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0节

  戚继光俯首有些苦笑,他不知道自己不惑之年,为何突然生出了如此强烈的企图心,期盼着有一天,大明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期盼着大明军容耀天威!

  朱翊钧笑着说道:“见一见两宫太后吧。”

  “臣乃外臣,多有不便。”戚继光赶忙回答道,这外臣见后宫,哪怕是代行皇权的李太后,也是不合规矩之事。

  “戚帅现在是迁安伯,是伯爵,是勋臣,何来外臣之说?”朱翊钧笑着说道:“缇帅就能面见太后,戚帅也可以。”

  “外臣有人置喙,才是不懂规矩。”

  戚继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武勋了,有爵位在身,有爵位,代表着夫人会有诰命,这是一种身份。

  这种身份的转变,他还不适应,朱希孝出自成国公府,也是武勋。

  礼教森严,两宫太后没给戚继光找麻烦,而是垂帘,众目睽睽,不会传出风言风语来,这样就不算面见太后了。

  “母亲,娘亲。”朱翊钧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礼。

  奉天殿的事儿,李太后已经知道了,她颇为凝重的说道:“戚帅已为武勋,再拜在全楚会馆门下,怕是不合适了吧。”

第五十二章 戚帅,朕有疑虑

  李太后答应了给戚继光爵位,是有她自己的打算,戚继光拜在了张居正的门下,得了伯爵就可以进京任事,提督京营总兵官了,真到了那一天,张居正的张党,就是今天的晋党,虽然不是族党,但是足够威胁皇帝了。

  这是她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儿,所以,戚继光进宫看皇帝习武,李太后没有任何商量就扔出了这样的条件来。

  朱翊钧面色不变,李太后并没有提前告诉小皇帝她的想法,他不想让戚继光太过于为难。

  李太后在一些事儿上还算好说话,但在一些事儿上,极其难说话,孩子受点苦,李太后心疼,也不会强下懿旨阻拦,但是在外廷事上,李太后很少会听小皇帝那些个大道理。

  封爵当然可以,但是戚继光这把大明最锋利的剑,必须要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皇帝专管,就是李太后不能挑衅的底线。

  这次戚继光封爵事,就是张居正陈五事疏之后,皇帝专管的一次试探,而张居正在奉天殿,和杨博的辩论,证明了张居正并不打算僭越神器,不干涉皇帝专管,这对李太后而言,陈五事疏的其他事,都可以忍受。

  皇帝御门听政、皇帝批奏疏、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都算合理的要求。

  主少国疑,帝制之下皇权缺位,朝臣趁机提一些要求,让皇帝听政、理政、见臣子都不算过分的要求。

  朱翊钧刚打算说话劝一劝李太后,他能言善辩,这外臣还在,李太后应该会给他这个小皇帝这点面子。

  “臣一直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之俸,忠君之事。”戚继光却抢先开口,俯首说道:“还请太后明鉴。”

  “那倒也是,戚帅明白就好。”李太后听闻戚继光的回答,知道戚继光答应了下来,日后,便不在全楚会馆门下了。

  戚继光这话的意思是,过去拜在张居正门下,纯属无奈,若是能够面圣,若是能够不拜在他人名下,就能做事,他也不愿意四处拜座主。

  拜了座主,就是他人门下走狗了,对于厮杀的军汉而言,是摧眉折腰事权贵。

  戚继光和张居正是君子之交,但这烂糟糟的朝堂,只能如此。

  “乏了,戚帅今天就留在宫中,陪陛下用膳吧。”李太后并没有和戚继光所说其他事,皇帝已经下了圣旨,表示了对戚继光的肯定,李太后不是为自己麾下招揽将才,而是为皇帝招揽将才。

  赐宴在奉王殿,同行的还有蓟州参将陈大成,陈大成满是兴奋,大帅回京,不仅领到了足额的封赏,还获得了爵位,不仅如此,还得到了皇帝的大宴赐席!

