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73节

  朱翊钧随意的挥了挥手说道:“诸位爱卿辛苦,坐下说话,朕来看看问的如何了。”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啊。”朱翊钧监刑结束后,来到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看完了审问的卷宗,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嘴硬好。”

  嘴硬了,朱翊钧处置起来,也可以变本加厉了。

  朱翊钧看着孔尚贤,稍微分析了一下这个家伙有恃无恐的底气,而后十分确信的说道:“孔子夫妇楷木像,朕如果没记错的话,应当你是你们兖州孔府借人家衢州孔府的吧。”

  “嗯?!”孔尚贤面色巨变!

  衍圣公供奉的楷木像,孔子长袍大袖手捧朝笏,亓官夫人长裙垂地,这一对楷木像,是孔子的徒弟子贡守墓所刻,世代相传,一直到北宋末年,被孔端友带到了衢州,在胡元年间,被北宗给借了去,北宗十分的缺德,又还给南宗,却还了个赝品。

  朱翊钧知道这件事,还是万士和查旧典查出来的,这玩意儿大抵类似于圣物,在谁手里,谁就是正朔!

  “楷木像保存妥当,那是圣人物!绝不可轻污!”孔尚贤失去了之前的懒散,愤怒无比的大声喊道。

  朱翊钧看着孔尚贤大惊失色,自己反而轻松了起来,靠在椅背上,看着孔尚贤笑着说道:“你急什么?楷木像朕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朕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你又能如何呢?你藏起来,朕就一定去找?刻一个做做旧,差不多就行了。”

  “衍圣公,你说是不是?”

  “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孔尚贤已经出离的愤怒了!这个小皇帝,根本就是混不吝,这满肚子的弯弯绕绕,都是跟谁学的,如此歹毒!

  连圣物都要伪造!

  还有没有一点点的礼义廉耻了!

  朱翊钧往前探了探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朕玷污圣物!你们这群贱儒才是玷污圣物!唐末五代,你们老孔家把楷木像遗失了,到了宋初又刻了一个,这么多年,瞒天过海,兖州孔府可是家庙,什么狗屁的远不负祖训!真的楷木像哪去了?”

  “到底是谁玷污了圣物!”

  这是凌云翼在查案的时候,问出来的秘闻,楷木像是宋时再刻之物,真正的楷木像早就被孔府给弄丢了,兖州孔府是家庙,祖传的圣物都能给弄丢了,朱翊钧真的是服了这帮贱儒了,大明内帑太监们,连永乐年间铸的永乐宝剑都保存良好,万历年间,依旧可以拿来当尚方宝剑。

  朱翊钧比较节俭,没有另造,给戚继光的就是永乐宝剑。

  这衍圣公府还不如宦官。

  “你你你,陛下从何得知!”孔尚贤惊骇万分,这等秘闻,陛下居然知晓。

  孔尚贤以为的秘密,其实不是秘密,就像大明国朝机密,第一杠精和第一抠门是大明皇帝这件事,众所周知一样,孔府内外都知道这件事,被狗吃了的孔胤林也佐证了这个说法。

  孔胤林交待,其实从衢州借来的宋刻楷木像也没了,嘉靖元年又刻了个新的。

  刘六、刘七攻破孔府的时候,孔家为了避难,逃的时候忘记带上楷木像,不知所踪了。

  朱翊钧听闻人都傻了,这借来的楷木像还能弄丢,衍圣公府怎么没把自己弄丢呢?

  “嘿嘿,你看看这是什么?冯伴伴,端上来。”朱翊钧拍了拍手,冯保端着一个红绸布裹着的楷木像,放在了桌上。

  朱翊钧缓缓拉开,而后笑着说道:“你们孔府弄丢的宋刻楷木像,被朕给找到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凌云翼抄家,学的是骆秉良抄家法,骆秉良抄家法,主打的就是一个干干净净,连粪坑里的粪都要论斤卖了,孔府逃难的时候,没有带上祖宗家传圣物,可是孔家的下人把这玩意儿藏了起来,后来刘六、刘七兵败,孔家的下人发现,这玩意儿不好变现。

  天下独一份的宝物,出手就是招祸,就私自藏了起来。

  这凌云翼抄家,自然把宋刻楷木像给找了出来。

  这对楷木像,夫子少了个耳朵,右耳稍残,面部有裂纹,不是嘉靖元年刻的,的确是宋刻之物。

  “衢州孔府带着这对儿楷木像奔逃南方,而后兵荒马乱那么多年,一直保护的极好,到了你们手里,耳朵残了,面裂了,你们真的是真的是!”朱翊钧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越发确信杂种的说法了,不是自家的东西,不知道珍惜。

  这东西就是祖宗,正经千年世家,能把祖宗给弄丢了,弄成这样?

