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在万历三十四年,派遣调查的人,正是熊廷弼。
而熊廷弼在《勘覆地界疏》和《答友人【查勘辽地】》一封奏疏和一封书信中,明确了李成梁收努尔哈赤为走狗的时间为万历十一年,是李成梁第二次平定古勒寨时,杀死了努尔哈赤的父亲和祖父,努尔哈赤膝行请死,李成梁收了努尔哈赤为义子。
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已经逝世,朝中张党被反复弹劾打压,甚至和李成梁不太对付的晋党周咏,都被打为了张党被罢黜为民,戚继光已经离开北境,前往了广州,这个时间点里,李成梁收努尔哈赤为义子,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养寇自重以图自保了。
人都是会变的。
朱翊钧对李成梁不薄,第一次克平古勒寨,为了让李成梁能够放心征战,朱翊钧从内帑拿了银子给辽东补齐了欠饷,在大宁卫两次作战之后,李成梁、李如松连立数功,现在李成梁已经贵为世券宁远侯,大明振武之风如火如荼,李成梁两次入京叙职,朱翊钧给了他足够的、超规格的尊重,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李如松在京营,深受器重,得到了戚继光的大力培养,而皇帝和李如松同为戚继光的弟子,师出同门。
在巡抚、总兵的矛盾中,大明皇帝偏心的很,甚至没有责问花楼之事,还派了侯于赵前往调节矛盾。
设身处地,朱翊钧若是此时的李成梁,那也会生出一些大明皇帝是个明主的幻想来,而且现在大明驱逐了土蛮汗,占领了应昌,物理上隔绝了土蛮汗和东夷女真合流,让辽东局面变得更加轻松。
李成梁这股杀意,就不足为奇了。
朱翊钧看完了李成梁的奏疏,提起朱笔写道:李帅所虑,朕已全然知晓,勿虑,李帅久在辽东苦寒之地,只祈彼身长健。
伱的意思朕明白了,你不好处置,不要担忧,朕来做,辽东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苦了你了,朕只希望你注意保重身体。
“努尔哈赤朝贡几日抵京?”朱翊钧批阅了李成梁的奏疏,询问努尔哈赤到哪里了。
冯保俯首说道:“陛下,还有五日抵达京师。”
朱翊钧吹干了墨迹,平静的说道:“到四夷馆那天,将其直接拿下,送解刳院。”
“啊?”冯保略显有些疑惑,而后赶忙俯首说道:“臣遵旨。”
冯保略显疑惑,是陛下之前对外使的态度是一种开放包容交流的态度,三娘子、布延、黎牙实、安东尼奥、沙阿买买提、迭戈·德、鲁伊·德,琉球、朝鲜、倭国使者,都是如此,那鲁伊·德在文华殿叫嚣,那高桥统虎在四夷馆挑衅,陛下都没有把人送到解刳院去。
这突然送解刳院,让冯保有些疑惑,不过也是有些疑惑罢了,陛下的圣命要坚决执行!
