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96节

  其实朱翊钧本人是挺胡派,因为挺张派的论点,最强而有力的证据,其实站不住脚,万历皇帝本人就是铁例。

  就像朱翊钧习武多年,仍然是个锐卒,绝不是个悍将,更不是一个元帅,没有军事天赋这种事,是朱翊钧的遗憾,也是他认可的现实。

  自知之明是个好东西,朱翊钧就从来不喜欢让大明第十七步营地三架偏厢战车向右三丈,那是给戚帅的征战增加难度。

  不会打仗,但是朱翊钧会搞后勤。

  八月初七,大明皇帝一如既往的前往国子监彝伦堂,这是大明皇帝亲自授课的日子,他教的内容,还是老样子—算学。

  大明的羊毛生意在茁壮的成长,草原上匹的数量正在稳定的减少,种植牧草的草场越来越多,十五亩草场放一只羊,逐渐可以十五亩草场可以养两到三头羊,全看天意的随水而栖的草原游牧生活,正在被半耕半牧快速代替。

  草原的养殖业在快速的发展,草原人一旦失去了马匹,就失去了唯一的优势,机动力,大明和草原和解的真正契机,正在到来。

  而耿定向、焦竑师徒二人,对生产做出过精准定义,而他们对生产力,在草原的模型之下,做出了进一步明确的定义。

  人,改变自然的能力,就是生产力。

  “先生,胡按察。”朱翊钧笑容满面的看着两个人,今天就是大明风力舆论的决战之日,张居正的有教无类和胡直的天赋论,彝伦堂就是决战之地。

  朱翊钧作为裁判,发出了比赛开始的信号,辩论双方,并不是张居正和胡直,而是国子监的监生们辩论,作为大明的明公,亲自下场吵架,还是有辱斯文。

  只不过辩论的结果,让朱翊钧极其意外,一直占据了上风的挺张派,居然在辩论中节节败退!

  挺胡派拿出了大杀器,胡直的三个门生!邹元标冥顽不灵,万文卿有恭顺之心,敢为天下先尊朝廷号令,第一个报名了监当官,为天下儒生做出了表率,而那个伍惟忠则是趋炎附势,贪图享乐才追随南下。

  都是一个师门之下教出来的徒弟,也是天差地别,这不正是说明了天赋的重要性吗?

  朱翊钧略显无奈,万文卿那是仕途不顺就回家继承家业,是有退路的,而且京师的窑姐们无法满足万文卿的胃口,再加上王谦花费了三万两的重金社交,又哄又骗,才把万文卿哄骗成了万金买马骨的马骨。

  论迹不论心,挺胡派在辩论赛中,获得胜利。

  “先生莫失意,朕哪里还有五瓶国窖,冯大伴,给先生送去。”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安慰张居正,这挺胡派不愧是激进派,先插了自己三刀,吵赢了,那是理所当然。

  国窖都流向了南衙、海上,供给大明水师了,朱翊钧最近赏赐都没赏赐过国窖,这可是压箱底的国窖了。

  “陛下,臣并没有失意,大明这么大,能够容下两个声音的,胡按察所言有理,臣所言亦有理,学说是可以共存的,三人行必有我师,取其长而补短,为君子之道。”张居正俯首说道,他真的不是很在意这种论战的结果,无论谁赢,都是大明赢,只要大明赢,就是他张居正赢了。

  张居正的格局,和胡直不同,胡直需要名望来进步,和儒学士们不同,儒学士们要学习社会运行的基本逻辑,张居正作为首辅太傅,他要的是大明中兴。

  社会意识的进步,可以进一步指导社会存在的进步。

  “先生高义。”胡直立刻说了句马屁,这要是吵架吵赢了,被张居正给惦记上,晚上睡觉被窝里都是张居正的刀。

  张居正作为大明帝师,要收拾他一个广州按察,就跟玩一样,再加上张居正作为顶级读书人那些脏手段,胡直是生怕张居正怀恨在心,挟私怨报复。

  张居正既然当着皇帝的面说君子之道,自然不会把自己当成反面教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张居正现在最大的政绩,不是新政,而是他培养了一个过于合格的君王,太傅自己当反面教材,皇帝岂不是要有样学样?

