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当下大明的困局,万历初年,是大明最后的机会,如果无法把握,大明就会死亡,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挣扎而已。
“陛下,考成也好,清丈还田也罢,其实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能治本的只有陛下。”张居正十分恳切的说道:“消灭门阀的是缙绅,消灭缙绅的应该是什么,这才是陛下要思考的问题,缙绅最怕的就是被替代。”
张宏和冯保互相对视了一眼,皇帝和太傅讨论的内容,实在是有些让两个人心惊胆战,一个敢教,一个敢学,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张居正对大明的病症和问题所在一清二楚,而且真的能拿得出方子来,而且还把这手看病的功夫,完全教给了皇帝陛下。
朝中没有一个人会跟皇帝讨论这些问题,皇帝的皇权权力构成和基石,以及缙绅逐渐门阀化的根治之法,对于政治制度设计,那不是仅仅只有胆量就可以做到。
吕调阳、王崇古、马自强、申时行、谭纶、海瑞、王国光、万士和等等,都不会就这些问题跟皇帝讨论,甚至告诉皇帝权力的游戏,核心的规则和破局之法,有的时候,也不是朝臣们没有恭顺之心,不肯责难陈善,而是这些问题,朝臣们其实都没想过,因为没有立场去想。
张居正之所以想,因为他当国,在丁忧之前,他一直是实际上的决策人,所以他会如此思考。
“尝尝这个大碗茶。”朱翊钧让人拿来一个水壶,倒了两杯茶,大碗茶,就是朝阳门外草市的那个味道跟马尿一样的大碗茶。
但是朱翊钧的喝法是加冰块,冯保夹了冰块到大碗茶里,稍微凉一凉,而后朱翊钧便一饮而尽。
张居正其实不擅长品茶,他喝了一口,眼前一亮,冰凉感压制住了红糖的杂质的苦涩和咸味儿,味道极好。
“国窖也。”朱翊钧对这种饮品非常推崇。
“这其实是次辅王崇古永定毛呢厂的凉茶,去年夏天热死了三个人,大司寇被弹劾苛责小民兴利,陷入了极大的舆论危机之中,今年又弄了这种加冰的大碗茶,从热嗷嗷的羊毛清洗工场里走出来,喝一碗这个茶,神清气爽。”朱翊钧说明了关于大碗凉茶的起源。
王崇古搞出来的,怕热死人,每过两刻钟就把人叫出来喝一碗,落落汗再回去继续上工。
今年的永定毛呢厂一个人都没热死。
王崇古是为了自保,但是无形中提高了匠人们的待遇,缙绅们畏惧被代替,那么匠人这个集体,是否可以代替缙绅,还需要实践去证明。
至少眼下,王崇古一直在履行着自己的承诺,践行着安置流氓疏。
“已经深秋了,陛下还是少饮为宜,尤其是冰块。”张居正对这种凉茶非常赞赏,可是已经深秋,皇帝为了龙体,也不应该多饮了。
熟悉的唠叨,张居正管的很宽,什么都管。
朱翊钧和张居正说起了新的内阁成员,一共四个人的内阁,首辅次辅两个阁老,防止吕调阳独木难支。
朱翊钧其实不喜欢吕调阳,因为吕调阳没有自己的意见,廷臣们廷议出什么来他就写什么;他也不喜欢王崇古,因为王崇古是僭越臣工,虽然现在大家合则两利,但是指不定哪天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拼个你死我活了;朱翊钧也不喜欢申时行,万士和是随风倒,而申时行是没有立场,他是两头都不想得罪,两头都得罪的人。
这也就是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大杀四方,眼光太高了。
就上面这四位,虽然不敢说和高拱相提并论,但是那也要比徐阶要强上数倍,至少这几位没有在死后被查出来侵占了几十万亩的常田,没有营建大别墅,也没有纵容家人为祸乡里,在个人道德上,这四位比徐阶要强,在治国能力上,那也要比徐阶强。
徐阶最大的功绩就是倒严嵩父子,还搞死了胡宗宪,这功过实在是不能相抵。
海瑞就从来不觉得徐阶倒了严嵩父子,分明是严世藩索贿到了裕王府,才让道爷动了真怒,否则圣眷仍在,严嵩父子能倒得了?
