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仍在继续,朱翊钧之后便一言不发,任由司礼监的疯狗出去咬人,张居正、王崇古、谭纶加入了战场,吵闹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吵闹出了个结果。
内帑大获全胜,出资500万银,国帑出资200万银,剩下楚、晋、浙,一家一百万银。
“三娘子说要出资五十万银。”王崇古在争吵结束之后,才说出了自己来离宫的目的,这肉根本就不够吃,三娘子真的没这个资格。
朱翊钧笑了笑说道:“让忠顺夫人,去买船舶票证吧。”
大明最优质的投资资产,其实不是开海,还是土地,人地矛盾仍然是大明的主要矛盾,万历七年兼并的收益,高达三成、四成,两年回本,可是大明清丈还田如火如荼,这个时候兼并完全是顶风作案,是跟张居正作对,是逆势而为。
除了兼并之外,收益最高的是船舶票证,但船舶票证是存在风险的,大明船只即便是有硬帆、舟师、水密舱的加持,但回航只有七成到八成,势要豪右也需要将风险平摊到多艘船上保证收益。
而大明皇帝开海投资认筹,利润率并不高,但谁让这买卖,既不逆势而为,也不会触怒皇帝,风险低,收益长期稳定且高速增长,几项对比之下,也不怪那些个遮奢户们敢跑到全楚会馆跟张居正拍桌子了。
至此,万历七年皇家海外投资监督管理委员会,在内帑、国帑、三大党魁的友好交流之下,圆满落幕,大明皇帝仍然保留了对皇家海外资委的绝对控制权,而国帑和晋党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楚党和浙党收获极多,成为了成员之一。
“诸位明公,随朕去一趟北镇抚司吧。”朱翊钧没让几个人离开,而是让几位跟着自己一起去北镇抚司,自然是送徐阶上路。
徐家一家七十二口和赵氏一家四十六口,西土城七家共计四百一十四口,还有私市一百五十余名押入京师的案犯,除徐阶外,皆是斩首示众,按照大明、中原历代的处置办法,徐阶这等身份的人物,最多,也就是个回籍听用,严嵩这等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被打倒之后,也没有斩首示众,而是饿死在了老家的墓舍。
徐阶畏罪自杀,是多方妥协的结果。
“先生,政治就是妥协吗?”在前往北镇抚司的路上,朱翊钧看着窗外落叶飞舞,低声问道。
张居正十分清楚陛下心里不满,他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要不饿死徐阶吧。”
“他是先生的老师。”朱翊钧再次强调了一遍徐阶的身份,大明的前首辅、现任首辅的老师,这个身份,瘐死之后,张居正需要挨多少骂。
张居正倒是满不在乎的说道:“骂两句就骂两句呗,反正臣的坟头早就堆满了谩骂,不在乎这点儿了。”
张居正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也很清楚日后青史对自己的评价,多担待点骂名,陛下心气儿顺些更重要,皇帝心里拧了疙瘩,那就解不开了,陛下这年纪,就该胡闹些,否则等他不在了再胡闹不成?
就跟之前在离宫御书房,为了利益斤斤计较,吵的面红耳赤一般,不在离宫御书房吵架,不在文华殿上吵架,就会到下面打架,打的你死我活,门里吵的再凶,到了门外,大家都是德高望重的明公。
北镇抚司的氛围这几年都不太对劲儿,本来满是阴暗的地方,因为陛下常来,导致这地方多了几分庄严和肃杀,树上光秃秃的,一片叶子没有,不是这里的树更早凋零,是为了迎检,北镇抚司的缇骑们把树叶都薅了。
朱翊钧见到了徐阶,徐阶看起来很不好,似乎被朱翊钧搞得把戏给吓到了,张四维那万余片的松脂,再加上牢狱之间装神弄鬼,让徐阶精神极为萎靡,一惊一乍。
“别装了,徐阶你这辈子吃的盐比朕吃的饭都多,走过的桥比朕走过的路都长,你装疯卖傻装给谁看?真的能吓到你吗?”朱翊钧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徐阶形容枯槁的模样,嗤笑了一声。
徐阶在装疯,似乎如此装疯就能让皇帝看在他可怜的份上,饶他一命。
“啊咦!鸭腿,嘿嘿嘿。”徐阶猛地扑向了放在桌上的断头饭,这是张居正在路上置办的席面,价值二两银子,朱翊钧还拿了一两,算是不让徐阶做个饿死鬼。
“嘭!”