  宫里的宦官保护的永乐造宝剑,到现在还能砍人呢!

  “衢州孔府明日就到京师了。”朱翊钧看着孔尚贤露出了个残忍的笑容,继续说道:“你猜到了吧,朕要把此物物归原主,你们北宗衍圣公的爵位,要给南宗咯。”

  “太祖高皇帝当年为了弥合南北,选择北宗,因为当时京师在南,现在朕选择南宗,是京师在北,也是为了弥合南北。”

  朱翊钧把朱元璋拉出来扯虎皮,南衙的时候,孔庙在北,北衙的时候,孔庙在南,十分的合理!

  合理不合理,还不是他这个皇帝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

  廷臣们知道皇帝愤怒的理由,是孔府用狗碑去朘剥百姓,陛下要杀孔府,可是天下人看来,就是皇帝在推行清丈新政,在山东遇到了阻力,拿孔府祭旗,以收威吓之效。

  天下人的看法也没错,朱翊钧的确有这个目的,清丈新政在山东无法推行,行政力量在山东失效,朱翊钧当然要强硬下去。

  孔尚贤扑通一声坐在了凳子上,失魂落魄的看着皇帝,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做到这种地步,他甚至还抱有一种侥幸心理,皇帝不敢拿他如何,他可是圣人血脉。

  “万太宰跟朕说,让朕试试你们孔家人,具体的做法是,把父亲和儿子分开关押,如果父亲和儿子都选择对方活下去,那么父亲和儿子都活,父亲和儿子有一个人选择自己活,那全都死,衍圣公,你说要不要做这个孝悌实验呢?”朱翊钧往前又倾了一下身子,乐呵呵的问道。

  “陛下,万士和此言为谗言,绝不可轻信!”海瑞立刻就坐不住了,这万士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天天出这些个馊主意,上一次那个三桃杀二士也就罢了,这次又搞出这种实验来,人心是不能考验的!

  朱翊钧立刻说道:“海总宪稍安勿躁,朕这不是没做吗?万太宰也只是建议罢了,做不做朕说了不算,这不得衍圣公说了算吗?”

  海瑞怅然,陛下比万士和还要狠毒!

  万士和说的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孔府是圣人血脉,那一定十分重视孝悌,那么父慈子孝是必然的,那孔府上下应该都活下来才是。

  孔尚贤现在答应,那孔府上下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而且最后一丝的遮羞布也被皇帝的游戏给拔了下来,孝悌?没有一丝的孝悌。

  孔尚贤不能答应,这是个皇帝设的陷阱,皇帝给了一把铲子,让他们自掘坟墓,兖州孔府坟头上的最后一铲子封土,就是孔尚贤亲自盖上的。

  但是不答应,就是毫无生机可言。

  “衍圣公,你来选,这个考验,做还是不做呢?”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

  “不做。”孔尚贤木讷的摇了摇头,最终选择了不做,保留最后一份体面,因为他知道,他收的义子,绝对不会选他活,义子不是亲儿子。

  朱翊钧摇头说道:“可惜了。”

  王崇古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现在试试看?臣也是蛮好奇的。”

  “王崇古!”海瑞拍桌而起,指着王崇古的鼻子怒不可遏的说道:“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于朝廷,如此者,谗臣也!尔不思责难陈善,辅弼之责,怎可如此轻薄坠主于不义,亡国之臣!”

  “海总宪不要那么大的火气,不试了不试了。”王崇古看海瑞动了火,立刻认了怂!犹豫就是对海瑞的不尊重。

  海瑞这样的人,王崇古是非常怕的,海瑞太较真了,因为他那些个阴谋诡计,真的对付不了海瑞,张居正还贪腐,海瑞连贪都不贪,怎么对付?

