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1节

  戚继光没有给自己的嫡系南兵脸上贴金,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北军能战,不能战是有人喝兵血不给吃饭。

  “戚帅果然用兵如神,北军在戚帅手下,居然有如此赫赫战功。”朱翊钧了然。

  再看看自己种的十亩地,对自己做的事儿,多了几分确定,他不是在做无用功,番薯吃多了胃酸,但那是吃多了,要先解决有没有吃的问题。

  吃饱饭就能打胜仗,这毫无疑问是个暴论。

  但是戚继光说的是实情,北虏塞外,本就苦寒,军备其实比大明军还要差,作战意志更谈不上顽强,那为何北虏能够南下,时常破关?

  军卒们饿着肚子,连道都走不动,打仗?不哗变都能夸一句忠肝义胆了。

  “朕明白了,有人不想让大明军赢啊。”朱翊钧的手指头在扶手上微微敲动着,宝岐殿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戚继光领兵就能赢,大明边将领兵就不能赢。

  控制变量,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谁不想大明军赢,不言而喻。

  戚继光选择了谨言慎行,如何解决喝兵血的事儿,是个具体的问题,需要在实践中总结经验,而不是高谈阔论,他回答陛下,是希望陛下能知道大明军士们的忠勇。

  更加确切的说,大明军卒,给口吃的,就能安邦定国。

  连口吃的都不给,怕是要出大问题,兴文匽武,已经匽武了这么久,不能再匽下去了。

  朱翊钧并没有就具体问题展开具体讨论,他现在并未亲政,胡乱指挥下令,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那就是胡闹,把国事当儿戏,他笑着说道:“皇帝不差饿兵。”

  “朕有第三惑,南兵军纪严明,北军在戚帅帐下,军纪蔚然一变,这其中可有诀窍?”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第三问。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这个其实也简单,将帅视军兵为手足,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将帅视军兵为犬马,则军兵视将帅为国人;将帅视军兵为土芥,则军兵视将帅如寇仇。”

  “将帅以手足待军兵,将帅说话就管用,战场上就可以如臂指使;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军兵自然肯听话,战场上就可以令行禁止。”

  朱翊钧恍然颇为赞同的点头说道:“如此,所以宣府、大同卫军,军纪涣散,军卒散漫,北虏来则避战龟缩任由贼人掳掠,北虏去则横行,四处耀武扬威,便是某些人出了问题。”

  戚继光其实不愿意得罪人,但是就他知道的的确是这样,他思考了片刻说道:“军兵馁弱,一人耳,将帅馁弱,则军威不振。”

  戚继光很会说话,他没有具体点名道姓的骂人,但他还是赞同了陛下的观点,等于把一大堆的将帅给骂了,在做将帅这一块,戚继光是很有资格对别的将帅指指点点的。

  就他所知,军纪涣散很大的原因是刻意为之,刻意让军纪涣散,是为了养寇自重。

  打不赢,边方百姓就只能寻求将帅庇护,打不赢将帅才能长期任事。

  不能打赢,打赢了,还怎么赚钱呢?

  西北、西南、东南、东北,皆是如此,比如东北李成梁,就是典型的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戚继光已经说的太多了,再深入的谈论,就不是他一个迁安伯流爵该说的话了。

  朱翊钧这次接见戚继光,收获极多,至少肯定了许多他之前不确信的事儿。

  “戚帅今晚还要回蓟州?”朱翊钧站起身来,天色已晚,再耽误下去就误了戚继光出城的时间。

  戚继光俯首说道:“臣肩负戍边之责,已然耽误了两日,不能再耽搁了。”

  “那就不多留戚帅了。”朱翊钧非常可惜的说道,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请教,但是戚继光是个大忙人,只有等哪天戚继光回京了才能继续找戚继光解惑了。

  “臣告退。”戚继光离开了宝岐殿,向着兵道而去。

  “戚帅,元辅先生有请。”游七一直在玄武门外等待着戚继光,这终于见到了,赶忙凑了上去。

  戚继光将腰上全楚会馆的腰牌交给了游七说道:“怕是日后,便不能再去全楚会馆了。”

  游七面色剧变!