  “胡按察安心,张某称不上光明磊落,但不是那般没品之人,学术异见罢了。”张居正也没有打机锋,让胡直细品,而是给出了承诺,不会因为这件事迁怒。

  就是夫妻也会吵架,张居正和皇帝还会有分歧,只要不是道路上的分歧,就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分道扬镳,胡直并不是新政的敌人。

  张居正颇为好奇的问道:“胡按察这次进京述职,所为何事?”

  入京叙职的话,胡直已经在吏部做完了,而且陛下也接见了外官,胡直还留在京师,还折腾出这么一出,着实是有些奇怪。

  “为凌部堂张目,助其声势,凌部堂查孔府,朝中必然攻讦极多,朝士们不敢责难陈善到午门伏阙,也不敢忤逆陛下,自然要为难凌部堂,凌部堂本就好杀人,风评极差,臣从极南而来,正是为了凌部堂清誉而来,凌部堂是个进士,是个儒学生,好仁,杀人不过是不得不为。”胡直十分确认的说道,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

  胡直入京是有目的的,就是为凌云翼唱赞歌,而且是两广地面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们共同为凌云翼唱赞歌!

  凌云翼干得好,凌云翼干的对,陛下让凌云翼在山东继续干下去,千万不要再来两广了!

  给凌云翼站台的目的,就是让凌云翼在山东继续霍霍山东的遮奢户,不要回两广了。

  按照大明官场一般的规矩,凌云翼这轮真的被攻讦的无地自容,是要回到两广的,毕竟凌云翼在两广干的还算不错,凌云翼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倒,就在山东好好的待着!谁倒凌云翼就是跟两广遮奢户为敌!

  “胡按察有心了。”朱翊钧看完了奏疏,颇为认可的点头说道。

  逻辑非常完整,凌云翼不是嗜杀成性,是时势逼的他不得不杀人,因为教化行不通,胡直为了给凌云翼说几句好话,可谓是费尽了心机。

  两广的遮奢户们,真的知道怕了,他们宁愿殷正茂去拆门搬床,也不愿意碰上凌云翼这样的两广总督了。

  王崇古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却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真的是谁挨打,谁知道疼。

  八月初七,京城的论战落下帷幕的时候,远在吕宋的国姓正茂也收到了皇帝陛下的圣旨,宣旨的是司礼监的禀笔太监李佑恭,这个经常四处出差的司礼监大珰,乘坐着水翼帆船,从天津卫一路南下,过山东密州市舶司、过松江新港、浙江舟山、福建月港、澎湖巡检司、吕宋密雁港、最后赶至马尼拉。

  马尼拉总督府,已经更名为了吕宋总督府,马尼拉这个城市,也改名为了吕宋,只不过习惯之下,大家还叫这里叫马尼拉,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明只要维持在吕宋的统治,马尼拉这个名字就会消失。

  万历六年,已经很少有人把密雁叫做班思兰了,班思兰是红毛番起的名字。

  “大珰这是怎么了?”国姓正茂和张元勋、邓子龙迎旨,结果大珰下了船就在地上趴着,实在是让殷正茂等人,摸不着头脑。

  殷正茂只好走到了栈桥之上,准备将李佑恭扶起来。

  “国姓爷稍待,让咱家在地上趴一会儿,有点晕地。”天使李佑恭趴在地上,不撒手,实在是天旋地转晕的厉害。

  李佑恭连连摆手说道:“咱家总是出京办差,去过兰州,也去川蜀,还去过松江,这一趟不过十天的功夫,险些要了咱家的命,这水翼帆船,颠的厉害。”

  也不知道那些个海防巡检水上飞们,到底是怎么样适应这水翼帆船的,李佑恭每次坐这玩意儿,都要五体投地缓上很久很久。

  墩台远侯夜不收,海防巡检水上飞,大明两大情报体系,都是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在阎王爷的头上动土,阎王爷看到这些爷,也要憷三分,这些人命太硬。

  墩台远侯是真的辛苦,北方的冬天真的会冻死人,到了十月份时候,那冷风都是刮骨刀,一场风寒就能把人的命给拿走,三千人编制的墩台远侯,自景泰二年以来,在北境绵延万里的长城上,不断的搜集着敌情,执行着秋天放火烧荒的任务。