  王崇古就是和皇帝就是搭台唱戏吓唬孔尚贤罢了,哪里会做?

  皇帝既然问了出来,那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做考验人心的事儿,无论是谁,人心都经不起考验。

  海瑞比较较真,对这些事非常的警惕,考验人心这种事一开,那就是后患无穷了。

  当初杨博在朝堂上要开诛心之开端,张居正一句反问就把杨博给顶回去了,针对戚继光的攻讦立刻烟消云散。

  道理很简单,君主本多疑,再考验人心,天下无一日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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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

  朱翊钧作为君王,他不能在看到大明百姓蒙受苦难的时候,选择视而不见,所以他做了,他把孔尚贤的义子,那个杀人的凶手喂了狗。

  兖州孔府既没有仁,也没有孝,这就是孔府,他们连夫子的楷木像都没有保存好,几次三番的丢失,甚至仿造,这让朱翊钧对兖州孔府的孔家店愈发的轻视了起来。

  朱翊钧将案子完全交给了王崇古,兖州孔府罪孽深重,问斩已成定局,即便是张居正,也无法阻拦,连贱儒都不会答应宽宥,因为大势已成。

  兖州孔府轰然倒塌,而紧接着关于新任衍圣公的议题开始在朝堂中展开了争论,而大明皇帝却迟迟没有任何的动作,奏疏入了阁,进了司礼监,再到陛下手中,再回到朝臣手中,就三个字,知道了。

  衢州孔府的人已经入京,可是陛下却迟迟不肯册封,这让贱儒们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或许斗争就是如此,你退一步,你的对手就会进三步,这次贱儒们退了一步,陛下似乎有得寸进尺的想法。

  李东阳在的时候,武宗皇帝甚至打算把衍圣公的名号从北孔给夺了去,专门派人去衢州,找到了南宗嫡系的孔彦绳封为了五经博士,并且准许其子嫡长孙世袭,所以衢州孔氏的嫡系传人仍在。

  武宗皇帝做不到,因为李东阳离朝,杨廷和为首辅,武宗不仅没有废了衍圣公,甚至还给兖州孔府重新修建了家宅。

  杨廷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了孔洙让封的典故。

  南宋末年,南宋朝廷封的衍圣公孔洙,拒不接受元廷的册封,而后北宗接受了胡元的册封,世修降表的兖州孔府自此拿走了衍圣公的封爵。

  杨廷和说既然当初孔洙让封,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地方多一事,则有一事之扰;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翰林院五经博士孔闻音就是衢州孔府的宗主。

  大明皇帝迟迟不肯接见,让朝臣们非常的紧张,如此大事,皇帝如此态度,是打算食言而肥吗?陛下坚挺的信誉要破产了吗?

  五月二十三日,大明皇帝朱翊钧再次前往西山宜城伯府,朱翊钧带着皇后来到了西山避暑来了,五月的天已经酷热了起来,朱翊钧懒懒散散的坐在躺椅上,张宏拿着一把大扇子扇动着。

  皇帝在钓鱼,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钓鱼上,鱼咬了钩还是不咬,他都不提杆,他喜欢打鱼,没羽箭和弹弓,可是箭无虚发,他在思考衍圣公的处置。

  武功了得的大明皇帝,不需要水猴子给他挂钩了。

  “先生,这些日子,儒学士们可是没少叨扰吧。”朱翊钧乐呵呵的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真的是满面愁云,这些个贱儒,整天递来拜帖,张居正不堪其扰,不胜其烦,这大概也是朱翊钧的恶趣味吧。

  “陛下在犹豫什么?”张居正也是蛮好奇的,他的徒弟他再清楚不过了,做事果决,这一直不肯接见新的衍圣公,究竟是在犹豫什么呢?