朱翊钧一脚踹在了桌子上,这一脚势大力沉,席面的鸡鸭鱼肘子散落一地,徐阶丝毫不以为意,拿起地上的饭菜就要继续吃。
“还要继续装吗?”朱翊钧的手握在了腰刀之上,似乎徐阶只要继续装下去,朱翊钧就会动手。
徐阶立刻跪在地上,俯首帖耳,大声说道:“罪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朱翊钧坐定,对撒在地上的饭菜有些可惜,他可是花了银子的,他可是个很节俭的人。
张居正早就看出来徐阶在装疯了,徐阶他非常了解,他根本不怕这些,王崇古和谭纶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真的没看出徐阶是装出来的疯,若不是陛下握着刀,徐阶不会暴露,当徐阶立刻恢复的时候,王崇古和谭纶都极为震惊,这老倌,能把严嵩斗倒,不是有点东西,而是很有东西。
朱翊钧给过张居正求情的机会,张居正已经做出了选择,君子重信守诺,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你知道缇骑从你家翻找出了什么吗?”朱翊钧看着徐阶,眉头紧蹙的问道。
徐阶低声说道:“罪臣不知。”
“九龙冠一顶。”朱翊钧冷冰冰的说道。
徐阶猛地抬起头,惊骇无比,他满是疑惑,似乎是没听清楚,呆呆的说道:“什么?”
朱翊钧重复了一遍:“九龙冠一顶。”
缇帅赵梦祐示意一名缇骑,把罪证拿了过来,放在了徐阶的面前,真不是缇骑要给徐阶扣谋逆的大罪,是真的查出了这东西,九龙冠这种级别的罪证,给赵梦祐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私自铸造。
唯器与名,不可轻授。
“罪臣该死。”徐阶看到了九龙冠,身子一瘫,也懒得再装恭顺了,连磕头都不磕头了,瘫在地上,看着九龙冠,露出了痴傻的笑容。
徐阶挠了挠头,略显有些尴尬的说道:“陛下,臣说臣真的不知道,陛下信吗?早知道家里有这东西,臣还倚老卖老,装疯卖傻什么?”
徐阶现在说实话了,身上的暮气一下子浓郁了起来,已经知道了,无论做什么,都活不了。
朱翊钧之所以看出来徐阶是在装,就是这股子暮气,徐阶身上没有暮气,没有死志,他想活着,但九龙冠一出,徐阶身上暮气重重,已经有求死之心。
“你那个亲儿子徐恒造的。”朱翊钧点头,徐阶的确不知道,徐璠走后,徐阶把家里的事儿交给了徐恒,徐阶毕竟老了,估计徐恒不止一次骂徐阶这个老不死的,还不死。
朱翊钧好奇的问道:“后悔吗?”
“不后悔。”徐阶思索了一下摇头说道。
“好胆!不愧是徐阶!”朱翊钧发现徐阶不装了之后,开始实话实话了,朱翊钧也是面色复杂的说道:“你知道吗?你入狱这一个月的时间,大明朝堂,你那些个门生故吏,有想让你死,让你闭嘴的,但让朕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人想救你。”
“可这九龙冠一出,大家都安静了。”
让徐阶死不意外,救徐阶出来,朱翊钧是真的意外,大明这套天地君亲师的封建礼教深入人心,就因为是老师,明知道会触怒皇帝,还上言以优老之政,为徐阶说话,试图搭救。
“糊涂,他们越救,臣就越必须死。”徐阶听闻也是讪笑了一下,这种人还真的是蠢得有些让人心痛,书上的仁义礼智信,是骗人的呢。
“朕今天过来,其实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朱翊钧对这个问题很好奇,询问了一下当事人。
徐阶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死在滩涂上,臣能怎么办呢?就像开海事,陛下宁愿选择晋党、晋商,也不肯选择东南遮奢户,西土城的遮奢户们,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陛下还不是不理我们?”
“这天下事儿,纷纷扰扰,其实在臣看来,无外乎进退二字,臣不进,就得退,可哪有什么退路,不是被陛下杀了,就是被遮奢户撕碎。”
“其实也有嫉妒心作祟,凭什么张居正就比臣强呢,弟子不必不如师,说得好听,他张居正越厉害,臣就越睡不着觉,人活着,七情六欲而已。”
朱翊钧点头,徐阶的理由很充分也很复杂,他看着徐阶再次问道:“那胡宗宪胡部堂呢?”
