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瞬间,朱翊钧其实特别想借着这次太庙祭祖,给朱载堉一个嫡皇叔的身份,但是一想到大明嫡皇叔的厄运,皇帝收起了这个想法,还是庶皇叔的好。
一个嫡四叔朱棣造反成功,成功登基,一个嫡二叔朱高煦造反不成,被宣宗皇帝给火炽铜镕,摁在铜鼎里给活活烧死了。
永乐末年的夺嫡,毫无温情可言。
朱翊钧带着朱载堉来到太庙祭祖,第一次来到太庙。
大明的太庙讲究的是同堂异室,明承唐制,唐朝的太庙就是同堂异室,朱棣造反获得了皇位,迁都北衙之后,建立的太庙也是如此,为天子九庙,就代表着大明太庙只能放的下九块神主牌位,满了之后,就要迁祧。
有一个成语叫束之高阁,就是天子九庙满了之后,迁祧出去的神主牌位,迁入了远祖之庙中,就不会时常祭祀了。
在嘉靖年间大礼仪之争中,把仁宗皇帝给挑了出去,迁到了祧庙里。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和太宗文皇帝朱棣,是迁不得的,朱棣不是因为晋升为了祖,才迁不得,在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的时候,礼部周洪谟上奏曰:洪惟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功德隆盛,如周文、武万世不祧。孝宗皇帝准许。
把太宗变成成祖,是道爷斗蛐蛐手里那根草棒罢了。
朱翊钧带着朱载堉祭拜了祖宗,万历历书算是经过了祖宗们的同意,刊行天下了。
之所以要走这么一个仪式,完全是因为大统历是朱元璋颁布的祖宗成法,要改,也要经过朱元璋的同意。
朱元璋同意不同意不清楚,但朱元璋并没有反对。
至此,《万历历书》的刊行的手续就已经走完了,准备就绪,万历七年,就可以推行新的历法了。
朱翊钧将朱载堉送出了皇宫,朱载堉要前往皇家格物院,大明皇帝赏赐的万国美人,赐给朱载堉的确是浪费了,朱载堉一直住在格物院里,对那些个美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大明皇帝也没有再回宫,群臣辞别之后,朱翊钧前往了北大营,继续操阅军马。
朱棣的祖宗成法,这个每日操阅军马的法子,非常好用,当然也非常累。
至少大明京营的军兵们,都认识朱翊钧,不客气的讲,大明京营的精锐,最初组建的万人京营,大明的核心力量,都是看着朱翊钧这个小胖子长大成人的。
朱翊钧回到北大营,就跟回家一样,对于奸佞而言,这里无异于龙潭虎穴。
日暮时分,朱翊钧才带着王皇后王夭灼回宫去了,王夭灼很喜欢跟着朱翊钧到军营来,因为那是皇帝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候,带着的那副冷酷面具会摘下,以赤诚之心和军兵同乐。
张居正有一次讲还是秦王的李世民,在连续征战的时候,将军中唯一一头羊分给了军兵,当时朱翊钧对这种故事持有怀疑态度,但时日一久,朱翊钧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果是他,他也会分而食之,这大约就是袍泽之情。
车驾过金海桥来到了承光殿前,夕阳的余晖洒在了承光殿的琉璃瓦上,金光闪闪,朱翊钧走下了大架玉辂,将王夭灼扶下了车,在夕阳的照耀下,王夭灼都显得晶莹剔透了几分。
“夫君,如果我一百步能回到家,咱们今天晚上吃羊肉好不好?”王夭灼走了两步,忽然带着些许撒娇的语气说道。
朱翊钧揉了揉王夭灼的脑袋,满是笑意的说道:“小馋猫,想吃就吃呗。”
“试一试嘛。”王夭灼还是十分的坚持,日落回家的时候,他们的身份不是皇帝和皇后,而是一对归家的爱人。