  “衢州孔府,会不会是下一个兖州孔府呢?”朱翊钧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这就是他一直不肯恩封的原因。

  张居正点头说道:“会,一定会。”

  衢州孔府一定会变成兖州孔府,因为南宗一旦得封,他必然就成了孔氏家庙大宗之首、衍圣人血脉,地位会变得尊崇无比,衢州孔府就会变成人上人,到那时候时,做不做好人,就由不得衢州孔府了。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朕打算把衍圣公府建在京师,也省的放到地方祸害地方百姓了。”

  “京师乃是天下学子云集之地,衍圣公府,圣人家庙,在京师最为合适,陛下圣明。”张居正认真思忖了下,肯定了陛下的想法,再分到衢州去,那是在地方,地方官面对孔府只会束手束脚,还不如放在京师,京师是庙堂之高,衢州孔氏在京,就是做下天大的恶,也不会比兖州孔府更大了。

  张居正甚至连理由都给陛下找好了,每三年一次,大明学子云集京师,瞻仰便极为方便了。

  有好处必然也有坏处,大明的文教中心来到京师,和政治中心在一起,必然会助长大明贱儒们的嚣张气焰,会给皇权带来很大的麻烦,尤其是在风力舆论方面,贱儒们会聚集在孔府的门下。

  有舍有得,就看陛下取舍了,目前来看,陛下还能镇得住,如果日后子孙不孝,镇不住了,也杀不得,那再把衢州孔府封回去便是。

  朱翊钧靠在躺椅上,看着鱼竿,面色平静、语气平淡的说道:“嘉靖年间山东莱州府昌邑有一个墩台远侯叫赵齐,在嘉靖四十二年,刺探北虏时,不幸遇难,一直到隆庆五年他的信牌才被找到,他回来晚了,被大雪堵在了山里,塞外的雪都是白毛风,上下左右前后,都分不清楚,应该是活活饿死,尸首被山中走兽所分食。”

  “找到的时候,就剩下一些残留的骨头和碎衣。”

  “赵齐有个女儿,叫花妞,花妞五岁没了爹,这次凌部堂在山东查案,花妞成了娼妓,根据凌部堂的了解,赵齐没有回来,他家里就被吃了绝户,吃绝户的理由是赵齐投了北虏,做了汉儿奴,吃绝户的不仅仅有莱州张氏,还有花妞的叔叔伯伯。”

  “花妞有两个哥哥,这两个哥哥,一个跟人辩解,说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投敌,跟人打架,结果被打死了,另外一个,则是跟人争水,村里人不让他家浇地,这个哥哥就跟人去争论,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花妞的娘,只能把花妞给卖了,而后自己投了河。”

  “凌部堂找了许久,找到了花妞,花妞已经成了娼妓,染了病,命不久矣,大抵是要死了。”

  朱翊钧平静的讲述着他看到的那些案卷,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好多起案子,这背后有的是兖州孔府指使,有的是孔府的爪牙自己做的,陈竹的案子,不是孤例,赵齐的案子,也不是孤例,无数的这样的惨剧,在山东地面,不断的重复上演,重复轮回。

  “朕恨不得把孔府满门还有他们的爪牙,统统喂狗!”朱翊钧讲着讲着终究讲不下去了,咬着后槽牙,面色狰狞的说道。

  朱翊钧真的很生气,只是把孔胤林喂狗,他不是很满意,可大理寺卿陆光祖、海瑞、李幼滋等人的反对犬决的理由也很充分,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当下世势的极限了。

  如何减少贱儒对大明的损害,是朱翊钧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先生,朕究竟该如何分辨贱儒呢?”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

  张居正抖了抖袖子,摸出了一本奏疏,打开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而后又拿了出来,略显迟疑的说道:“陛下,臣有本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让先生如此犹豫。”朱翊钧拿过了奏疏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瞪大了眼睛,认真的研读了起来,怪不得张居正犹豫,这本奏疏,讨论的内容是贱儒的通病,奏疏的名字叫《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

  张居正当然要慎重,因为他这本奏疏很容易伤到善类,他其实不想呈送给陛下,可是思前想后,他还是拿了出来,陛下已经亲政了,他的奏疏只是一个参考和意见,陛下如何决策,那是陛下的事儿。

  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一共从八个方面三十二个特征入手,供给陛下参考。

  第一个方面则是平日言行上,则是异于常人,别人睡觉他唱歌,别人唱歌他睡觉,喜欢无病呻吟,常陷叵测于不测,惶惶不安,忧虑重重,杞人忧天。

  第二方面则是做事中,这山望着那山高,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大事做不成,小事不肯做,做事粗枝大叶,漫不经心,遇到困难则退缩,今日事推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三方面则是就学上,不尊闻道于先之师长,读书虎头蛇尾,一知半解则觉得自己已经全然明白,学问全空却沾沾自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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