“臣恨他!”徐阶猛地坐直了身子,面色狰狞,眼睛变得通红,他大声的喊道:“臣恨他!!就他能耐,就他崇高!就他不肯同流合污,明明是严党!严嵩、严世藩贪得无厌,他倒好,家财万贯散尽去平倭!就连贪来的钱去平倭!”
“他贪钱去平倭!”
“他活着,臣活着就像是死人!只有他死了,臣才能安心理得的活着!想当英雄?英雄是没有好下场的!”
“张居正,你也是!你活着的时候,无人斗得过你,等你死了,你绝对不会好下场!”
“没有好下场!”徐阶最后一句话,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吼叫了出来,张居正和胡宗宪一样,都是异类,而且还真的被他们给做成了,徐阶这种肮脏的人,怎么能接受大家都那么肮脏,你却要做英雄?
朱翊钧站起身来,脚前探,猛地抽出了腰刀,寒光一闪,徐阶的脑袋就从脖子上掉了下去,被平齐砍下来的脖子处猛地喷出了血液,在场所有人都被喷出来的血溅了一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谁都没想到陛下会动手,而且如此果决。
朱翊钧拿出方巾擦干了刀上的血,而后将刀回鞘,厉声说道:“朕说过,言先生之过者死!”
“徐阶,你找死。”
徐阶仍然能够听得到,解刳院的大医官们在刑场做过实验,脑袋掉下来,再十二个呼吸之间,还能听到声音,也可以眨眼,进而确定了,人的活动是靠脑子指挥,而不是传统定义的心。
经常杀人的都知道,人的脊椎骨,是不那么容易砍断的,即便是刽子手也需要撬骨刀把脊椎骨撬开,再把脑袋砍下来,朱翊钧这一刀是七年习武的功力,朱翊钧这个青年组第一高手是实至名归的,只有朱翊钧自己不信,觉得骆思恭演技太好。
“陛下,不该亲自动手的。”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陛下之前就下了圣旨,说要徐阶畏罪自杀,徐阶不这么叫嚣,甚至徐阶不提到张居正,皇帝怎么可能亲自动手杀人!
“臣来收拾吧。”赵梦祐知道该自己出场了,缇帅不就是干这个事儿的吗?这个一半在宫里,一半在外廷,介于阴阳之间的北镇抚司,就是得干这点儿脏活。
一个朝廷案犯,死在牢里,是需要刑部、顺天府的仵作签字画押的,就是把尸缝一下,徐阶怎么死的,大家都一清二楚。
缇帅审问为了逼迫徐阶交待藏银,一不小心失手杀了徐阶,顺理成章。
就是赵梦祐会陷入一种被攻讦的窘迫之中,一如当年纪纲冻死解缙,文臣对北镇抚司、对东厂非常不满。
“陛下,这不是自缢了吗?”王崇古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官职,刑部尚书,驾帖是他写的,仵作的验尸,他也要签字的,他也不让仵作难做,弄个空白的签字,他让别人写死因,最后再填名就是了,大理寺卿陆光祖,一定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一个不相信大明律能够普遍约束,觉得大明律对肉食者不能有效约束的刑部尚书,处事圆滑,这非常合理吧。
陛下亲手杀个人罢了,就一顶九龙冠,就足够陛下出手了,连徐阶都没想到,徐恒能疯到这种地步。
徐阶死的不明不白,肯定有人要攻讦王崇古是奸臣佞臣,但王崇古都挨骂挨了七年了,早就挨骂挨习惯了,他不做这件事也是挨骂,别说徐阶被陛下手刃这件事,就是陛下要宠幸三娘子,王崇古也只会差人把三娘子绑到龙床上去,三娘子要是不从,就给她灌一碗药!