  这次一同进京的亲卫,还遴选了十人,陪同左右。

  “臣不饮酒,除水师外不得饮酒,乃是军规。”戚继光看着酒壶、酒杯,略微为难的说道。军中不得饮酒,是戚继光立下的铁规,他不能带头打破,今天还要出城,返回蓟州。

  朱翊钧笑着说道:“杯中物只是水。”

  就是喝个气氛,他要是这個年纪饮酒,每天张居正就该上罪己札记,李太后就该拉着小皇帝去太庙朗读罪己诏了。

  戚继光一闻,还真是水,赶忙起身甩着袖子作势欲跪说道:“谢陛下体恤。”

  “日后私下奏对,不必跪着回话,元辅先生讲筵、缇骑操练习武,徐学士教朕种田,都不用跪下回话。”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打断了戚继光下跪的姿势,还把例子拿了出来,告诉戚继光,这不是特别恩典。

  四十多岁杀伐近三十年的悍将,跪他这个十岁人主是礼法,可皇帝陛下口谕,是圣旨。

  当礼法和圣旨产生了冲突,听谁的?

  戚继光选择听皇帝的,他发现了小皇帝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不拘俗礼,这可能是李太后教给小皇帝笼络人心的手段,主少国疑,能笼络文武大臣效忠的手段都是好手段。

  但这种手段,却让人极为受用。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朱翊钧对戚继光在平倭和拒敌的武功做了高度的肯定,赞赏了喜峰口之战的功绩,痛击北蛮小王子和董狐狸之间的阴谋联袂,沉重的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振奋大明军民抗敌之心,同时对北虏再次犯边,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戚继光表示将竭尽所能,采取坚决的手段抵御贼寇的侵袭,同时会增加墩台远侯数量,及时侦测敌人动向,尽一切可能拒敌于国门之外,不辜负大明皇帝、文武、京畿百姓对三镇之地军兵期许,敢打敢拼、决战决胜。

  “朕在景山开辟了一处宝岐殿,清明已过,戚帅陪朕去看看?”朱翊钧用过了午膳,提出了一起去上林苑逛逛的提议。

  “臣愿随陛下前往。”戚继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说了不许跪,他还是十分恭顺。

  至于陛下的许诺,戚继光不奢求陛下能够兑现,只奢求皇帝能够重视戎事,不让兵祸蔓延至京畿地区。

  朱翊钧带着戚继光和陈大成来到了景山宝岐殿,带着戚继光来到了阳光房外,站在正午的阳光之下,看着田里的秧苗,蹲下了身子,介绍着土豆和番薯。

  “按照海防同知罗拱辰的说法,番薯、土豆,在海外亩产过千斤,戚帅、李参将,都是屯田军户出身,应当清楚亩产千斤,是何等意义,重要的是这种作物,不挑贫瘠膏腴,若是能种活,生民无数啊。”朱翊钧蹲在天边,指着田里的秧苗。

  秧苗是浓绿色的卵状心形,生机盎然,戚继光也蹲下认真的查看着秧苗,显然这苗是经过了精心打理的。

  朱翊钧指着左边的五亩田说道:“每隔六寸一株苗,一亩地要四千株秧苗,秧苗四节位,两叶一心露出地面,其余叶片插入土壤之中。”

  “这不是说要四千株薯苗,薯苗是在火房专门培育的,若是温度超过了四十度就会烧苗,所以杀青培育,每天都要查验,薯苗从火房搬出之后,长到六寸到八寸时,开始剪苗,栽种大田。”

  “四十度?”戚继光看着秧苗听闻了陌生的名词,立刻问道。

  朱翊钧带着戚继光等一行人,详细的讲解了温度计热胀冷缩的原理和定义的标准。

  “薯苗喜砂质壤土,种植的时候,要把土打碎、打细、整平,浇水太多就容易烂苗烂块茎。”朱翊钧解释完了育苗的全过程。

  火室的搭建不一定要阳光房,阳光房的主要作用是为了培养减毒薯苗,无论是掐尖、杀青,才要用到阳光房,薯苗六寸后开始剪苗打秧,薯苗长得很快,四节为一秧苗。

  嘉靖二十五年,戚继光继承祖上职位,成为了登州卫指挥佥事,负责的就是屯田之事,南兵(戚家军)虽然是募兵制,但是不代表不屯耕,相反,也重视耕战,不劫不掠的南兵,靠的也是耕战。

  种地这种事,对于大明而言,是理所当然。

  戚继光在种地这件事上,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和大明皇帝认真聊了许久,而徐贞明在旁边负责查漏补缺,遇到皇帝不懂的,徐贞明才开口回答,大多数的问题,小皇帝都能回答上来。

  直到走到了宝岐殿的小亭子,戚继光忽然发现,他在跟皇帝陛下交流种地经验!陛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了?