第五十四章 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戚继光入京领了迁安伯的爵位,在宫里承诺了不再拜在全楚会馆门下,张居正有请,戚继光只能把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下,交给游七。

  一段二十多年的君子之交,一段长达二十多年,同志同行的友谊,到这里算是结束了。

  戚继光递过去腰牌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任何的为难,他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戚帅,这是不是有些不地道了?现在有了爵位,就看不上我们全楚会馆这小门小庙了?”游七接过了全楚会馆的腰牌,看着上面戚继光那三个字,心中一阵郁结,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说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起来。

  游七刚刚在北土城外,帮戚继光教训了那不长眼的狗东西,全楚会馆张先生,刚刚在奉天殿上,为了戚继光爵位的事儿,跟杨博吵的不可开交,为了维护戚继光的利益,张居正好事做尽,这戚继光转头就腰牌还了回去。

  戚继光站直了颇为肯定的说道:“戚某问心无愧,当朝元辅和边军大将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容易授人以柄,朝中龙潭虎穴,戚某不便也不能,继续拜在元辅先生门下了,想来,元辅先生,也能能理解的。”

  游七将腰牌收好,嗤笑一声说道:“好一个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好一个元辅先生也能理解!”

  “嘉靖三十二年,你有心平倭,既无资历,又无战绩,壮志难酬,是谁!帮你举荐为署都指挥佥事一职,管理登州、文登、即墨三营二十五個卫所?!”

  “元辅先生也。”戚继光无奈的说道,这是举荐之恩,实打实的举荐恩情,当时的戚继光只是南军一个世袭千户,二十五卫所,包括后来招募的三千浙兵,没有张居正的支持,想都不要想。

  戚继光能有今天,的确是靠着张居正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

  “嘉靖三十四年,戚帅调往浙江都司佥事,担任参将,何人举荐?”游七半抬着头继续追问道。

  “元辅先生也。”

  “嘉靖三十六年,岑港之战,岑港久攻不下,是谁!在朝堂力保,才让戚帅得了戴罪立功的机会,攻克岑港?又是谁!在给事中罗嘉宾弹劾戚帅通倭之嫌,帮戚帅仗义执言?”

  “元辅先生也。”

  “嘉靖四十一年,福建平倭,戚帅从东营澳登入,率兵急攻,朝中非议私自出兵,又是谁!为戚帅平了非议?”

  “元辅先生也。”

  “隆庆元年,廷议南兵北上,俞大猷和戚帅二选一,又是谁!担保戚帅由南至北,总领三镇之地?”

  “元辅先生也。”

  “隆庆二年,戚帅督师蓟辽与蓟州总兵官郭琥起了龃龉,又是谁!力排众议,将郭琥调走,总督置换为梁梦龙让戚帅放开手脚做事?”

  “元辅先生也。”

  游七的诘问终于停止,他看着戚继光冷笑着说道:“戚帅记得就好,我只是个下人,不再多言,只能愿戚帅日后平步青云!”

  “告辞!”

  戚继光略显怅然的说道:“不送。”

  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戚继光这做的不地道的很,私德有亏,这次进京领赏,若非张居正一意孤行,他连进北土城都不能,现在他领了爵位,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甚至把腰牌都还了回去。

  这是忘恩负义。

  可是戚继光能怎么办?

  戚继光终究是摇了摇头,向着德胜门而去,而戚继光和游七的争吵,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大明元辅和大明边军悍将闹翻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内,张居正哼着小调,心情格外的轻松,他左手拿着一个水壶,右手拿着一个剪刀,修剪着番苗的枝丫,他也在种番薯和土豆,不过一共就种了两株,一株番薯、一株土豆。

  游七回到全楚会馆脚步急匆匆的来到了文昌阁,却没寻见他家的元辅先生,他询问了伺候左右的仆人,才知道元辅先生在九折桥打秧下苗。

  游七来到了九折桥的桥头百年朴树下,看到了张居正蹲在地上,将修剪掉的枝丫,插进了土里。

  “元辅。”游七想要禀报戚继光归还腰牌之事,但是张居正却摆手示意游七不要打扰他打秧,他将所有剪下来下来的枝丫插好之后,拍了拍手说道:“生机勃勃,生机勃勃啊!”