二十三万两分红,一百零三万晋商分红,足够了!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交给王次辅处置为宜,缇帅略有不便。”
外廷狗斗还是外廷擅长,赵梦祐承受不住朝臣的攻讦。
半个时辰后,换了新衣服的皇帝、张居正等人,离开了大牢,很快仵作进场验尸,徐阶畏罪自杀成了最后的论断,朝中也没有因为徐阶的死,掀起更多的波澜,私造九龙冠带,参与其中,那是拿九族开玩笑。
张居正甚至怀疑,皇帝从一开始就打算手刃徐阶,因为在徐府门前,陛下的手摁到了腰刀之上,就打算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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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人心思动,则天下倾危
徐阶该死,这是朱翊钧动手时候,唯一的想法。
他的罪名实在是太多了,朱翊钧其实很多次想要动手,但最后徐阶的狂妄,激怒了朱翊钧,朱翊钧选择了亲自动手,手刃了他,让朱翊钧忍无可忍的是徐阶的那些话。
一个成熟的政治生物不应该被激怒,进而失去理智到不顾后果的自己动手,但朱翊钧是个人,有血有肉有想法的人,他并不冰冷。
从徐阶最后的话来看,徐阶从未后悔过,作为一个清流,举着清流的牌坊,肆意的损公肥私,甚至最后比严嵩还要严嵩,这些朱翊钧不支持,可以理解,因为徐阶作为首辅,他身后有一堆的人,他不拿别人便不能拿,即便是到了现在,张居正、王崇古、谭纶的身后都有一批利益共同体在支持他们前行。
面对王国光拿着公利二字吵架,三位党魁也只能装糊涂。
但徐阶对冤杀胡宗宪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悔恨之意,甚至叫嚣着英雄是没有好下场的!
当他对着张居正喊出那句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时候,朱翊钧动手了。
风平浪静的湖面之下是暗流涌动,大明革故鼎新在向前走的时候,依旧有一股力量在不断的掣肘大明再兴,因为新兴的利益集团必然和守旧的利益集团产生冲突,这是你死我活、生死存亡的矛盾。
新政之下形成的利益共同体和旧党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徐阶是不肯乖乖死去的旧党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不知悔改、不肯改变,那就物理消灭!
这就是朱翊钧给出的答案。
徐阶的死,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就像当初胡宗宪死时一样,严党已经倒了,严世藩已经被斩首,严嵩已经流浪在墓舍之间靠偷吃祭品活着,严党已经分崩离析。
可不同的是,胡宗宪死后,一直有人为胡宗宪奔波平反,而徐阶死后,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徐阶死的不蹊跷,皇帝没有掩藏自己的行踪,皇帝去过之后,徐阶就直接死了,死因也是不明不白,但联想到皇帝沾满血的手,很容易联想到,皇帝大概是亲自动手了。
浙党,朝中第三股力量,党魁是大明兵部尚书谭纶,但谭纶做党魁有点老和尚撞钟,过一天是一天的感觉,浙党其实是依附于楚党存在,就连全浙会馆的规模,都只有不到十亩。
今日的全浙会馆也和平日一样的平静,只是沈一贯、沈一贯的父亲沈明臣,来拜访谭纶。
“稀客稀客。”谭纶笑着迎了老熟人进门,他坐定之后,看着沈明臣笑着说道:“沈句章也是知道的,我这个破地方,也就前几日有投资认筹的时候,热闹了一下,这两日,又是门雀可罗了。”
“不是我们不想来啊,是大司马不让人登门罢了。”沈明臣知道谭纶的性格,谭纶不喜欢热闹,对于结党,也没有什么兴趣,全浙会馆最大的规矩就是没事别来这里寻他,所以全浙会馆十分的松散。
“徐阶终究是死了,善恶终有报。”沈明臣说起了此事,十分的唏嘘,这个徐阶终于死了,为胡宗宪平反奔波中,最为坚持的就是沈明臣了,他是胡宗宪当年平倭的幕僚,在长崎总督府任总督的徐渭,也是胡宗宪的幕僚。
沈明臣,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善恶终有报?”沈一贯嗤笑了一声说道:“不过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了。”
沈一贯对徐阶之死,是非常欢喜的,当天就点了一万响的鞭炮,但他对父亲的想法并不认同,他的父亲认为是善恶终有报,而沈一贯则认为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徐阶死了,就能尝还他的罪恶吗?徐渭七年的牢狱之苦,应找谁人说?胡部堂在天之灵就能瞑目了吗?因为党争耽误的东南平倭之中死去的百姓,就能一笔带过了吗?”沈一贯说完,嘴角抽动了一下。
徐阶死有余辜,他的死不能尝还这些罪恶。
胡宗宪、卢镗、谭纶、俞大猷、戚继光、台州六虎、三千客兵、饱受倭患之苦的百姓,他们的敌人,就只有倭人、红毛番、亡命之徒,难道没有来自朝堂的敌人吗?
当初胡宗宪平倭,徐阶为首的清流,有没有给严党下绊子,阻碍平倭大事?
显然是有的,党锢之下,最重要的事儿,就是致对方于死地。
这让谭纶看到了一些影子,不是张居正的影子,是王崇古的影子,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蒙上钳下、排斥异己、遍置私人,为了进步,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