入了朝之后,海瑞更加确信这一点了,因为正二品的廷臣,连皇帝处置起来都极为棘手,自己不犯错,根本就不可能倒,所以,海瑞更加确信,严嵩父子是自作孽不可活。
朱翊钧一直跟张居正聊到了深夜,才去休息,次日四更天就起床,打算悄悄溜走,省的耽误张居正休息,奈何他刚起床,就看到张居正恭候,请皇帝用了早膳。
离开的时候,朱翊钧很失望,因为无事发生。
希望下个月的时候,能发生点什么事儿。
金秋九月,远在长崎的徐渭收到了朝廷任命状,任命他为长崎总督区总督,总督戎事政务,便宜行事。
徐渭对这份任命,十分惊讶,差点下巴都惊掉了,他还以为是孙克毅,万万没料到自己才是总督,海外总督自己建总督府,至于总督府的规制,和大明诸府类似,可以自己招募幕僚充任三班六房,这就是给了徐渭自由裁量权。
这是一份钦定的任命,皇帝举荐。
徐渭完全无法理解小皇帝的思考方式,他这个对朝廷怀恨在心之徒,怎么就当上了长崎总督了?
徐渭放下了六分仪,对着孙克毅说道:“长崎,北极出地高度32.75°,七日最高温平均26°,最低气温平均18°,按照滁州记录,北极出地高度32.25°,去岁九月,滁州七日最高温平均16°,最低位3°,维度几乎相同,太阳高度几乎相同,气温却差了这么多。”
“佐证洋流存在。”
有一股从吕宋过鸡笼岛东侧、过琉球到倭国的洋流,而这股洋流将赤道温热的海水,带到了倭国,所以即便是已经深秋,长崎的温度依旧要比大明高十度左右。
大明要计算岁差,就必然要计算出地轴偏斜角度,进而就完全能够理解一年四季产生的原因,冷信风和热信风的源头就是太阳光的照射量,太阳高度越高则越温暖,而徐渭在尝试解释同一维度下,温度差的成因。
“其实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泰西的大帆船,为何回到秘鲁要六个月,而从秘鲁回到马尼拉只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因为泰西的大帆船在随波逐流。”孙克毅在吕宋、鸡笼、琉球、倭国之间花了一个大概的线。
大明对秘鲁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它的维度,所以画出来的堪舆图很怪异,但是在大东洋中存在着一股环流这一事实,基本确定,剩下的就是完全确定这些洋流到底经过了哪些地方了。
徐渭和孙克毅肩负着间谍的使命,要收集这里的水文地理,利用三角锥作图法,绘测倭国的地形图。
绘测是为了灭倭,如果不是要灭倭,徐渭才不会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做事,灭倭是他现在唯一的执念了,毕竟一辈子都在跟着胡宗宪平倭,如果朝廷真的能灭倭,那也不枉此生了。
这就是朱翊钧给徐渭长崎总督的原因,因为徐渭忠于大明,但是他不忠于皇帝,也不忠于朝廷,在他看来,大明朝廷不能完全代表大明,这已经是一种极其大逆不道的想法了,他也直言不讳的这样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那些个快要饿死的游女,先喂点糖水,喂够七天,再开始进食,都快把胃给饿没了。”徐渭对孙克毅交代着倭女买卖的一些细节。
倭国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地方最紧缺的是食物,长得矮,自然是种的问题,同样也是食物的问题,就像种田,二分种、三分管,五分肥,没有肥,再好的种也白搭,倭人的普遍矮小,和食物紧缺有很大的关系。
倭国的足轻吃不饱饭,倭国的女人,连饭都吃不上。
人在饥饿的时候,会完全丧失理智和人性去寻觅食物,吃饭是天性,而一个人会被饿死,大多数会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是赈灾时候老爷们最开始开设的粥棚要足量的米,而后慢慢减少一样。
长期的饥饿,人的肌肉会在饥饿中不断的分解,而后丧失获得食物的能力,饿着饿着,肌肉开始溶解、内脏开始缩小、胃首当其冲,胃的缩小进一步加剧了肌肉的溶解,最终饿死。
徐渭之所以知道的如此清楚,完全就是在倭国看多了饿死的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如果肌肉还有,只是食量下降,那就喂糖水,糖水喂七天开始吃饭,就缓过劲儿来了,这也是经验之谈。