朱翊钧看着冯保继续说道:“冯保,此事朕交于你和缇帅赵梦祐,决计不可有疏忽之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朕相信李帅的眼光,既然觉得此獠为大患,那自然要走在前面。”
“此事在动手之前,外廷只有先生和戚帅可以知晓,若是先生问起为何,朕自去分说。”
未雨绸缪早当先,居安思危谋长远。
朱翊钧才不怕被人骂昏君暴君,他怕被人笑话,什么天朝上国的颜面,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努尔哈赤这一脉给大明带来了多少的麻烦?少了努尔哈赤,建州女真肯定还要生乱,但没了这个有军事天赋很能打的努尔哈赤,大明应对起来,要轻松数倍。
先把努尔哈赤扔进解刳院再说,至于善后的事儿,交给万士和洗地就是。
“臣谨遵陛下教诲!”冯保和赵梦祐听陛下如此交待,立刻马上意识到了陛下对这件事的重视。
冯保去了文渊阁跟张居正耳语了几句,张居正立刻到了离宫御书房觐见,看到中书舍人上厕所去了,张居正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臣唯恐有累圣誉,故面奏询问。”张居正俯首说道。
朱翊钧十分确定的说道:“夷狄和大明不同,夷狄崇尚武力,不依靠制度聚拢,而是依靠个人威严,简而言之,朕不想再看到一个俺答汗了,俺答汗他很能打,拳打瓦剌,脚踢西域,甚至还到京畿劫掠,李帅久在边方,既然说他有韬略,那就不能视而不见。”
张居正在斟酌,他的手指在食指和中指的指头肚上不停地上下活动,他在思考得势,良久之后,他才俯首说道:“此举必然让东夷记恨朝廷,而宁远侯若是利用这种记恨,谋求自立,亦恐有祸事,臣思虑了下,值得做,即便是宁远侯真的在借刀杀人,但他毕竟是大明的宁远侯,真的打起来,也是家门里的事。”
李成梁真的成了安禄山,陛下也不是唐玄宗。
张居正还不信了,戚继光还在,李成梁敢谋反!那得多蠢,好好的世袭侯爷不当,要当反贼。
这件事是很值得,将危险消灭在萌芽之时,将大祸扼杀在摇篮之中!
朱翊钧和张居正非常像,既然打定主意要出手,就不会犹豫。
熊廷弼在奏疏中说:奴酋抱成梁马足请死。老奴酋在这里是求活,不是求死,是李成梁杀了努尔哈赤他爹和他爷爷,他再不求死,怕李成梁赶尽杀绝。从李成梁对付王杲、王台父子赶尽杀绝来看,李成梁不是柔仁之辈,万历十一年,李成梁留下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显然那会儿李成梁在那会儿,就已经想好了要养虎自重了。求月票,嗷呜!!!!
第395章 老奴酋的七宗罪
努尔哈赤入京朝贡的资格,需要努尔哈赤自己去争取,而且还要穷尽一切手段,因为对于此时关外的诸多部族而言,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不像有的野狗跑来跑去,不知道主人是谁。
对于此时的关外诸多部族,对于朝鲜、琉球、安南、暹罗、老挝、锡兰等等诸国,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现实。
如果努尔哈赤这次顺利朝贡归来,就会得到莫大的好处。
首先是名望,踩着巴图鲁的名头,获得了朝贡的资格;其次是利益,用一些马匹、人参、鹿茸等物,换取许多许多的赏赐,如果能够获得贡市边贸的资格,那就再好不过了;最后狐假虎威,我在大明有人,也是一种威慑其他部族的软实力,如果能获得大明的册封,就会名正言顺。
这都是努尔哈赤想要的好处。
三娘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能够把俺答汗架空,的确是北虏内部和解派的力量的支持和体现,何尝不是得益于来自大明的支持?没有大明的支持,北虏内部和解势力,也要观望。
努尔哈赤一共会经历三次朝贡,他这三次朝贡,每一次都收获巨大,而这三次朝贡他也见识到了大明的鼎盛、衰弱和糜烂,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反明。
大明在张居正死后,开始快速衰弱,到了万历末年,已经不是一句糜烂可以去形容了。