  可是小皇帝对种田之事极为熟稔,并不是玩闹,这让戚继光心中期许的火苗,更加旺盛了许多。

  “陛下,时常到这宝岐殿来吗?”戚继光有些好奇的问道,在他的印象里,大明皇帝能在春天祭祀句芒的时候,扶犁表示一下,就足够了,就连宋仁宗种地,也是收割的时候过去看看。

  戚继光可以写兵书,这自古以来,能征善战的兵家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战场仿佛天生为他们所设,可是兵家能够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写成兵书的并不多。

  很多兵家都知道仗该怎么打,但是让他讲,他又讲不出那么的道理来,就像是茶壶里的饺子,有货倒不出。

  戚继光能把自己的肚子里的饺子倒出来,因为他读书,而且文采极好,若非要继承祖上职位,他也想过考取功名,军事天赋虽然耀眼,但戚继光在军中,仍然手不释卷。

  所以戚继光知道宋仁宗那个宝岐殿,不过是为了表示重农桑罢了,宋仁宗难道还亲自种地不成?

  大明太祖高皇帝就亲自种地,而且是当了皇帝后在宫中种地。

  “陛下每日都来。”徐贞明回答了这个问题,陛下对这些秧苗极为爱惜,无论多晚,也要在宫门落锁前过来看一眼,哪怕是一眼。

  “陛下弘毅,臣为大明贺,为天下黎民贺。”戚继光百感交集的说道。

  朱翊钧在宝岐殿坐定,这是面阔不到三丈五间的小殿,与其说是殿阁,不如说是亭子,他笑着说道:“戚帅、陈参将、徐学士,坐下说话。”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十分确切的说道:“戚帅,朕有疑虑。”

第五十三章 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一个十岁的孩子的问题,戚继光很有信心以自己四十四年的人生经历来回答,哪怕是答的不是那么完整和正确。

  戚继光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朕疑惑有三,第一疑惑,戚帅南方平倭之时,倭寇尽数斩首示众,不留俘虏,而在宣府大同的十二年鏖战之中,宣府大同多放归北虏,这是为何?”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疑惑。

  “杀俘不祥,杀倭寇不算,倭寇穷凶极恶,必诛,否则倭患绝无宁日。”戚继光首先解释自己为何俘虏了倭寇也要杀俘,杀俘通常意义下都算是不祥,但倭寇应该能杀尽杀。

  戚继光又详细解释道:“倭寇之中,不尽然全是倭人,倭人只有十有一二,这些倭人,多为东南走私豪商私通倭国,从倭国引渡武士、足轻,倭寇以倭人为纽,系草莽水贼,杀倭人方能止倭患。”

  戚继光征战东南,平倭之战打了一场又一场,倭寇之中这些倭人是中坚力量,多数和东南海商勾结,只有把这些渡海而来的倭人全杀了,倭寇才没有的核心,才不会聚啸作乱。

  “这些倭人在倭寇之中,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庶弁将?”朱翊钧认真品味了下,才明白了戚继光的意思。

  崇祯年间,李自成可谓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造反一直输,直到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三边,也就是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卫军,三卫边军的庶弁将(基层军官)走投无路,补充到了李自成的麾下,李自成才开始连战告捷。

  大明的农民军、绿林好汉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这局限性之一,就是没有基层军官的组织能力。

