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2节

  时代在变,大明最能打的集团,已经从当初的淮西朋党,变成了今日的南兵。

  而统帅南兵的就是戚继光。

  戚继光拜到全楚会馆张居正门下,关系实在是过于亲密了,现在宫里人不闻不问,那是因为皇帝幼冲,一切以稳定为主,可是皇帝终归是要长大的。

  皇帝长大了,现在如何看待高拱和宣大边军的关系,日后就如何看到张居正和戚继光之间的关系。

  张居正拙于谋身,不是他不会,而是在主少国疑,皇权缺位的情况下,他要是谋身,就不能谋国。

  张居正神情轻松的继续说道:“你当这元辅先生好当的?”

  “这当首辅擅权不行,你看高拱,就一道奏疏,说了些刺眼的话,立刻就回籍闲住了,他太急了,哪怕高阁老不想想太后、皇帝,他不想想他背后那些个晋党看到《陈五事疏》会怎么想?”

  “这当元辅,尸位素餐也不行,没点本事,民乱、边患、倭寇,一件也处理不了,比如那嘉靖年间的夏言,最后落得个西市斩首示众的下场。”

  “这当元辅,放权、抓权、擅权、操弄权柄,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最后下场都不是很好。”

  “现在这样,就挺好。”

  张居正说的是宽严并济,当首辅,事事都要小心谨慎,错一步,就是死,死,张居正是不怕的,可是他怕人亡政息。

  大明已经没几口气了,他锐意变法,人没了,反对者再反攻倒算,大明元气还有几分?

  人亡政息,必然会有一场波及大明内外上下的政治动乱,这不是张居正的志向,他并不想看到。

  “那晋党那边…”游七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晋党为什么怕张居正?因为张居正军政财宪方方面面都有拿得出手的人物,张党可以和晋党分庭抗礼,甚至晋党在失去了高拱这個内阁首辅后,张党还占了优势。

  戚继光是张党戎事上的扛鼎之人,戚继光交还了腰牌,这晋党还不趁机落井下石?

  张居正听闻游七的询问,就是一乐,笑着说道:“晋党去拉拢戚帅,只会是自取其辱,都尿不到一个壶里,非要往上凑,那不是找着挨骂?晋党现在自顾不暇,虎峪口长城去年才修,一击即溃,总要有人担这个责任的。”

  “陛下曾经说过,同志、同行,方能同乐。”

  君子朋党以志向为纽带,小人朋党以利益为纽带,而小人朋党,最关键的关系,就是姻亲和地域同乡,也就是陛下说的族党二字。

  张居正并不担心戚继光还了腰牌,就会跟晋党同流合污,因为他确切的知道戚继光的志向和他张居正的志向是相同的。

  让大明再兴,让大明再次伟大。

  所以,戚继光还了腰牌,还是张党,不过是以志向为共同目标的朋党,而座主门下这种关系,在势弱时,是有利的;在势强时,却变成了桎梏。

  让自己的朋党成长到一个可以威胁皇权的地步,路就走窄了。

  在张居正看来,戚继光归还了腰牌,只是将关系变得纯粹,变得干净,大家都是拥有了共同志向的大明臣子,对彼此都好。

  皇帝陛下已经展现了他的心怀天下,展现了他的坚毅。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此日清晨,一道奏疏送进了文渊阁,弹劾戚继光专横的奏疏,出现在了张居正的案前。

  “还真是迫不及待,这昨日才还了腰牌,今日就开始弹劾戚帅,这帮人啊,能不能收敛点?”张居正看着手中的一封奏疏,面色古怪的对着吕调阳说道。

  次辅吕调阳则是端起了一盘子的奏疏,放在了张居正的面前说道:“这些,全都是!”

  按照往常,张居正在浮票上都会不吝溢美之词,夸赞戚继光的功绩,而现在,戚继光已经不是全楚会馆张居正门下了。

  张居正提笔,左手拢着右手的袖子,沾了沾墨水,开始落笔。

  戚继光归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代表着戚继光和张居正彻底分道扬镳,这代表着戚继光失去了朝中的靠山和后台,可以开始弹劾了。

  之前言官们不敢弹劾,则是大明内外对张居正的尊重和畏惧,现在戚继光变成了武勋,谁还怕他?

  张居正在浮票上落笔,写了很多,主要还是驳斥言官们的论点,他仍然在维护戚继光的名声,和之前一样,并没什么区别。

  君子的朋党,难道就靠这个腰牌和门下座主的关系?

