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征战东南,平倭之战打了一场又一场,倭寇之中这些倭人是中坚力量,多数和东南海商勾结,只有把这些渡海而来的倭人全杀了,倭寇才没有的核心,才不会聚啸作乱。
“这些倭人在倭寇之中,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庶弁将?”朱翊钧认真品味了下,才明白了戚继光的意思。
崇祯年间,李自成可谓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造反一直输,直到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三边,也就是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卫军,三卫边军的庶弁将(基层军官)走投无路,补充到了李自成的麾下,李自成才开始连战告捷。
大明的农民军、绿林好汉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这局限性之一,就是没有基层军官的组织能力。
显然,朱翊钧理解这些倭人,大抵就是东南豪商雇佣的基层军官,只有把倭人杀干净了,才能彻底平定倭患。
“陛下英明。”戚继光点头,陛下理解的非常到位。
平倭平来平去,始终平不掉,是这些倭人总是在顺风之时作乱,逆风之时早早抛下其他人逃跑,哪怕是这些倭人被俘虏,东南豪商缙绅们,稍微贿赂一番,这些倭人就会被释放,再次为祸一方。
戚继光也不给地方缙绅豪商们贿赂的机会,在船上抓到就在船上绑上石头沉海,在营寨抓到就在营寨杀斩首示众,在粪坑里抓到就将其摁在里面活活淹死堆肥。
总之,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直接把倭寇里的倭人杀干净了,就没有倭患了。
这也是戚继光多次失望的原因,他不肯跟地方缙绅们同流合污,那么缙绅出身的朝士们,有的是办法给戚继光泼脏水,皇帝深居九重,哪里知道兵凶战危之事?还不是听信言官们喋喋不休?
海瑞因为查徐阶贪腐、勒令徐阶还田,被降职、被逼致仕。
徐贞明因为屯田背着竹篾书箱入京,戚继光、俞大猷杀倭人,被连章弹劾。
“戚帅果然高明!”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对戚继光的行为表示认可。
“那为何宣府大同作战,却要放归北虏呢?”朱翊钧有些奇怪,北方作战和南方作战,连对待俘虏都有区别。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放归北虏,其实也是一种作战,北虏被俘,放归之后,无心作战,哪怕是被裹挟不得不南下,反而起到了鼓噪的作用。”
“俘虏劫后余生,回到迤北,就是再南下征战,就不肯拼命了,而且还会在军中鼓噪,带着其他人一起偷奸耍滑,嘉靖四十年起,北虏南下再无法持久作战,接战时日稍长,北虏逃兵无数,后来宣府大同之战,才陷入了焦灼之中。”
其实,这是一个在皇帝面前进谗言好机会,把北军释放俘虏这件事的真相,描述成晋党阴结虏人,也是极为合理的。
但戚继光没有进谗言,更没有诋毁大明宣府大同的边军。
大明军兵都是好儿郎,功是功过是过,戚继光忠于本心做事,他不想欺瞒皇帝,这种战术并不罕见,而且效果明显,破坏组织度,就是破坏战斗力。
“如此。”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埋在他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对待俘虏的处置,都是围绕着组织度展开的。
朱翊钧询问道:“朕有第二惑,南兵多为义勇,北军多为卫军,南兵悍勇,北军多败,这是募兵比世袭军户要强吗?”
“绝非如此!”戚继光做出了极为坚决的回答,他连连摆手说道:“陛下,唐明皇废府兵制,天下军制败坏,卫所就是糜烂,也是卫所,决不可轻言废弃。”
“朕并无此意。”朱翊钧十分耐心的解释了。
他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这么大,而不是打算废卫所九边,崇祯废了三边,直接把自己个的皇位废掉了,朱翊钧闲的没事干,才废九边军卫,没事他可以咬个火折子,废军卫那是找死。
戚继光松了口气,自己多少有些反应过度了。
朝中的大臣们,总是看军户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也是怕小皇帝天天笼罩在文臣们的口舌之中,起了废军卫的想法,那才是真的毁掉了一切的根基。
好在,大明皇帝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如此的大。
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臣在东南招募义勇团练,他们都是矿工,其实多数出身卫所,义勇来自卫所之中,遴选而出,职战守不事农耕,军务更为熟稔,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南兵善战,主要是领了足饷,甚至可以说,不领饷银也没事……能吃得饱饭就行。”
“粮饷,粮饷,粮字当头。”
“吃饱饭就能打仗?”朱翊钧为之一愣,略显有些不解。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应该说,能吃饱饭才能拿得起钩镰枪,才能拿的起鸟铳,才能看得清楚敌人,才能杀敌致胜,南兵初建时,也不发饷银,但只要能吃饱,就能战守。”
“此次喜峰口四关隘作战,皆为北军所为,并非南兵主力,南兵多为压阵,北军吃饱了,所向披靡,只有喜峰口之战,稍微凶险,南兵负责围堵,其余皆为北军定胜!”