  “这薯苗果然有趣的紧,只要四节,地温合适,三日就开始生根,就跟咱们大明的百姓一样,有点地就能活,生机盎然。”

  薯苗四节入土,三天生根,这秧苗一旦生根,就可以成活,甚至不需要过多的照看,这土豆和番薯,真的能种活,能量产,大明再兴,就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张居正不通农务,但他很关心小皇帝的宝岐殿,只要不出什么幺蛾子。

  没人破坏,基本算是成了。

  “戚帅归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游七将那枚腰牌递给了张居正,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

  张居正抄过了腰牌,看着戚继光那三个字,看了许久,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将腰牌仔细收好说道:“知道了。”

  “知道了?”游七有些不明所以,惊讶无比的看着张居正,他想不明白,为何元辅先生这么淡然,按照张居正的一贯脾气,这戚继光如此忘恩负义,就应该立刻报复才是。

  但看张居正的意思,这件事就这么…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就这么算了?”张居正两手一摊半抬着手,看着游七问道:“难道我还去追杀于他?游七啊,你家先生是个文官,是个读书人,一辈子没打过仗,游管事,也太看的起我张某人了,我追杀过去,也打不过戚帅啊!”

  “就是加上你,再加上全楚会馆所有人,扑上去,也不够戚帅几个回合冲杀。”

  “试问这天底下,有几个能打得过戚帅咧?”

  “不算了,还能咋办?你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游七被张居正这话绕迷糊了,他当然不是说追杀戚继光,那等悍勇武夫真的凶悍起来,天下谁人是对手?

  但是作为元辅,要整人的手段有很多,为何要打架!到底谁的话莫名其妙?

  张居正又看了一圈秧苗,看着游七一脸迷糊的模样,笑着问道:“不明白?”

  游七颇为肯定的说道:“不明白。”

  “你知道胡惟庸是怎么死的吗?”张居正站在汉白玉的九折桥上,看着湖面波光粼粼,轻松的神态慢慢收敛,说起了历史和过往。

  游七想了想俯首说道:“太祖高皇帝下旨杀了他。”

  “胡惟庸死的时候是什么身份?”张居正看着游七问道。

  游七虽然读书不多,但这件事他还是知道一二的,答道:“丞相。”

  “我什么身份?”张居正从旁边侍女手中拿过了一把鱼食,洒进了湖里,湖中的锦鲤立刻翻腾了起来,争相追食,水面上波光粼粼,打散了晚霞的波光粼粼。

  游七略微有些明白了,回答道:“元辅。”

  “完全明白了吗?”张居正问道。

  游七斟酌了一番说道:“并不是完全明白。”

  “那我跟伱好好说说。”张居正发觉游七这个心腹并不是完全明白,打算说明白,胡惟庸到底因何而死。

第五十五章 清谈可以灭虏,北虏安在?

  明初时候宰相府有决策权,胡惟庸的权力很大,现在的内阁首辅,没有太多的决策权,还要到司礼监批红,到皇帝处下印,张居正的权力看似比胡惟庸要小很多。

  但是,现在大明皇帝现在才十岁。

  张居正主持廷议、负责拟票,权倾朝野,甚至能管到小皇帝的头上去,不比胡惟庸更显得权势滔天?

  胡惟庸敢管太祖高皇帝吗?

  张居正敢管、能管小皇帝。

  张居正负手而立,看着湖光潋滟说道:“洪武十年,胡惟庸为中书省左丞相,生杀废黜大事,有些事儿,不报太祖高皇帝便独断专行;内外各部的奏疏,他都先看一眼,凡是不利于自己的,便扣下不上呈皇帝。”

  “若是这样,太祖高皇帝也仅仅将其罢免就是了。”

  游七疑惑的说道:“那太祖高皇帝为何要杀胡惟庸,而且瓜蔓牵连甚广?”

  张居正极为肯定的说道:“因为胡惟庸和朝中武勋来往极其密切啊。”

  “胡惟庸和韩国公李善长为姻亲,和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宁侯等等来往频繁,胡相和一公二十一侯的淮西朋党关系太密切。”

  “姻亲,你清楚了吗?宫中忌惮晋党,不就是因为晋党是族党吗?”

  游七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如此。”

  “胡相和武勋来往密切,这才让太祖高皇帝坐立不安,如芒在背,胡相这才上了《昭示奸党录》,一桩国初牵连数万人的大案,余毒绵绵。”

  游七终于不再说话了,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的元辅先生并不打算做权臣,只是想做个社稷之臣。

  大明武勋式微,朝中大事,武勋能明哲保身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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