  张居正和戚继光二十多年的友谊,不会因为一个腰牌而终止,他们仍然站在不同的战线上,为大明扫除弊病,让大明恢复它的怨气。

  张居正提举戚继光是因为戚继光有报国之心,张居正支持戚继光组建浙兵,给戚继光支持,是因为戚继光真的能打赢。

  他给戚继光支持,戚继光用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给他政治活动助益,这是一个相互成就的过程,不是游七说的那样,张居正对戚继光全是恩情,而戚继光没有一点回报。

  游七一个下人,只看到了张居正对戚继光的恩情。

  司礼监对张居正的态度略微有些奇怪,都说张居正斤斤计较,这戚继光在玄武门外,一个那么大的嘴巴子扯在了张居正的脸上,张居正居然还在浮票上,对戚继光如此回护?

  那个眦睚必报的张居正哪里去了?

  一如既往,大明小皇帝穿着常服来到了文华殿内,等待着宦官们把龙椅抬上去,朱翊钧稳稳的坐在龙椅之上。

  朱翊钧昨日对所有弹劾戚继光的奏疏做了批复,张居正的《陈五事疏》说了,应批尽批,对于弹劾戚继光之事,朱翊钧拿出了他的办法。

  戚继光封爵、将全楚会馆的腰牌交还了游七,这并不代表小皇帝摸到了兵权。

  只代表着戚继光这个人,变成了勋贵,仅此而已。

  将领只是将领个人,军权是军队建设,这两个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浙兵不是戚继光的私军,那是大明军队,从头到尾,浙兵从未变成戚继光的私军,要是浙兵成了戚继光的私军,他们的下场,就不会那么凄惨了。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翊钧虚伸出了手,示意所有人平身,笑着说道:“朕安,平身,廷议吧。”

  张居正仍然坐在左边第一的位置上,他看着落座的二十七位廷臣,拿出了一本奏疏开口说道:“弹劾戚帅的奏疏,已经被陛下驳斥。”

  “陛下说:历历有据,若是清谈可以灭虏,北虏安在?若要弹劾戚帅,可前往蓟州参赞军务,三月为期,若执意纠劾,再议。”

  张居正说完,自己都笑了。

第五十六章 面子、里子、尊严,都是靠自己挣来的!

  戚继光没了全楚会馆的腰牌,引得连章弹劾,结果是陛下总是有些法子,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要骂是吧,要弹劾是吧,去蓟州亲自看一看,再开口说话,而不是空口白牙。

  让弹劾的言官们、清流们、翰林们、朝士们,亲自到蓟州吃三个月的苦,深入了解之后,再拿出证据来纠劾,用事实说话。

  主要是言官弹劾的内容实在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把十岁的小皇帝都给逗笑了。

  弹劾的第一个罪名便是戚继光杀良冒功,这是一种完全站不住脚的臆想,戚继光统帅的南兵,真的杀良冒功,早就倒了,绝对等不到现在,多少人视戚继光为眼中钉,肉中刺?

  戚继光平倭,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倭患没了,代表着局势变得稳定,那些个缙绅还怎么兼并土地?那些個海商们还怎么浑水摸鱼?那些个官吏们还怎么以兵祸为由,要银子修城修海防,中饱私囊?

  南兵在平倭战事之中,常常以十数人伤亡战祸千余首级的功绩,让人瞠目,这种战损比是一些文官们无法理解的,所以,言官就觉得戚帅在杀良冒功。

  战报会说谎、战损会说谎、但是战线不会说谎,倭寇披猖,祸延三省,现如今东南三省,还有倭寇横行迹象?

  百姓心之所向不会说谎,整个东南三省遍地都是生人祠,百姓们会纪念杀良冒功的将领?

  杀良冒功,被杀的是百姓。

  若是南方路途遥远,那北方呢?

  戚继光带着重重矛盾领兵作战,就以万历元年戚继光击退董狐狸这一仗,大明依仗长城的地利,伤亡不过十余人,北虏伤亡超过两千级。

  倭寇是流寇,北虏可是强敌,如此彪悍战绩,还不能证实戚继光的勇猛吗?

  戚继光到底要用多少胜利,才能证明自己的勇武呢?

  弹劾戚继光的第二个罪名则是贪墨钜万,这罪名,张居正最有发言权。

  每年冰敬、碳敬,戚继光送到全楚会馆的银两都是碎银子,偶尔不凑手,还会用盐引凑数,碎银子而不是整整齐齐的银锭,戚继光真的贪墨钜万,给自己后台送礼的时候,送这些碎银子出来?

  晋党借着修长城、修营堡、修关隘的名义来,上下其手,每个人都吃得满嘴流油,就会下意识的认为戚继光也是如此。

  弹劾的第三个罪名则是阿附权贵、曲意逢迎,这个罪名是实打实的罪名,因为戚继光之前拜在了张居正门下行走,戚继光的确阿附权贵、曲意逢迎。

  这件事诡异就诡异在这里,戚继光阿附权贵的时候,没人敢弹劾,戚继光不再阿附权贵的时候,这些言官都跳了出来。

  内阁到底是如何获得部分的决策权呢?