  海防巡检水上飞,不遑多让,这海上也非常非常的危险。

  李佑恭一直缓了大半天的时间,才算是能站稳,在沐浴更衣之后,李佑恭来到了吕宋总督府准备宣旨。

  “这是…”李佑恭看着厚重的总督府城门,总觉得有些怪异,这门实在是太厚了。

  殷正茂看着厚重的门说道:“一些小爱好。”

  这个门的成分很复杂,当初在两广拆的门和到了吕宋之后拆的门,都按在了这一个门上,看起来就格外的怪异,到了海外的殷正茂,依旧是殷正茂,拆人门厅,搬人寝床的坏习惯仍然保留。

  不忘初心。

  总督府和市政厅之前的那一组巨人与神战斗的雕像,已经全都被拆除,换成了女娲补天、精卫填海、钻木取火、夸父逐日、神农尝百草、愚公移山、仓颉造字、嫘祖缫丝、大禹治水等等。

  泰西的巨人是否和神战斗,殷正茂不太了解,可中国先贤们,的确跟天在战斗。

  不同于大明的棱角分明,马尼拉总督府是个文明交汇之地,这里的建筑物总是充斥着各种线条,比例恰到好处、充斥着各种几何图形、半圆形拱券、充满了各种柱式构图的要素,以穹窿为中心的建筑群,十分精美。

  殷正茂在吕宋不是受苦,这总督府的规模要比在两广的时候,还要阔气数分。

  李佑恭站在总督府门厅前站定,大声的说道:“国姓正茂接旨。”

  “臣等恭迎圣旨。”殷正茂带着吕宋总督府的一应官员跪下接旨。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皇帝先是慰问了异地他乡为大明戍卫海疆的军兵、夸奖了殷正茂在吕宋的统治合乎于道,郡下治理欣欣向荣,而后说起了和安东尼奥的交易,需要武力催收货款。

  而这一次,皇帝在吕宋部署了三艘五桅过洋船,配套大约三十艘三桅夹板舰和数以百计的战座船,来支持这次的行动。

  “国姓爷若是有困难,就只管明说。”李佑恭将圣旨递给了殷正茂,这话的意思就是让殷正茂开条件,武装催收货款,需要朝廷给什么支持。

  殷正茂将圣旨妥帖的收好,示意随扈将圣旨陈列于市政厅的大堂,而后十分确信的说道:“并没有什么困难。”

  “没有困难?”李佑恭一愣。

  “没有,鹰扬伯张元勋、水师番都指挥使邓子龙,咱们在吕宋有困难吗?”殷正茂看向了身后两位将领问道。

  张元勋和邓子龙十分确信的回答道:“没有!”

  没有困难代表着吕宋方面,将坚决执行皇帝陛下的圣命,不提出任何的条件,不让朝廷为难。

  这是基于现实的考虑,吕宋的总督府需要大明的影响力来辐射,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和黔国公府在云南是一样的。

  大明朝廷一旦对吕宋产生了忌惮,不需要做别的,只需要一句禁止吕宋商舶到大明往来,吕宋总督府立刻就会失去广泛认可和支持,各种妖魔鬼怪层出不穷,朝廷担心殷正茂在海外,有什么不臣之心,殷正茂更担心失去朝廷,更加明确的说失去皇帝陛下的圣眷。

  吕宋总督府的存在,是沐浴皇恩而生,沐浴皇泽而长,是陛下力排众议赐下了国姓,更进一步的政治羁縻,让吕宋总督府的统治变得稳定。

  不需要什么条件,皇帝剑指之处,就是大明水师踏平之地。

  李佑恭其实是带着圣意来的,陛下给出的条件是三成,这种植园的收益三成归吕宋总督府所有,如果殷正茂要的更多,可以提高到五成,如果还要,那就含糊其辞。

  “陛下时常对左右说,泗水伯和鹰扬伯在海外,对着大猩猩龇牙,极为无趣,生活困苦多艰。”李佑恭满是感慨的说道。

  张居正老是对皇帝说,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中国这杆大旗,从来都是这些忠良,这些脊梁骨撑起来的。

  “陛下圣恩怜悯,臣感激涕零,臣在吕宋挺好的,虽然这里是方外之地,不无趣也不困苦。”殷正茂满是笑意的说道:“大珰里边请。”

