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价值无论是使用价值,还是交换价值,价值的根本是需求,是对人的效用,而创造能够满足人们效用的商品,就是生产。”朱翊钧对生产的定义十分认可。
财富说讨论的内容为:财富的真正本质、价格和价值之间的关系、关于取得财富即生产过程中,所必须克服的困难、关于在社会各成员间分配财富的过程和顺序、关于使用财富的可能途径、关于这些情况所分别产生的结果等问题,这就是耿定向和焦竑这篇雄文的内容。
而且以王崇古督办的永定毛呢官厂进行了讨论,这是一个极为现实而恰当的例子。
财富说的第一篇只有短短千字,只是讨论到了生产的定义,围绕着定义展开,即便如此,仍然是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大明在这之前,只有景泰五年二甲第一进士出身的丘濬,对劳动、价值、财富的根本进行过讨论,这之前和之后,再无人问津,大明对穷民苦力劳动意义的讨论缺位,也是大明亡国的原因之一。
这种缺位,是因为忽视,甚至是藐视。
一群刁民,能翻起什么浪来?即便是大明的建立,就是这么一群刁民筚路蓝缕开辟而来。
现在终于有人讨论起这些内容了,而且还刊印在了杂报之上,大明要善待穷民苦力,绝非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是在完善理论和注重实践的并行下推动这一风力舆论。
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脚在门槛上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将一本钉着一块白布的奏疏交给了冯保,冯保看了一眼封面,放在了陛下的面前,面色悲痛的说道:“陛下,山东巡抚凌云翼送来了讣告,前都察院总宪葛守礼,病逝了。”
葛守礼病了一段时间了,这个憨直的臣子,终究是没有逃过时间的催促,永远离开了大明。
朱翊钧一时之间有些愣神,在葛守礼致仕的时候,朱翊钧就已经意识到了,下一次收到葛守礼的消息,大抵就是讣告,这本讣告突然出现,让他略显有些措手不及。
相比较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还需要辩证的去讨论,葛守礼并不是个小人。
在万历初年,葛守礼的任务就是防止张居正僭越主上威福之权,甚至对张居正造成过伤害,高启愚的事儿,还是葛守礼给捅咕到文华殿上的。
在主少国疑之际,葛守礼很好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张居正丁忧守孝之后,葛守礼以年迈多疾,选择了致仕。
朱翊钧愣愣的说道:“赠太子太保,着礼部拟定谥号奏闻,官葬恩荣,葛公就这么走了吗?”
葛守礼出身山东,作为朝中明公,兖州孔府及其爪牙大案中,葛守礼的葛氏并不在清理的名单之上。
“陛下节哀。”张居正大抵可以理解陛下的失神,葛守礼是陛下很熟悉的大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朱翊钧回过神来,忽然开口说道:“先生赠一篇墓志铭吧。”
“臣遵旨。”张居正险些被噎住了,一时之间有些茫然,陛下已经全然成为了一个政治生物,一个十六岁的政治生物,即便是葛守礼这种熟悉的大臣离去,皇帝也是从政治的角度去衡量思考得失利弊。
张居正赠葛守礼墓志铭,等同于说,二人之间并无龌龊,葛守礼当初对张居正的攻讦,是张居正本人授意所为。
这是政治衡量的结果。
皇帝这个怪物,是张居正亲手培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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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至此,只是人间君王
一个可怕的政治生物,对于国朝是有益的,因为他权衡利弊的立场是站在了国朝这个最大的集体利益之上,而皇帝需要成为一个不顾个人荣辱的政治生物。
一个克终极难的阴影,还盘旋在了张居正的心中,他希望皇帝能够劳逸结合,一味的勤政,会倦怠的,张居正也犯过懒。
而不务正业的朱翊钧,在张居正回朝后,又开始了自己的不务正业,对于朝堂这个中枢而言,张居正处理政务的效率,远超过了吕调阳,这让朱翊钧也轻松了许多。
一切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的不务正业,也有了新的进展。
历时四年,在皇帝鼎力支持下,钦天监和皇家格物院共同编纂的《万历历书》共计一百八十三卷,正式完成,皇家格物院院长朱载堉将历书整理完备,准备进献给陛下。
就在《万历历书》完成的消息传出之后,大明的儒学士们第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是反对还是不反对?
