地步,银子反而是其次,重要的是粮草。

  “那爱卿以为朝廷应该怎么应对俺答汗请命?”朱翊钧看着邢玠问道。

  “或建佛寺移番僧于俺答本巢,以杜其后;或多间谍恤熟番,以察情分党,而预其防。”邢玠也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俺答汗不要去西宁,让番僧去俺答汗的本巢板升城去,这样一来,就杜绝了俺答汗和西番联合攻打甘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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