  方外之地的确是礼乐皆失,但不是没有乐趣,比如邓子龙和罗莉安,真的是没眼去看,前几天罗莉安不堪征伐,居然找了帮手,比如张元勋,喜欢拿着鞭子,四处执行鞭刑,殷正茂的乐趣,则是和泰西人斗智斗勇,日拱一卒的蚕食棉兰老岛。

  堪舆图填色游戏的乐趣,对于殷正茂而言,刚刚好。

  至于困苦,自然没有,除了热之外,对于吕宋顶级肉食者的殷正茂而言,其他的问题,不是问题,他住的总督府,连一个蚊子都没有,那些个土著佃奴,尽心尽力的伺候着殷正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佑恭提及了种植园利益分配问题,先试探性的说出了两成分成,殷正茂也没有过分拒绝,就顺水推舟的收下了。

  利益,是互相捆绑的不二法门,这两成的利,是吕宋总督府把陛下意志实现贯彻该得到的,属于武力入股。

  张元勋和邓子龙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都比较惊讶,因为殷正茂总是反复说,不用求,好好做事,陛下自然会给。

  这老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你不要,皇帝真的会给?

  答案是肯定的,吝啬如陛下,也是给了吕宋地面两成的厚利。

  李佑恭本来就拿两成出来做试探,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结果殷正茂还是没有讨价还价,李佑恭放下了酒杯,左右看了看,用恰好四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陛下知国姓爷辛苦,特地嘱咐,再拿出一成来,给国姓爷,国姓爷人在海外,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朝中大臣喋喋不休,国姓爷勿虑,陛下和先生在朝,贱儒们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张元勋和邓子龙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端起了酒杯说道:“大珰,喝酒喝酒。”

  只进不出的貔貅,居然也有爆金币的时候!

  实在是让两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浪里白条惊骇不已。

  别说他们没见过,大明朝谁见过这场面,那可是三成利,陛下说给就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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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谁为万民奔波,谁为万民之王

  黔国公府祖上真的姓朱,虽然是义子,虽然后来改回了本姓,但沐英八岁的时候被朱元璋收养,改回沐姓不是沐英能决定的,他只能这么做。因为他爹朱元璋夺了天下,成了皇帝。

  成了皇帝,这家里规矩大了,如果朱元璋没得天下,家里没那么大的规矩,沐英是没有必要改回本姓的。

  黔国公府在大明的地位十分特殊,介于武勋之上,宗室之下,既有武勋的尊贵,又没有宗室的藩禁,黔国公忠君体国,体朝廷振奋之意,镇守西南两百年,忠心耿耿,是因为祖上真的姓朱。

  殷正茂凭什么受到皇帝如此殊荣?

  现在殷正茂被赐了国姓,算是宗室,也算是武勋。

  上一次殷正茂回京述职,吕宋地面官吏军兵,一致认为殷正茂肯定是大明皇室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现在大明皇帝如此恩厚,为了解释这个现象,大家心中这个猜测,更加坚定了几分。

  “国姓爷,陛下让国姓爷武力催收这货款,这件事,国姓爷有什么思路吗?”李佑恭略显好奇的问道,这件事非常难办,这些个红毛番在这些个种植园根深蒂固,根基深厚,大明水师军力恒强,可这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个地头蛇可不是那么好处置的。

  “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挑唆赏罚,离间隔阂。”殷正茂身子往前倾了倾,手微微向前伸,用力一抓,表示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从殷正茂到吕宋之后,就发现大明皇帝对南洋上的种植园垂涎欲滴,这不是一天两天,是已经馋了五年了。

  殷正茂也一直在思索,到底该怎么办。

  李佑恭思索了片刻问道:“挑拨离间?”

  “里挑外撅。”殷正茂选择了正面回答。

  离开了大明四方腹地的殷正茂不用再普遍遵守自己的高道德,而是选择了最省钱省力,长治久安的打法,不能让大明在催收货款的过程中,变成侵略者的模样,而是要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在他们打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再略微出手,就可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国姓爷,不愧是读书人。”李佑恭端起了酒杯。

  “拾人牙慧而已。”殷正茂和李佑恭碰了一杯,他说拾人牙慧,也不是胡说,他解释道:“东汉永元元年,窦宪大败北匈奴,长驱三千余里,彼时大汉攻伐匈奴,无力西顾,西羌诸部多乱,张掖太守邓训为校尉,稍以赏赂离闲之,由是诸部彼此征伐不断,祸患少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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