戚继光没有给自己的嫡系南兵脸上贴金,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北军能战,不能战是有人喝兵血不给吃饭。
“戚帅果然用兵如神,北军在戚帅手下,居然有如此赫赫军威!”朱翊钧了然。
再看看自己种的十亩地,对自己做的事儿,多了几分确定,他不是在做无用功,番薯吃多了胃酸,但那是吃多了,要先解决有没有吃的问题。
吃饱饭就能打胜仗,这毫无疑问是个暴论。
但是戚继光说的是实情,北虏塞外,本就苦寒,军备其实比大明军还要差,作战意志更谈不上顽强,那为何北虏能够南下,时常破关?
军卒们饿着肚子,连道都走不动,打仗?不哗变都能夸一句忠肝义胆了。
“朕明白了,有人不想让大明军赢啊。”朱翊钧的手指头在扶手上微微敲动着,宝岐殿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戚继光领兵就能赢,大明边将领兵就不能赢。
控制变量,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谁不想大明军赢,不言而喻。
戚继光选择了谨言慎行,如何解决喝兵血的事儿,是个具体的问题,需要在实践中总结经验,而不是高谈阔论,他回答陛下,是希望陛下能知道大明军士们的忠勇。
更加确切的说,大明军卒,给口吃的,就能安邦定国。
连口吃的都不给,怕是要出大问题,兴文匽武,已经匽武了这么久,不能再匽下去了。
朱翊钧并没有就具体问题展开具体讨论,他现在并未亲政,胡乱指挥下令,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那就是胡闹,把国事当儿戏,他笑着说道:“皇帝不差饿兵。”
“朕有第三惑,南兵军纪严明,北军在戚帅帐下,军纪蔚然一变,这其中可有诀窍?”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第三问。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这个其实也简单,将帅视军兵为手足,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将帅视军兵为犬马,则军兵视将帅为国人;将帅视军兵为土芥,则军兵视将帅如寇仇。”
“将帅以手足待军兵,将帅说话就管用,战场上就可以如臂指使;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军兵自然肯听话,战场上就可以令行禁止。”
朱翊钧恍然颇为赞同的点头说道:“如此,所以宣府、大同卫军,军纪涣散,军卒散漫,北虏来则避战龟缩任由贼人掳掠,北虏去则横行,四处耀武扬威,便是某些人出了问题。”
戚继光其实不愿意得罪人,但是就他知道的的确是这样,他思考了片刻说道:“军兵馁弱,一人耳,将帅馁弱,则军威不振。”
戚继光很会说话,他没有具体点名道姓的骂人,但他还是赞同了陛下的观点,等于把一大堆的将帅给骂了,在做将帅这一块,戚继光是很有资格对别的将帅指指点点的。
就他所知,军纪涣散很大的原因是刻意为之,刻意让军纪涣散,是为了养寇自重。
打不赢,边方百姓就只能寻求将帅庇护,打不赢将帅才能长期任事。
不能打赢,打赢了,还怎么赚钱呢?
西北、西南、东南、东北,皆是如此,比如东北李成梁,就是典型的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戚继光已经说的太多了,再深入的谈论,就不是他一个迁安伯流爵该说的话了。
朱翊钧这次接见戚继光,收获极多,至少肯定了许多他之前不确信的事儿。
“戚帅今晚还要回蓟州?”朱翊钧站起身来,天色已晚,再耽误下去就误了戚继光出城的时间。
戚继光俯首说道:“臣肩负戍边之责,已然耽误了两日,不能再耽搁了。”
“那就不多留戚帅了。”朱翊钧非常可惜的说道,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请教,但是戚继光是个大忙人,只有等哪天戚继光回京了才能继续找戚继光解惑了。
“臣告退。”戚继光离开了宝岐殿,向着兵道而去。
“戚帅,元辅先生有请。”游七一直在玄武门外等待着戚继光,这终于见到了,赶忙凑了上去。
戚继光将腰上全楚会馆的腰牌交给了游七说道:“怕是日后,便不能再去全楚会馆了。”
游七面色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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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2023-07-31
戚继光入京领了迁安伯的爵位,在宫里承诺了不再拜在全楚会馆门下,张居正有请,戚继光只能把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下,交给游七。
一段二十多年的君子之交,一段长达二十多年,同志同行的友谊,到这里算是结束了。
戚继光递过去腰牌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任何的为难,他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戚帅,这是不是有些不地道了?现在有了爵位,就看不上我们全楚会馆这小门小庙了?”游七接过了全楚会馆的腰牌,看着上面戚继光那三个字,心中一阵郁结,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说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起来。
游七刚刚在北土城外,帮戚继光教训了那不长眼的狗东西,全楚会馆张先生,刚刚在皇极殿上,为了戚继光爵位的事儿,跟杨博吵的不可开交,为了维护戚继光的利益,张居正好事做尽,这戚继光转头就腰牌还了回去。
戚继光站直了颇为肯定的说道:“戚某问心无愧,当朝元辅和边军大将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容易授人以柄,朝中龙潭虎穴,戚某不便也不能,继续拜在元辅先生门下了,想来,元辅先生,也能能理解的。”
游七将腰牌收好,嗤笑一声说道:“好一个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好一个元辅先生也能理解!”