如果要反对,就要言之有物,否则轻则被皇帝训斥,重则被流放到边方去垦田去,周良寅现在还在全宁卫吃沙子,所以要反对,就一定要证明对方是错的,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和关键。
证明朱载堉是错的,这件事真的很难。
上一次皇家格物院落成的时候,大气压的实验,大明儒学士们已经挨了一次打了,那一巴掌抽的儒学士们现在脸还疼的厉害。
皇家格物院是一个极其侧重实践的地方,朱中兴那句‘行之者一,信实而已’还在皇家格物院的大门前放着。
格物院编纂的历书,那肯定是进行了大量的实践,一旦皇帝准许颁布,那就会成为大明新的历法,如果历法不准,那朱载堉这个宗亲,一定会被口诛笔伐,朱载堉如此有信心,显然是有大量的实践在内。
儒学士们还是打听过皇家格物院的消息,比如朱载堉在天文学里,一直在研究光的速度。
当年朱翊钧偶尔提起的问题,成为了朱载堉毕生追求的目标,光是有速度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土星的卫星,不会精准的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而是会有一些延迟。
可是测算光的速度,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朱载堉始终没有太好的思路去测算。
而研究光的速度,对于大明的儒学士而言,实在是太难理解了。
在一部分儒学士的眼里,朱载堉和嘉靖年间那些个道士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那些道士追寻的长生之路,终究是个虚妄,而朱载堉的研究,却是万物无穷之理,而且是有大量实践证明过的道。
如果不反对的话,又有些不甘心,大明历法大统历,其实就是胡元时候的授时历,已经用了近三百年的时间,这里面有利益之争,涉及到了兼并之事。
在万历年间,历法不仅仅是一个日常使用的工具,而是一个政治工具,比如朝鲜每年都要到大明朝贡,从礼部领取大明的历法一百套,而后到朝鲜翻印,原版只有朝鲜的顶层才能使用,是一种特权。
这个过程中,对于天文历法,顶层的贵族完全掌控。
在万历年间,天学是皇权的一种象征,也是皇权成立的一个必要条件。
改变历法,是大明新政推行到现在的一个标志性事件,这代表着皇帝将会彻底挣脱传统礼教的束缚,成为人间至高无上的君王,这是儒学士们绝不愿意看到的剧情,但它正在缓慢而坚定的发生。
反对,还是不反对,这是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儒学士们,选择了馁弱,他们指望大明礼部和都察院能够发力,反对皇帝的离经叛道,胡作非为。
首先是礼部没有发力,礼部尚书马自强上了一份贺表,算是代表礼部做出了表态,至于其他礼部官员的表态,不代表礼部。
而都察院的科道言官,则统一沉默了下来,平日里泄泄沓沓的言官,这次出奇的安静。
因为都察院的两个总宪,海瑞和李幼滋明确表态,不会参与到这件事中,如果实践检验,新的历法准确无误,那么都察院会默认,如果实践出现了问题,新的历法出现了日食月食,当食不食,那么都察院会发挥自己的作用。
礼部和都察院沉默下来,马自强对礼部掌握不太足够,可是再加上万士和,那么礼部所有人都选择了闭嘴,万士和这个家伙,现在的确不太好惹,连张居正在某些时候,都会被万士和噎住。
万历六年七月初七,皇家格物院选了个良辰吉日,呈送了大明新的历书。
大明旧有的历法《大统历》已经完全不能用了。
东汉天文学家刘洪认为,校历之要,要在日食,同时元代陆地神仙郭守敬也曾如此描述,历法疏密,验在交食。
就是说,历法准确与否,用日食和月食的推算准确度为标准。
而大明旧有的历法《大统历》已经当食不食,不食却食,大明的礼部也非常为难,根据祖宗成法,当日食和月食的时候,要行日月食救护之礼。
在当下大明的天学中,通常将日食和月食认定为上天示警,昭示着人间政治的阙失,对市井小民来说,这种恐慌尤甚,而救护之礼,就是为了缓解这种惶恐的情绪。
