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民生大事,朱翊钧的处置就是这么严厉,哪怕是顶层建筑撕扯到了头破血流的地步,斗到你死我活,没有造成恶劣的影响,朱翊钧作为皇帝,也不多加过问,比如王谦毒杀张四维、火烧张四维家宅,买通张四维近侍等等,朝堂这个王八池子,不斗才奇怪。
造成了恶劣影响,就会招致雷霆万钧。
王世贞是个肉食者,是曾经的巡抚,是大明的进士,是文坛魁首,他参与到合一众事中,对多少人起到了榜样作用?世风日下,礼崩乐坏,大明就是这样一步步的坠落深渊。
朱翊钧要防微杜渐。
“其次。”朱翊钧拿起了水杯喝了口水,看着里面飘起的几颗枸杞,陷入了沉默之中,自己难道已经到了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年纪吗?
显然是某个未能得偿所愿的皇后,在水杯里面加的!
还有?!
王崇古和万士和互相对视了一眼,前工部右侍郎罗汝芳是对的,皇帝他真的不好惹,没事别招惹,该死就自杀,别给陛下找麻烦。
“文人擅长以文词谄媚奸恶,却不擅长以文词诛罚奸恶,这怎么能行呢?这根本没有骨鲠正气。”
“这样,天下百官,人人写一份抨击王世贞参与邪祟之恶,从现象、问题、原因、办法四个角度去出发,论述此事,万太宰辛苦些,从百官的文章中挑出十篇来,刊登邸报流传,百官文牍若有重复,一律考成下下,全无忠君之心,也无体国之意。”朱翊钧对着万士和说道。
万士和瞪大了眼睛,俯首说道:“臣领旨。”
王崇古汗流浃背,这一下子不烂大街也要烂大街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那大家都对王世贞口诛笔伐,日后谁来给王世贞犯案?这案子至少五十年内,没人肯翻案,都是亲历者的徒子徒孙。
五十年后,翻不翻案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还有。”朱翊钧又开口说道。
这次连吕调阳嘴角都情不自禁的抽动了下,陛下这一套又一套的,实在是令人应接不暇。
居然还有!
“把百官写好的文章,全都刻成石碑,送到王世贞的祖宅里,大司寇,这个石碑座大点儿,可不能轻易推倒,用料也扎实点,刻的深一些,别过个十几二十年,就看不清楚明白了。”朱翊钧对着王崇古交代着石碑的细节,这石碑可不是随便刻的,要经久耐用。
毁了敕造石碑,那可是要杀头的!
“臣遵旨。”王崇古面色五味杂陈的俯首领命,皇帝是真的杀人又诛心。
“最后。”朱翊钧说完又顿了一顿,观察着三位重臣的反应,之前从错愕到震惊,再到眉头紧蹙,可是这一次他刻意停顿,留意三位的反应,发现他们全无反应。
显然,不是不感觉惊讶,是已经麻木了。
“把王家的祖坟刨开,把邸报那十篇雄文,埋到祖坟里。”朱翊钧讲出了他的想法,把邸报刊登的那十篇送到王世贞的祖坟里,让王世贞的列祖列宗也看看,王世贞到底做了些什么,招惹了陛下如此惩治。
“臣等…遵旨。”吕调阳带着已经麻木的王崇古和万士和领下了这条圣命,把祖宗的坟刨开,把石碑埋进去,还不如开棺鞭尸来的痛快,开了,但只开了一点点。
“事情如果难办,王世贞可以暂且留下,等处理干净,没有异议后,再进行处置。”朱翊钧给出了冗余的时间,不让朝臣为难,让他们好生处理这个问题。
在办这个的过程中,一定会遭遇到阻力,王世贞在复古派的影响力极大,这些复古朝官一定会连章上奏。
朱翊钧当然可以先杀人再诛心,可是他选择了先诛心再杀人,难度更高,定性会定的更稳,给他们充分的反对时间,如果没有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的反对意见,那就执行下去就是。
万士和略显疑惑,而后释然。
人在等死的时候,最是惶恐不安,王世贞仍旧关在天牢里,在等死的过程中,他将亲眼见证自己被诛心的场面,而后了无遗憾的离开人世。
万士和认为,这才是皇帝的主要目的。
万士和想的没错,皇帝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让王世贞亲眼看着自己的名誉彻底扫地之后,再物理死亡。
万士和很了解皇帝,陛下是一个英明的君主,英明就英明在四个字,庆赏威罚,显而易见,陛下对于庆赏和威罚都做的很好,赏罚分明则国大治。