如果连肌肉都开始溶解,那就不用看了,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救不过来了,根据解刳院的解刳论而言,胃、肠的消化需要肌肉去驱动,在肌肉开始溶解的情况下,胃和肠就没有肌肉去驱动了,饿死是必然。
孙克毅做的生意就是这么的肮脏,贩卖倭女到大明,收取彩礼,倭女这东西,成本极低,最大的成本就是糖水了。
在倭国,糖水的价格是等重火药的七倍,糖是一种比火药还要贵重的战略性的物资,除非是那种长相极好的女子,否则人牙子也是不会救的。
在倭国,在安土桃山时代,人是什么?人是草芥。
“说起来咱们的联排大房,现在有多少咱们大明人了?”徐渭现在名正言顺,询问起了聚集地的大明人的数量。
“两千七百余丁,五千二百余口。”孙克毅汇报了长期总督府联排大房的人数,联排大房分为两大块,一块叫唐馆,是总督府直接管理的地方,一块是福建会馆,主要是福建为主。
“到了海外,最先要做的还是内讧,福建会馆的赵长林,还是不肯过来吗?”徐渭非常反感内讧,大家都到了倭国,结果还要内讧,这个福建会馆商总赵长林,摆明了不肯听命总督府。
“不肯,他请先生过去。”孙克毅无奈的说道。
“千总,把他抓来,反了他了。”徐渭失去了耐心。
海外的规则就是这样,拳头大就是道理,徐渭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规则,看在都是大明人的份上,徐渭给了赵长林很多时间,朝廷的委任状都到了,赵长林还在犹豫,那就怪不得徐渭无情了。
作为便宜行事的总督,作为开拓的初期,不是徐渭不给更多的时间,是倭人不给他这么多的时间。
麻锦没有犹豫,直接领命而去,他已经见识到了读书人的阴险。
徐渭给的这些时间,根本不是让赵长林这个商总想明白,而是让赵长林手下的人看明白赵长林是个什么东西而已。
求月票,嗷呜!!!!!!!!!!!!
第267章 用萝卜刻一个倭国国王的印绶
2023-09-17
在长崎,大明有两个势力,一个势力是唐馆也就是徐渭、孙克毅、麻锦等六百浪里白条为中坚力量,背后是大明南衙在大明开海中出海的商贾,以纳税这种形式,真金白银的支持大明开海;
而另外一个势力则是福建会馆,主要是以赵长林为主的走私商贾、亡命之徒构成,扶持他们的是旧海商,主张反对纳税、反对大明开海。
这两股势力可以看作为新旧海商集团,唐馆是新海商集团,福建会馆是旧海商集团,利益的主要冲突还是倭银。
在开海政策的不断调控下,在孙克毅兄弟二人带着松江孙氏吃到撑的榜样力量下,越来越多的缙绅们,将目光看向了海上,而后不断的融入《松江远航商行》之中。
孙克毅之前是松江商总,这个商总不是个名号,而是朝廷选择家道殷实、资本雄厚者指名,而商总是远航商行的魁首,商行这种松散的商人联盟中,还有场、运、窝、走卒等多种商贾。
这些商贾根据分工不同,有着各种不同的职能。
比如走卒贩夫,则是四处兜售收购原料;而窝商就像做个窝一样,专门营建仓库负责囤积,或者从事生产活动;而运商就是行商,专门将货物从一个地方带到另外一个地方,主要是负责运输和镖行的安保。
而场商则是能够和商总一道出海的势要豪右,手里最少有一条三桅的夹板船才能成为场商。
商总就是从场商里选择。
松江远贸商行,就是一个松散的商人联盟,大家共同的利益就是开海,而孙克毅之前是商人之间的盟主,是朝廷指名担任,孙克毅前往倭国后,朝廷指名了孙克弘,继续充任商总。
哪怕孙克弘被徐阶敲碎了膝盖不能站立,但是松江衙门,还是认为商总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还是不要交给别家的好,站不起来不是什么大事,让人抬着走就是了。
所以徐渭、孙克毅以及松江远航商行,是在开海政策下出现的一个利益集合,和原来就有的走私商贾,形成了利益冲突。
徐渭坐馆的唐馆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因为他有六百朝廷的正规水师,他背后有大明,但是赵长林的背后就只有一些还没有看清楚大势所趋的、冥顽不灵的旧商贾。
出来混,要有势力、还要有背景。
只用了半天的时间,麻锦就兵不血刃的把赵长林给拿到了徐渭的面前,麻锦是直接去的福建会馆拿的人,没有遭遇到抵抗。
毕竟福建会馆联排大房外,麻锦推了两门九斤火炮,在拿人之前,就已经填药了。
这九斤药火炮是从战座船上拆下来的,而后安装了戚家炮架,就是戚继光搞出来的木火炮车。