“好,随你。”朱翊钧示意赌约成立,这种小赌约,朱翊钧并不反感,反而乐在其中,他是个活物,不是冰冷的石头,即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个无情的政治机器。
王夭灼稍微提起了些裙子,一大步一大步的往前走去,朱翊钧则跟在后面,以他的步伐而言,从承光殿走回广寒殿,正好九十九步,朱翊钧和王夭灼闲聊的时候,说到了这件事,显然王夭灼想试试。
很可惜,王夭灼的步伐小于朱翊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照耀下,王夭灼刚刚走过了太液桥,就已经九十多步了。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王夭灼停下了脚步,看着朱翊钧,嘴撅的都快能挂酱油瓶了,王夭灼是皇后,她也是十六岁的姑娘。
“来上来。”朱翊钧走到了王夭灼前面,慢慢的蹲下,示意王夭灼上到自己背上,自己把她背回去,满足丫头那奇怪的胜负欲。
王夭灼反而退了一步,连连摆手的说道:“夫君可是九五之尊,天下至高无上的君王啊,这不好吧,要是让太后知道了,怕是又要挨骂了。”
“说的也是。”朱翊钧站直了身子,颇为认可的点头。
王夭灼肉眼可见的失望了起来,的确礼教森严的皇宫,哪里容得下那么多的儿女情长,若是朱翊钧今天真的背了王夭灼,明天就得被叫到慈宁宫里挨李太后的骂。
其实两宫太后不会知道的,朱翊钧已经经过了几次的试探,西苑的广寒殿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泄露出去半分,胆敢泄露的,老祖宗和二祖宗真的会把人沉井,这是发生过的事。
万历元年王景龙刺王杀驾,万历三年,张四维大火焚宫,冯保和张宏对陛下的安保极为重视。
朱翊钧只是不想给王夭灼找麻烦,万一泄露出去,外廷那些个没事干的贱儒,可不得可劲儿胡说八道?
皇帝就是孤家寡人,哪有什么家事可言。
王夭灼有些失望,谁家少女不怀春?王皇后刚刚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自然愿意和夫君耳鬓厮磨,可惜封建礼教森严。
“哎呀!”
朱翊钧一转身,将王夭灼一把抱在了怀里,又往上耸了下,这小丫头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朱翊钧整个抱在了怀里,惊呼了一声,而后立刻从惊讶变成了羞涩。
朱翊钧抱着王夭灼一步步的走上了月台,来到了门槛的位置,王夭灼小心翼翼的探出去一只脚,眼睛都笑成了月牙,轻松快意的将脚放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一百。”
“我赢了,我赢了!今晚吃羊肉。”
王夭灼通过皇帝抱的手段,赢得了这次的赌约,笑的跟个孩子一样。
“幼稚,是咱赢了。”朱翊钧伸手刮了刮王夭灼的鼻尖,十分确信的说道。
“明明是我赢了!夫君你耍赖!”王夭灼一听就噘着嘴,小拳头握的紧紧的,凶巴巴的说道。
朱翊钧看着王夭灼,伸出一根手指说道:“有你才有家啊,的确是咱赢了。”
“啊?”王夭灼凶巴巴的表情再次红的跟个荔枝一样,这显然是个情话,但格外受用。
“张大伴。”朱翊钧挥了挥手。
跟在后面三丈远的张宏一溜烟的跑了过来,笑容满面的说道:“臣在。”
“今天吃羊肉。”朱翊钧向着御书房走去,吃饭之前,他还要去看看农书,最近陕西地方试种的长毛棉有了新的消息,陕西总督石茂华表示极为成功。
“臣遵旨!”张宏端起手来,脸上洋溢着笑意。
王世贞死的不冤,因为合一众宿净散人,居然把目标盯上皇后,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朱棣万世不祧,是成化二十三年就确认的事,所以仁宗皇帝被束之高阁咯,求月票,嗷呜!!!!!!!!!!!!!!
第327章 陛下,臣真的没敢多拿一厘钱!