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朕,不希望看到再有大明的进士、举人、官绅参与到邪祟之事中,日后但凡涉及此类邪祟恶事的读书人,一律如此处置,大明世风日下,这蛊惑人心的魑魅魍魉,趁机作恶,伥鬼黑眚层出不穷,作为治人者的君子,更不应如此。”
“范应期和王家屏讲筵之时,说为政之道,为正人海,用正人,行正道,做正事,众口嚣嚣,向正导引而已矣,政之首倡,当正风气,风气清朗晏河清,则恶劣的行径无所遁形;笔为器意纵横,教化万民。”
“朕与诸位共勉。”
“臣等谨遵圣诲。”吕调阳再次俯首,带着两位臣工离开了宝岐司广寒殿,一步步的离开。
走出了广寒殿,三人并行走过了石桥,吕调阳站定,三位臣子互相看了看,脸上带着几分苦笑,还带着几分欣慰,苦笑的是,小皇帝真的有层出不穷的办法,而且这些法子一个比一个狠厉,而欣慰的是,皇帝重惩了王世贞,而且达到了杀人诛心的目的。
日后史书曲笔是决计遮掩不了这段事的,王世贞被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永生永世,直到永远。
司马昭杀曹髦,甚至不是在长安的大街上,而是在宫城之中,曹髦拔剑登辇,率领殿中宿卫和奴仆们去杀司马昭本身就是最后一击,不求成功只求成仁,在东止车门,曹髦就遇到了司马昭的弟弟司马伷,司马伷不敢阻拦,曹髦继续前行。
走到南面宫阙之下时候,遇到了中护军贾充,曹髦玉碎九重,死于宫城之内。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还是发生在高墙宫阙之内,但这件事还是流传了出去,而且被人念叨了千余年。
想要曲笔掩盖一件事也不是不行,影响比较小,涉及人数少自然可以曲笔,但影响深远,参与人数众多的大事,那就不是曲笔二字可以遮掩了。
“捷报,捷报!应昌府捷报!”一个缇骑背着一个箭筒,箭筒封着朱红色的漆封,这是戚继光本人撰写的捷报。
缇骑将箭筒交给了红盔将军,红盔将军转呈缇帅,缇帅拿入了宫中,吕调阳、王崇古和万士和也不必走了,陛下待会肯定会有圣旨。
应昌府大捷,戚继光又在前线拿下了一场大胜,给小皇帝的大婚献上贺礼。
捷报其实不能作为贺礼,因为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戚继光没那么大的本事,无端制造塞外大捷的消息,也不能决定大捷什么时候会到,甚至戚继光本人都不能决定自己百战百胜,影响战争胜利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不确定性太大,而贺礼不能充满那么多的不确定性。
幸好,戚继光还是赶在皇帝大婚前,又送上了一份捷报,让陛下安心,前线有密云镇、蓟镇、京营军兵,有他戚继光,北虏一定会安安稳稳,不会在陛下大婚的时候给陛下添堵。
谁给陛下添堵,戚继光负责上门添堵。
戚继光在应昌府的战略极为保守,甚至连日拱一卒的营堡拓土都没有做,只是守住了应昌这个水草丰茂的山口位置,防止北虏再次东出辽东和东夷勾结,营寨、坚城,塞外一座砖石城墙的城池在数月之间已经有了雏形。
土蛮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可是一片广阔的牧区,就这样让大明给拿走了,损失过于惨重,按照大明营建城池和守城的本事,一旦应昌府落成,大鲜卑山山道将会永远离开长生天的怀抱。
俺答汗不急,他现在信佛不信长生天了,那也不是他俺答汗的地盘,俺答汗完全没有动机和理由去做,坐山观虎斗符合俺答汗的利益,土蛮汗用尽了全力说服了俺答汗,还有五年的所有羊毛的供应,这种实实在在的利益拿出来,俺答汗才答应了出兵协助。
虽然俺答汗和土蛮汗会盟,俺答汗也答应了出兵,可是戚继光在制定防守战略的时候,却不把俺答汗和土蛮汗看做一个整体,对俺答汗方向进行了猛攻,对土蛮汗方向进行了坚守。
果然,俺答汗所部并没有求战之心,大明猛攻,这两支万人队就猛退,后来干脆直接就脱离了战场,而后土蛮汗在应昌府的土坯城墙面前,吃了个大亏,扔下了一千三百余人的尸体,选择了撤兵。
戚继光没有追击,而是见好就收,此次出塞的战略目的已经完全达成,戚继光没有选择像第一次出塞那样,有求胜求快之心,而是稳扎稳打,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还有的是机会出塞作战,就没必要那么着急了。