可日食和月食无法准确推算,这种礼法,通常会被渲染为朝廷失道。
日食,则从天子救日,各以其方色与其兵,与天同者大治,与天异者大乱。
比如在正德九年,江西巡抚陈洪谟就上奏过皇帝,说江西地面,八月一日发生了日食,大白天的太阳消失,满天星辰,而发生的极为突然,未行救护之礼,结果天地昏暗,人兽惊扰,咫尺之间,不能辩明,后十月有邪徒以日食鼓噪,祸乱东南,请求武宗皇帝能够修德行。
到了嘉靖三十二年,徐栻上了一道《元旦日食修省疏》,就说:该日食的时候不日食,不该日食的时候日食,而日食为异食,在大年初一出现日食,尤为尤异,臣民见到,都觉得的忧惧,请求嘉靖帝躬身修省,关切时政以消除灾变。
大明的《大统历》不准导致救护之礼不能推行,甚至给社会造成了民乱这种危急,这是大明朝廷和地方势要豪右都不想看到的局面,民乱起来,这些势要豪右家里的土堡就是再坚固,疯狂的乌合之众,也会横扫这些坚固的堡垒。
礼部非常为难,一旦有日食和月食不准确,压力就会完全施压到礼部的身上。
“《大统历》中对日食和月食的推算,早已经弃之不用,在万历二年以后,就已经用上了德王殿下的日月交食测算法,这在基本六目,第14种第一百二十三卷。”万士和站在文华殿上,丝毫不觉得耻辱的说道。
那时候,万士和还是礼部尚书,钦天监在一次日食不准之后,就开始偷偷用朱载堉的法子测算日食月食了,这几年的时间,从没有出过差错,礼部无法反对,言之无物的反对也就罢了,放下碗骂娘的行为,万士和做不出来。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经过钦天监的实践,新历法就是比旧有的历法要强。
朱载堉站在文华殿上,眉头紧蹙的看着万士和,这厮好生不要脸,用他的法子测算日食月食,甚至都不跟他说一声,他还奇怪,最近四年时间,从未听闻误报之事。
感情这家伙,早就在偷偷摸摸的用了!
真的是臭不要脸,偷东西都一声不吭。
万士和也有话说,读书人的偷叫偷吗?
“陛下,格物院和钦天监进行了十七次的测算,从洪武年间到万历初年,其中观测最为详实,离现在最近的五次,分别为隆庆六年六月十日的日食、万历三年五月十日月食、万历元年十二月初八月食、万历六年四月初二的月食,进行了测算的比较,推算的数字和观测的数字,完全吻合。”朱载堉说了一大堆的话,对于不了解天文学的诸位明公而言,他们其实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只知道更加准确了一些。
可这是格物院几年的春秋,才做出的进步,这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辛苦和数以数十万次的计算,最终得到的结果。
朱翊钧看着朱载堉的进《万历历书》表,拿出了一个算盘,开始拨弄算盘。
大明的《大统历》对五次日食和月食的推算时间,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偏差,甚至多次出现了误报,也就是推测不准,而朱载堉自己本人的推算法,和观测差距二十一分钟,要比西法推算,准确了四十三分钟,而大明《万历历书》的推算时间,和实际观测,完全一致。
算法的精准度上,万历历书大于朱载堉本人算法,大于西法大于大统历。
在食分、初亏、食甚、复圆的时间上,朱载堉本人推算法和西法相差不多,可集齐了格物院格物博士之力汇编的万历历书,则准确无误。
对于日食发生程度的角度,也是做到了分秒不差的地步。
“陛下,臣有勘误,大明儒学士总是在说,万历历书是泰西天学历书,是西法,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一种说辞,即便是抛开泰西历法不谈,臣的律历也比西法准确,这是大明的历书,臣以为,西法不妨于兼收,诸家务取而参合。”朱载堉对这种流言颇为恼火!
万历历书的修撰,是大明皇家格物院的集体努力,西法的确有一些作用,可朱载堉本人的律历,也要比泰西更加准确一些,怎么就可以看做是西法?