大明的社会意识已经严重和大明的社会存在脱节,这就是大明朝堂上,遍地都是贱儒的原因,就像是晋惠帝会问何不食肉糜一样,晋惠帝是天生痴傻,而大明的贱儒们是不听不看不说,假装不知道。
而朱翊钧和张居正作为帝国的决策人,不停地推动矛盾说和实践的根本原因,也是减少这种脱节,让大明的社会意识仍然能够指导大明社会存在。
天命法统,包含的东西极多。
社会存在,是大明社会的物质基础。
社会意识,是大明社会的顶层建筑。
社会存在包含了自然禀赋、人口结构、生产方式、物质的丰富程度;而社会意识,则是包含了政治、法律、哲学、艺术、宗教等等对世界的精神认知。
大明的社会存在主要由生产者穷民苦力在创造财富,而大明的社会意识,则主要由肉食者们消费财富,定义意识的标准,而这个标准完全脱离了生产者。
万历元年开始,对驿站的官身马牌进行了清理,无数寄居在官路驿道的山人们,被大明皇帝一刀切禁止了他们的官身马牌。
这些个山人对大明的认知是极为片面的,王世贞眼中的大明和挣扎求活的大明是完全不同的。
王世贞的眼中,是京师西山漫山遍野红遍天的黄栌树、是京堂前门楼的烤鸭、是晨钟暮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下的和谐、是大隆兴寺人来人往的香客、是禅音、是雅乐、是丝竹萦耳,王世贞离开京师的时候,或许会对京师的人不屑一顾,这京师的人,出手阔绰的同时又扣扣索索。
王世贞的下一站是苏州太仓,他在清晨的冷雾之下,来到了王锡爵豪奢的南园,还没进门,婢女已经讨好的迎了上来,将他的鞋子脱下来,侍女用袖子帮王世贞把鞋子擦干净,放到一旁。
在南园的鸳鸯馆里,这从京师归来的王世贞靠在凭栏处,品着刚刚沏好的清前龙井,这茶是大明的贡茶,这南园里有这种茶,自然是南衙普遍僭越,他靠在凭栏处,看到的是台馆分峙回廊起伏,是水波倒影被江南的风轻轻打散的温婉。
给王世贞沏茶的少女,将做好的二两银丝糖,放在王世贞的面前,糖丝雪白、纤细,如龙须,女子的手葱白晶莹,纤细而富有韵味。
清晨醒来的时候,侍女早已离去,昨日的游龙舞凤已经成为了过去,侍女已经准备好了精致的早点,主食是雪梅堆,金黄的酥皮上点缀着红绿瓜丝和这年头极为昂贵的、堆叠的像是雪梅一样的白砂糖,一口咬下去,松的掉渣。
早点之后,王世贞去见了王锡爵,而后和王锡爵一起参观了王家的家学私塾,在黑瓦白墙学舍之间穿行,耳边全都是郎朗的读书声,中午的时候,王锡爵为王世贞引见府台和提学,谈笑有鸿儒,大家相谈甚欢,浅酌几杯。
次日的清晨,在侍女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王世贞离开了苏州太仓的王锡爵的南园,若是平日,王世贞这个多情的人,也是愿意收这么一个侍女在身边伺候,可王世贞心情不是很好,索性没有带上。
王世贞会羡慕王锡爵的豪奢宅院,而后评断一句苏州人爱读书。
王世贞会看到大明国祚不久,会认为大明要亡了吗?
崇祯皇帝在崇祯九年,在午门监斩,杀掉第一代闯王高迎祥的那天,在群臣恭贺的山呼海喝之中,真的能想到八年之后,他会在煤山亲手终结到自己生命的同时,终结掉大明国祚吗?