副总兵、副将军马芳说得对,张居正和陛下,的确比他戚继光想的还要厉害。
挨打的人才会知道有多疼,只有对手才会清楚的知道你的强大。
“好,好好,好呀!”朱翊钧猛地站起身来,原地走了几圈,连连说道,就差说一句,我大明天下无敌。
他真的很高兴,戚继光在应昌站稳了脚跟,只要等待六月筑城结束,应昌、大鲜卑山山道、全宁卫、大宁卫、热河卫,都会成为大明的辖区,大明在东北方向的压力骤减。
“这一千三百人的尸体,可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仍然追随土蛮汗的死忠,比他过去死一万人还要让他痛苦,此番击退土蛮汗,可以正式宣布,大明这次出塞作战,大获成功!”朱翊钧举着捷报,喜上眉梢。
朱翊钧的确不知兵,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儿,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兵,但是他看得懂局势,土蛮汗都被打成这样了,若不是有个宗主大汗的名头镇着,脑袋怕是早就被人摘了当球踢,这一千三百人的死,对土蛮汗的打击极大,他想要收复应昌的想法落空,局势会更加恶劣。
看得懂局势不代表着知兵,有军事天赋,宋太宗赵光义就曾经产生过这样的错觉。
一场高粱河驴车漂移,彻底把宋太宗的宏图伟业给打的干干净净了,赵光义绝对是政斗的高手,政斗一定要看得清楚局势,看不清就是死路一条,错把政治天赋当做军事天赋,这种错觉要不得。
“如此以来,大鲜卑山山道,就在我大明的掌控之中,传旨下去,出塞作战军兵将帅人人有赏,每人五…每人十银,凯旋后核发,应昌京军锐卒,一体五十银恩赏,加戚帅为迁安侯,加马芳为广昌伯,加李成梁为宁远侯!”朱翊钧的恩赏很是大方,一场大胜之后,银子给足。
这些赏钱在回京之后才会兑付,谭纶、曾省吾在兵部主事,朱翊钧也不担心发不到位。
对于军卒的恩赏,朱翊钧向来大方,抠唆的大明皇帝唯独在这件事上,喜欢加钱,而不是砍预算。
该花的钱一定会花,该省的钱,一厘钱都不多余。
大明军在塞外大胜,京城的百姓们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上一次大胜捷报传入京师,可有不少人张灯结彩,甚至连青楼的娼妓都唱着戚帅北伐的戏码。
打胜仗,能够鼓舞信心。
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荣盛景之下,只有一处哀鸿遍野,精纺毛呢的价格开始暴跌。
大军大胜本该是一剂强心剂,狠狠的扎在精纺毛呢的市场上,可这个赌场,和别处完全不同,京师内外都在开心,只有赌场的赌客们在哀嚎。
精纺毛呢的价格在二月就已经开始反复横跳,在十三银每尺到十九银每尺剧烈的波动,在捷报传入京师,皇帝犒赏三军的消息之后,价格立刻下探到了九银每尺,而且还有狂降的趋势。
这不是技术调整,是崩盘。
就连操盘的朱翊钧都看不懂这个妖市,在他准备收紧精纺毛呢的出货量时,精纺毛呢的价格再次狂飙到了十七银每尺,算是稳住了市场。
正如王崇古之前逃离的原因,这个帛币市场,已经到了大涨大落的剧烈波动期,连王崇古这样的大鳄鱼都畏惧这种局面,风越大,浪越高,鱼越贵,的确是这个道理,可是这风太大了,王崇古这个逐利的商人,也怕翻了船。
朱翊钧只能感慨一下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他这个操盘手都把握不住。
九银每尺的时候,有人跳了通惠河,十七银每尺的时候,有人在燕兴楼设宴款待。
次日的清晨,三月初二,大明皇帝还有一天就要大婚的情况下,出现在午门的城门楼子上,而午门之下,人山人海,这些人都是来看杀头的,邪祟,人人得而诛之。
刑部尚书王崇古起了个大早,穿着朝服,坐在监刑台上,等待着日头缓缓升起,刑场在午门前的御街上,摆出了老远,一次斩首七百余人,对于场地的要求还极为苛刻,在午时刚到的时候,一众案犯被押送入了刑场。
光是验明正身,就花了三刻钟的时间,大理寺卿陆光祖在刑场之间穿梭,不断的审查着,这已经在天牢里被刑部都察院点检过一遍,大理寺刑场是第三次点检,验明正身了。
能在三次验看下,还能狸猫换太子,把案犯掉包的,手眼通天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不做皇帝?