  显然,朱翊钧理解这些倭人,大抵就是东南豪商雇佣的基层军官,只有把倭人杀干净了,才能彻底平定倭患。

  “陛下英明。”戚继光点头,陛下理解的非常到位。

  平倭平来平去,始终平不掉,是这些倭人总是在顺风之时作乱,逆风之时早早抛下其他人逃跑,哪怕是这些倭人被俘虏,东南豪商缙绅们,稍微贿赂一番,这些倭人就会被释放,再次为祸一方。

  戚继光也不给地方缙绅豪商们贿赂的机会,在船上抓到就在船上绑上石头沉海,在营寨抓到就在营寨杀斩首示众,在粪坑里抓到就将其摁在里面活活淹死堆肥。

  总之,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直接把倭寇里的倭人杀干净了,就没有倭患了。

  这也是戚继光多次失望的原因,他不肯跟地方缙绅们同流合污,那么缙绅出身的朝士们,有的是办法给戚继光泼脏水,皇帝深居九重,哪里知道兵凶战危之事?还不是听信言官们喋喋不休?

  海瑞因为查徐阶贪腐、勒令徐阶还田,被降职、被逼致仕。

  徐贞明因为屯田背着竹篾书箱入京,戚继光、俞大猷杀倭人,被连章弹劾。

  “戚帅果然高明!”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对戚继光的行为表示认可。

  “那为何宣府大同作战,却要放归北虏呢?”朱翊钧有些奇怪,北方作战和南方作战,连对待俘虏都有区别。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放归北虏,其实也是一种作战,北虏被俘,放归之后,无心作战,哪怕是被裹挟不得不南下,反而起到了鼓噪的作用。”

  “俘虏劫后余生,回到迤北,就是再南下征战,就不肯拼命了,而且还会在军中鼓噪,带着其他人一起偷奸耍滑,嘉靖四十年起,北虏南下再无法持久作战,接战时日稍长,北虏逃兵无数,后来宣府大同之战,才陷入了焦灼之中。”

  其实,这是一个在皇帝面前进谗言好机会,把北军释放俘虏这件事的真相,描述成晋党阴结虏人,也是极为合理的。

  但戚继光没有进谗言,更没有诋毁大明宣府大同的边军。

  大明军兵都是好儿郎,功是功过是过,戚继光忠于本心做事,他不想欺瞒皇帝,这种战术并不罕见,而且效果明显,破坏组织度,就是破坏战斗力。

  “如此。”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埋在他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对待俘虏的处置,都是围绕着组织度展开的。

  朱翊钧询问道:“朕有第二惑,南兵多为义勇,北军多为卫军,南兵悍勇,北军多败,这是募兵比世袭军户要强吗?”

  “绝非如此!”戚继光做出了极为坚决的回答,他连连摆手说道:“陛下,唐明皇废府兵制,天下军制败坏,卫所就是糜烂,也是卫所,决不可轻言废弃。”

  “朕并无此意。”朱翊钧十分耐心的解释了。

  他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这么大,而不是打算废卫所九边,崇祯废了三边,直接把自己個的皇位废掉了,朱翊钧闲的没事干,才废九边军卫,没事他可以咬个火折子,废军卫那是找死。

  戚继光松了口气,自己多少有些反应过度了。

  朝中的大臣们,总是看军户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也是怕小皇帝天天笼罩在文臣们的口舌之中,起了废军卫的想法,那才是真的毁掉了一切的根基。

  好在,大明皇帝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如此的大。

  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臣在东南招募义勇团练,他们都是矿工,其实多数出身卫所,义勇来自卫所之中,遴选而出,职战守不事农耕,军务更为熟稔,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南兵善战,主要是领了足饷,甚至可以说,不领饷银也没事……能吃得饱饭就行。”

  “粮饷,粮饷,粮字当头。”

  “吃饱饭就能打仗?”朱翊钧为之一愣,略显有些不解。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应该说,能吃饱饭才能拿得起钩镰枪,才能拿的起鸟铳,才能看得清楚敌人,才能杀敌致胜,南兵初建时,也不发饷银,但只要能吃饱,就能战守。”

  “此次喜峰口四关隘作战,皆为北军所为,并非南兵主力,南兵多为压阵,北军吃饱了,所向披靡,只有喜峰口之战,稍微凶险,南兵负责围堵,其余皆为北军定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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