  通过浮票,浮票上不仅仅是对内阁对国事的分析,还有处置办法,而皇帝在参考了内阁和司礼监的意见之后,做出决策。

  很多时候,内阁的处置,就是皇帝的决议,这就是内阁获得了部分的决策权,虽然不如明初时候宰相的权柄,但已经能够威震主上了。

  但是这一次,是小皇帝自己想到的处置办法。

  和张居正的浮票没有关系,张居正在戚继光归还了腰牌之后,对戚继光的事儿,只能站在大明的立场上去分析,不能提供办法。

  而陛下的办法,是行之有效的。

  张居正收起了奏疏,开口说道:“诸部回去之后,告诉朝士,若是还要执意弹劾戚帅,就送往蓟州营寨历练三月,找到证据再来弹劾。”

  为了搜集边方大将左都督的罪证,跑去边军边将的地盘搜寻证据,戚继光得亏不是军头,他不会拿这些御史怎么样,但是这些御史再昧着良心喋喋不休,皇帝就可下章蓟州,让戚继光陈情了。

  这一来二去,就是半年的功夫,时日稍长便不了了之,这就是典型的利用制度的僵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文官们最擅长这一套。

  看来小皇帝也擅长这种扯皮的手段。

  不就是扯皮吗?谁不会似的。

  至于清流言官肯不肯去,大抵是不肯的。

  离开了京师外出任事,可是外放做官,离开了权力中心,他们腚下的位置被人顶替,再想回来,难如登天。

  张居正说完之后,看向了葛守礼,语气极为严厉的说道:“葛总宪,我要提醒你,奉天殿、文华殿神器所在,都察院御史为耳目之臣,弹劾是国家大事,是为了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是为了正士张目,是为忠臣发声,是为了国之大利害,是为了进逆耳之规。”

  “言官如此刻意歪曲事实,摇唇鼓舌,是在拿国家大事,国之大利害做儿戏吗?奉天殿、文华殿是庄严之所,纠劾是正义之举,不是无端指责,更不是党争之器。”

  “葛总宪,我在这里正告于你,你是左都御史,你是都察院总宪,恪守纲宪事类、明确自己的职责、忠君忠国忠己、以事实证据说话,这是对每一个在都察院做事的御史最起码的要求!”

  “你是总宪,清朗御史风气,难道要等到海刚峰回朝再做吗!”

  张居正很少用如此口吻、如此严厉的措辞教训人,通常情况下,张居正对谁不满,都是直接用些手段,把人撵出去,现在这么骂,还真是为了葛守礼好。

  晋党和张党的冲突,葛守礼再这么冲锋陷阵之下,倒霉的就是葛守礼了。

  “是。”葛守礼被骂的不能还嘴,只能应承,科道言官表现糟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葛守礼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挨骂了。

  葛守礼管不了科道言官,他这个总宪快变成晋党的喉舌了。都察院的御史,六部的给事中,对于阿奉权贵的葛守礼,怎么可能真心尊重,谁还拿他的话当回事儿?人心都散了,葛守礼怎么可能带得好队。

  张居正点了点桌子说道:“若是海瑞在朝,会如此罔顾事实狺狺狂吠?”

  “不会!”葛守礼听到张居正谈起了海瑞,更是一言难尽,吐了口浊气,算是应承了下来。

  训诫,就是奔着戳人肺管子去才能把人骂醒。

  海瑞就是葛守礼这个大明科道言官头子的肺管子,科道言官根本不理他这个总宪的话,而以在海南闲住的海瑞为榜样,对他这个总宪根本没有一点的尊敬。

  张居正之所以要提到海瑞。

  其实是想告诉葛守礼,面子、里子、尊严,都是靠自己挣来的,这一轮弹劾戚继光,哪怕是皇帝不拿出办法,张居正不仗义执言,依然会有臣子上书为戚继光辩白,戚继光依旧能够过关。

  因为戚继光刚刚打了胜仗,全歼了董狐狸部,而大同长城虎峪口关隘,刚被北虏轻而易举的捅破了。

  戚继光有面子、有里子、有尊严,更有实力,当然也有势力、更有后台,过去是张居正,现在皇帝,是戚继光的后台。

  张居正言尽于此,好言难劝找死鬼,张居正好坏话,都说到头了,日后葛守礼的路该怎么走,全看葛守礼自己的造化了。

  廷议的第二件事,则是派遣李乐为首的阅视边方御史,前往虎峪口等处长城,进行阅视。

  而李乐是张居正的人,随行的言官还有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兵部、工部等官员,同样还有司礼监派出的太监,而勋贵也有代表前往。

  太监、兵部工部官员、科道言官、司礼监太监,这一看就是动了真格,这也是嘉靖四十年以来,大明第一次非晋党的科道言官前往大同宣府,巡检边方,阅视长城。

  “谁有意见?”张居正手中握着一本奏疏。

  若是没人反对,他就要书押送陛下御案下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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