面对火炮,福建会馆内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在之前对教区的进攻中,这两门九斤药火炮展现了它的威力,只用了一炮就炸开了教堂的大门;第二炮就把那个神的塑像给炸的四分五裂稀巴烂;第三炮装的是开花弹,一炮把教区所有人的抵抗意志给打没了,毕竟破片之下,血肉模糊。
这玩意儿的威力,所有人都见识过,还是不要用血肉之躯挑战火炮的威力比较好。
反正抓的只是赵长林,而不是福建会馆的所有人。
“我叫你来,你不来,你还让我去,你是在教我做事?”徐渭看着五花大绑的赵长林,语气十分不满的说道。
给脸不要脸,虽然徐渭给的时间,更多是为了让福建会馆的商贾们,认清形势,看清楚赵长林本来的面目和嘴脸,赵长林要踩徐渭,不是为了福建会馆的利益,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罢了。
“朝廷的鹰犬!徐文长,你已经忘记了胡部堂是怎么死的了吗!就是你忘了胡部堂怎么死的,你难道忘记了汪直吗?到时候你徐渭,也是海寇!海寇!”赵长林不停地挣扎着,还在嘴硬。
水师军兵的缚术上乘,怎么可能让他挣脱的掉。
徐渭没有立刻反驳,福建会馆和唐馆都推徐渭为长崎总督,其实理由很简单,就是不想让徐渭当总督。
这个逻辑其实很正常,朝廷是不会听地方的,若是朝廷肯听,国姓正茂已经回两广了,而不是嗜杀的凌云翼继续作威作福。
可这次朝廷出乎意料的任命了徐渭,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汪直一直受到胡宗宪的差遣,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本固不打招呼的就抓了汪直,最后以海寇定罪斩首,进而产生的恶劣影响,要比朝廷以为的程度,要更加深远。
在倭的福建商贾、亡命之徒等等,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汪直的下场,进而和朝廷作对。
“真的是贻害无穷啊。”徐渭揉了下脸,显得十分无奈,他跟赵长林这样草莽出身的人,说王本固说徐阶说朝中倾轧,那都是白费口舌,在赵长林的眼里,这些都是朝廷的意志,都是朝廷的恶。
朝廷是一个整体,这是一种刻板的认知,徐渭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认知过。
可是在牢里蹲了几年,有人想杀他,有人想救他,有人想让他永远待在牢里,有人想借着他为胡宗宪平反,总之朝廷也是个名利场,因为利益不同,有着形形色色的朋党。
“徐渭,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赵长林愤怒无比的喊道。
徐渭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大家都是出门在外,怎么能杀人呢?我就是叫你过来谈谈,你服也好,不服也好,都没关系,只要你进了这个门,你再出去,你就和我一样了。”
“放人。”
徐渭身体微微前倾说道:“你听好了,别的事儿,我不管你,你爱怎样怎样,但是和倭人搅合在一起,坑害大明,那你的死期就到了。”
叫赵长林过来的意图只有一个,告诉他通倭的标准,和倭人一起损害大明利益,就是通倭,这是王锡爵案中,王锡爵用大好头颅证明的金科铁律,在灭倭的漫长过程中,这就是唯一的准则。
反对也好,争利也罢,都是内部斗争,兄弟阋墙尚且外御其辱,若是连这一条也违背了,那就不能怪他徐渭心狠手辣,下手无情了。
徐渭这个警告不是无的放矢的,其实这些在倭国走私的商贾,哪个不是跟令制国的大名眉来眼去,但是在眉来眼去的过程中,以损害大明利益、肥私门为目的,和倭人搅合在一起,就是死罪难逃了。
麻锦撇了撇嘴,读书人的毒辣就毒辣在这里,他们杀人,都是用的软刀子,真刀真枪,麻锦从来不怕这些个文进士,可读书人从来不真刀真枪,操弄政治,最后把武夫玩的团团转,这个戏码已经上演了六百多年了。
赵长林他进了唐馆的门,完完整整的走出去,他赵长林和徐渭就没什么区别了,毕竟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赵长林是完好无损的走出去的,那他就是朝廷的走狗鹰犬,是绿林的叛徒。
这就足够了,不需要再做太多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