鼓噪这种风力舆论,显然是想要反对大明新的历法的推行。
“朕知道,朕知道,皇叔莫急,朕的御书房里,并没有收到这种奏疏。”朱翊钧笑着摆手说道。
在坊间鼓噪也就罢了,若是拿到皇帝面前这么攻讦万历历书,朱翊钧一定会给那个人一个大逼斗。
大明皇家格物院,一百余名格物博士的努力,被他们用一句西法,就给否定了,贱人、贱己、轻贱大明。
“以集体一等功赏牌规制,一体恩赏大明格物院格物博士。”朱翊钧查看了所有的测算题目后,对朱载堉的工作,做出了最高规格的恩赏,集体一等功赏,等同于灭国功勋。
大明的灭国功勋之中,倭国的令制国不算一国,整个倭国算是一国,在五等功功赏牌的政令推行至今,这是唯一一次大明皇帝恩赏出了一等功赏。
历法准确与否,直接决定了穷民苦力一年收成。
住在城里的老爷少爷们,其实对种地并不了解,大明收粮食的季节,叫做抢收,不是和人抢收,而是和老天爷抢收,天气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了收成,而且岗漠地的土地极为贫瘠,收成的时间更多,抢收就成了农忙的原因之一。
节气更加准确,代表着大明百姓们可以更加准确的安排农桑的灌溉和收获。
种田的农户已经忍受了朝廷的藁税、地主的谷租、乡贤们的朘剥私求,可如果这些粮食,因为历法不准确,导致一年的辛苦都烂在了地里,那才是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痛。
朱翊钧在西苑宝岐司亲事农桑,也曾经到田间地头亲事农桑,这是他的不务正业,就种地这块,十分不客气的说,张居正都不如朱翊钧懂得多。
朱翊钧不认为他的恩赏过于恩厚,穷民苦力的抗风险能力几乎没有,失地百姓的增多,的确是缙绅们兼并所致,也有历法不准的问题所在,历法不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抗风险能力,直接归零。
历史的车轮来到了大明朝时候,皇权已经不怕势要豪右,势要豪右已经不是世家天下时候,能够左右天命了,大明的皇权,唯独怕百姓们走投无路,因为大明因此而建立。
高迎祥高闯王没能打进京师,把大明皇帝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李自成李闯王,这第二代闯王,真的在崇祯十七年,打进了京师,灭亡了大明。
“陛下圣明。”张居正一看朱载堉的神情就知道,朱载堉打算拒绝,张居正直接堵了朱载堉的话,不必拒绝。
这个一等功赏,从设立之初,制定的超高标准,就没打算发出去,现在恩赏给了朱载堉。
标准的制定,如果是局限于某种特殊条件,显然是为了某些人专门开的门,而标准的制定,高不可攀,那就代表着从来没打算让人入门。
一等功赏,就是这个高不可攀的门槛,大明英国公府以灭安南封公的超高门槛。
朱载堉有些懵,显然,大明皇帝要发一等功赏的奇功牌,是提前和张居正沟通过的,张居正赞同了陛下的突破常规的胡作非为。
“臣叩谢陛下圣恩。”朱载堉只能甩了甩袖子,领了这份泼天的富贵,一等功赏牌的恩赏规格,比免死金牌还要好使,只要不谋反,基本不会被陛下扔到天牢里。
这是格外的恩荣。
在崇祯六年时,耿定向的徒孙,焦竑的弟子徐光启,就修好了《崇祯历书》,长达十年的崇祯历争开始了,在崇祯十六年的时候,徐光启的《崇祯历书》在多次月食和日食中,表现极好,终于在崇祯十六年推而广之。
崇祯十七年,崇祯皇帝吊死在了煤山之上,大明亡国。
在鞑清近三百年的国运中,清廷的钦天监,十分聪明的进行了技术封存,完全照抄徐光启的崇祯历书关于日食和月食的推算,只在康熙年间出错过一次,还是钦天监的官员抄错了。
“冯大伴,将此进表,送到偏殿第一个橱柜里。”朱翊钧将手中《万历历书》的进表递给了冯保,偏殿橱窗里的东西,可是朱翊钧死后带到棺材里的书证,会用松香琥珀法保存的铁证。
“张大伴,差遣小黄门,将万历历书一百八十三卷,送往太庙,朕带着皇叔,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朱翊钧站起身来,万历历书自然要去太庙告诉祖宗,而后刊行天下。
这也是朱载堉这个庶皇叔,第一次走进大明太庙之内祭拜。
作为郑王府这个小宗,是没有资格到太庙里祭奠的,朱载堉要祭拜都是在皇宫内廷的常祭祠堂里,太庙祭祖,是一种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