王崇古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提着下拜,走到了午门之下,大声的说道:“臣王崇古领命督办合一众案,合一众案首太仓王氏女王桂、太仓王氏外室男宿净散人等,隐藏图像谶纬妖言、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乡民,臣请旨以妖书妖言罪,依大明律,传左道异端之术皆斩,请命天诛邪祟!”
王崇古喊完,将手中的奏疏呈送给了等待的小黄门一溜烟的跑上了城门,将奏疏递给了冯保,冯保呈送御前。
确认无误后,朱翊钧下印,坐直了身子说道:“拿去。”
“拿去!”冯保将奏疏传下,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
奏疏在小黄门手中流转,而皇帝陛下的天语纶音也在一声一声的向下传递,红盔将军得令,向前一步,齐声喝道:“拿去!”
王崇古拿到了奏疏,将妖书妖言四个字写在了犯由牌上,猛地一抛扔了出去,大声的喊道:“奉陛下敕谕:斩!”
刽子手们将案犯都摁在了铡刀之下,将写着姓名籍贯的亡命牌摘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撬骨刀,插进了脊椎骨中,轻轻一转,案犯便没了生息,案犯在斩首之前就已经死了。
刽子手高举铡刀,随着号角声鼓声阵阵,在牙旗的挥舞下,应声而落,人头滚滚!
朱元璋很勤勉,数了数大明的皇帝,好像第二勤勉的就是崇祯皇帝朱由检了。求月票,嗷呜!!!!!!!!
第299章 取之于贱儒,用之于贱儒
2023-10-19
七百人头,多乎哉?不多矣。
这七百人真的不算多,如果算上王崇古抓到的那些北虏的细作,那就显得更加少了。
一个十万信众,超过数千核心教众的案子,最后只有七百人伏诛,已经是很少了,缇帅骆秉良在攻破南园的时候,砍死的四百余教士,那不是皇帝杀的,杀孽不能扣在小皇帝的头上。
真的不算多,朱翊钧也谈不上暴戾,他不喜欢杀头,他不喜欢看到血淋淋的场面,可是他不得不看。
朱翊钧收到的新婚贺礼,最多的就是人头,这注定了在亲政这条路上,在大明革故鼎新、再次伟大的路上,充满了腥风血雨,大明皇帝的王座,注定由尸骨堆积而成。
王仙姑和宿净散人苏权,两人惊恐万分的看着周围的人头,他们俩没有铡刀。
铡刀居然成了二人最向往的东西!
因为他们的归宿是解刳院,他们将魔爪伸向了那些个马上就要生产的孕妇时,心里只有控制他人命运、生杀予夺的畅快,但是现在他们命运被皇帝掌控的时候,他们只感受到了惊恐。
朱翊钧倒是很希望王仙姑能在刑场表演一个仙法,凭空消失,奈何王仙姑和苏权都只是碳基生物,他们没有白日飞升的本事,所以被缇骑们摁着,动弹不得,道爷追求了一辈子的长生,终究还是一场空,连儿孙都没办法给他烧去。
不能尽孝,道爷海涵。
朱翊钧也希望他们背后那些金主能够冒出来劫法场,这样一来,这砍头的戏才会变得有趣,直到人头落地,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李时珍、陈实功两位解刳院大医官来到了王仙姑和苏权的面前,从学徒面前带来了两碗汤,李时珍非常温和的说道:“喝了它,喝了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不!不!我不喝!”王仙姑不停地摇着头,喊叫的声音都破了音,她就是不肯喝,这玩意儿怎么看,都像是孟婆汤,绝对不是好东西!
缇骑一把摁住了王仙姑的脑袋,手在脸颊上一掐,另外一个缇骑将一个漏斗插进了嘴里,缇骑将麻沸散一滴不剩的给灌了进去,没过一会儿,王仙姑软绵绵的躺在了地上,舌头吐了出来,带着诡异的笑容。
“抬走吧。”李时珍叹了口气,乖乖喝了,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行刑至此结束,朱翊钧站起了身来,发现一件古怪的事儿,看热闹的百姓并没有拿出馒头沾着人血吃,因为大明有个神医叫李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