“嘉靖三十二年,你有心平倭,既无资历,又无战绩,壮志难酬,是谁!帮你举荐为署都指挥佥事一职,管理登州、文登、即墨三营二十五个卫所?!”
“元辅先生也。”戚继光无奈的说道,这是举荐之恩,实打实的举荐恩情,当时的戚继光只是南军一个世袭千户,二十五卫所,包括后来招募的三千浙兵,没有张居正的支持,想都不要想。
戚继光能有今天,的确是靠着张居正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
“嘉靖三十四年,戚帅调往浙江都司佥事,担任参将,何人举荐?”游七半抬着头继续追问道。
“元辅先生也。”
“嘉靖三十六年,岑港之战,岑港久攻不下,是谁!在朝堂力保,才让戚帅得了戴罪立功的机会,攻克岑港?又是谁!在给事中罗嘉宾弹劾戚帅通倭之嫌,帮戚帅仗义执言?”
“元辅先生也。”
“嘉靖四十一年,福建平倭,戚帅从东营澳登入,率兵急攻,朝中非议私自出兵,又是谁!为戚帅平了非议?”
“元辅先生也。”
“隆庆元年,廷议南兵北上,俞大猷和戚帅二选一,又是谁!担保戚帅由南至北,总领三镇之地?”
“元辅先生也。”
“隆庆二年,戚帅督师蓟辽与蓟州总兵官郭琥起了龃龉,又是谁!力排众议,将郭琥调走,总督置换为梁梦龙让戚帅放开手脚做事?”
“元辅先生也。”
游七的诘问终于停止,他看着戚继光冷笑着说道:“戚帅记得就好,我只是个下人,不再多言,只能愿戚帅日后平步青云!”
“告辞!”
戚继光略显怅然的说道:“不送。”
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戚继光这做的不地道的很,私德有亏,这次进京领赏,若非张居正一意孤行,他连进北土城都不能,现在他领了爵位,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甚至把腰牌都还了回去。
这是忘恩负义。
可是戚继光能怎么办?
戚继光终究是摇了摇头,向着德胜门而去,而戚继光和游七的争吵,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大明元辅和大明边军悍将闹翻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内,张居正哼着小调,心情格外的轻松,他左手拿着一个水壶,右手拿着一个剪刀,修剪着番苗的枝丫,他也在种番薯和土豆,不过一共就种了两株,一株番薯、一株土豆。
游七回到全楚会馆脚步急匆匆的来到了文昌阁,却没寻见他家的元辅先生,他询问了伺候左右的仆人,才知道元辅先生在九折桥打秧下苗。
游七来到了九折桥的桥头百年朴树下,看到了张居正蹲在地上,将修剪掉的枝丫,插进了土里。
“元辅。”游七想要禀报戚继光归还腰牌之事,但是张居正却摆手示意游七不要打扰他打秧,他将所有剪下来下来的枝丫插好之后,拍了拍手说道:“生机勃勃,生机勃勃啊!”
“这薯苗果然有趣的紧,只要四节,地温合适,三日就开始生根,就跟咱们大明的百姓一样,有点地就能活,生机盎然。”
薯苗四节入土,三天生根,这秧苗一旦生根,就可以成活,甚至不需要过多的照看,这土豆和番薯,真的能种活,能量产,大明再兴,就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张居正不通农务,但他很关心小皇帝的宝岐殿,只要不出什么幺蛾子。
没人破坏,基本算是成了。
“戚帅归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游七将那枚腰牌递给了张居正,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
张居正抄过了腰牌,看着戚继光那三个字,看了许久,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将腰牌仔细收好说道:“知道了。”
“知道了?”游七有些不明所以,惊讶无比的看着张居正,他想不明白,为何元辅先生这么淡然,按照张居正的一贯脾气,这戚继光如此忘恩负义,就应该立刻报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