大明的社会意识,尤其是决定了大明日后命运的肉食者们,他们是完全看不到大明的亡国危机。
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之间的矛盾,就是朱翊钧和张居正反复推行矛盾说,移风易俗的根本原因,改变意识和存在脱离的现状。
这很难,这必须要做。
张居正给耿定向的书信里,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说的是: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
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弥天下之患。
在天子辇下,十里之外的地方,就有大盗,而且不是一群,朝中贪腐横行,民怨已经积累很深,一旦有奸人鼓噪声势,天下必然危亡。
随着尚奢竞奢的风力,不断的侵入官场,令不甘清贫的文官们,不断向低端化坠落蜕变,这种蜕变具体表现为:官、儒、商之间的协调互动,开始不断的勾结,而钱、权、色之间的幕后交易,使士商混杂,蝇聚一膻的丑恶现象甚嚣尘上,政以贿成的贪腐恶习比比皆是。
张居正也是君子,他看到的大明,却和王世贞完全不同。
朱翊钧是绝对不可能把张居正放走的,想都不要想。
万历六年七月初七,大明皇帝颁布了万历历书,并且将会在万历七年正式推行,这个历法,并没有引起太多的争论,因为风力舆论,并不是非常关切此事,因为太过于专业,实在是让大明的儒学士不知道如何反对。
岁差决定的是一年时间的精准,而日食月食的推算,决定的是四时节气的精准。
朱翊钧的日常,在朱翊镠看来,是极为无聊,甚至是无聊的,就每日廷议,都让朱翊镠困到打哈欠,又不敢打哈欠的地步,就是群臣们那异样的目光,朱翊镠都受不了。
这些拿到文华殿廷议的奏疏,全都是各种利益冲突,要抽丝剥茧的理清楚他们的关系,已经是极难的事儿,还要从繁杂的现象里找到关键,并且拿出解决方案来,就更加困难了。
朱翊镠对亲哥牲畜一样的生活,毫无兴趣,没错,在朱翊镠眼里,自己的皇兄,就是牲畜,大明的牲畜。
朱翊钧不知道朱翊镠怎么想的,要是知道,早就把这个潞王摁在讲武堂狠狠地鞭策了。
人各有志,追求不同而已。
“俺答汗、土蛮汗在应昌签订的盟书,助军旅之费已经到了京师,牲畜、马匹等物,尽数交割。”大司徒王国光奏闻了一件事,当初在应昌,戚继光逼迫草原左右两翼的战争赔款到位了。
战争赔款都是以接收为准,路上病了、死了,统统不算,路上损耗可以折银,先欠着,在羊毛兑付时扣除,这是大明的仁慈。
泰西特使黎牙实对此的评价是:中国人总是有一种底线的善良,希望在同一片天空下共同的安静的生活,而中国总是被这种善良反噬,但似乎从没有吸取过善良的代价,并且始终保持着这种善良,因为这种善良带来更多的好处,这些好处比黄金还要珍贵。
黎牙实将其称为高道德劣势,而这种劣势能够维持这么多年,大抵是道德的好处,更加弥足珍贵。
王崇古笑容满面的说道:“三娘子上了奏报,希望明年仍能如期朝贡。”
“暂且答应三娘子就是。”朱翊钧想了想做出了决策。
三娘子入京,继续分化俺答汗,战争就是尽一切可能使对方屈服于己方的意志,分化显然是一个极好的手段,即便是穷兵黩武汉武帝,他的漠北决战,也不是奔着完全把匈奴杀绝种而去,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能成为汉武帝临终的托孤大臣,就是明证。
而分化是一种极好的手段。
奔着把对方杀绝种,那不是战争。
“大司寇不得了啊,出手不凡,在集宁,居然有一个一千五百顷的草场,着实是让人意外。”海瑞看着王崇古不怀好意的说道。
海瑞对王崇古发动了进攻,王崇古眉头一挑,准备接招。
大明宣大督抚吴百朋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儿,王崇古不仅仅在山西有大量的产业,在塞外,也有大量的产业,这个十五万亩的草场,是吴百朋攻击王崇古的铁证。
海瑞看着王崇古十分确信的说道:“大司寇想好了再说,草原那边俺答汗也确定了大司寇的产业。”
“什么时候买的地?”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王崇古在大明的田亩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亩田,对于一个正二品享受从一品待遇的王崇古而言,这并没有超过规格,朱翊钧之前还奇怪,王崇古作为势要豪右难道不搞兼并吗?
显然不搞兼并的势要豪右并不存在,王崇古也搞兼并,只是搞到了草原上!
王崇古看着陛下,稍微思忖了下,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容禀,臣在塞外,不止一千五百顷,确切的说有一万两千顷,都是万历元年之前兼并占据而来,地契在臣的府上,容臣派家人去取。”
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