努尔哈赤的军事天赋并不耀眼,绝对不如李成梁、熊廷弼、戚继光之流,连贺世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辽东总兵,都能摁着努尔哈赤的头吊打他,努尔哈赤的成功,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因为大明的配合实在太好了。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朱翊钧并不想辩论努尔哈赤的成功是因为什么,他从来到大明开始,一直在等,等努尔哈赤上钩的那一天,只要努尔哈赤只要踏入大明的领土,就会被他这个皇帝,送进解刳院里,让努尔哈赤见证一下,权力的小小任性。
不是努尔哈赤踏入京师,而是努尔哈赤踏入大明的领土,他从踏上朝贡之路的时候,命运的结局已经注定。
如果仔细留心,就会发现朱翊钧对外使真的很好。
三娘子和大明皇帝的绯闻,在坊间愈演愈烈,当事人并没有辟谣;土蛮汗甚至放心让自己最成才的儿子布延来往大明;黎牙实得到了优待,甚至成婚也得到了大明皇帝的祝福,虽然黎牙实遇人不淑;安东尼奥获得了大明皇帝的海量投资,当然大明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迭戈·德出言不逊,也只是被揍了一顿;鲁伊·德殿内咆哮,仅仅是驱逐;
这是基于大明海陆并举开拓战略需要,才会如此优待,同样,也是朱翊钧设下的圈套。
这一事实造成了努尔哈赤从来没想过,入大明朝贡会是如此危险的一件事。
朱翊钧设想过自己和努尔哈赤的若干个结局,其中有三个主要方向。
第一个就是任由努尔哈赤在关外,拿着十三副盔甲,踩着臭鱼烂虾耀武扬威,整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三大势力和大明决战,大明获胜,将努尔哈赤送进解刳院;
第二个则是大明不断振武,倾尽全力的对辽东方向开拓,将努尔哈赤扼杀在摇篮之中,将他俘虏,送到解刳院内;
第三个就是努尔哈赤按照既定历史,进入大明朝贡,这就来到了朱翊钧的主场,朱翊钧发挥自己皇权的绝对优势,将其送进解刳院内。
朱翊钧都在做,包括对外使的部分优厚待遇,也是朱翊钧故意留下的圈套,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对外使的部分优厚待遇,就是钓鱼必要放出的鱼饵,将努尔哈赤这条鱼钓上来。
朱翊钧从来没有想过把努尔哈赤收为走狗,历史已经证明过了,努尔哈赤这种夷狄,根本就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在大明稍微有颓势的时候,就会反咬一口,努尔哈赤的五世祖董山是这样的,努尔哈赤本人更是如此,他受大明的册封,才获得了整合女真力量的名分,最后反噬了大明。
养条狗,在有人登门侵户的时候,还知道叫两声。
努尔哈赤在入京,他从辽阳出发。
辽阳对于东夷女真诸部,已经是他们穷尽想象最繁华的城池了,古勒寨只是一个山寨,图伦城围不过十里,有五万人居住其中,已经是关外最大的势力。
在努尔哈赤眼里,围超过了三十里的辽阳,是不会陷落的天京,砖石城墙,每一个臼位都放置火炮,城墙外有护城河,护城河外有不利于攻城冲锋、利于守城射击的大缓坡,努尔哈赤在离开辽阳的时候,思索了许久许久,才想到攻破辽阳的办法。
一定要拿下它,只有拿下辽阳,才能证明自己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坚固的城堡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只需要朝廷和地方离心离德,辽东地面重用降夷那一日,辽阳未尝没有可能。
努尔哈赤朝贡的车队,离开辽阳没多久,就抵达了广宁,一到广宁,努尔哈赤就迫不及待的登高望远,而后就立刻意识到了广宁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从广宁可以去三个地方,辽阳、大宁卫和燕山东麓山海关。
占领了广宁,才能彻底挣脱了囚笼!才能占据进可攻、退可守的主导地位!
只有占领了广宁,才能从辽东调兵遣将,从大明漫长的长城防线的任何一点进行突破和进攻,去劫掠自己所需要的钱粮和人口,才能进一步的扩张,将早已经虚弱不堪的北虏击溃并收入自己的麾下!
熊廷弼的三方布置战略,广宁是锁钥之地,只要广宁还在大明的手中,努尔哈赤的后金,会被堵死在辽东,后金也注定昙花一现,类似于也先、达延汗、土蛮汗一样,成为划过历史长河的一道流星。
可王化贞仗着自己是东林党党魁叶向高的弟子,带兵六万要跟努尔哈赤决战,而后广宁落入敌手。
或许这就是军事天赋的一部分,只需要登高望远,就立刻明白这里的重要和为什么重要。
努尔哈赤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广宁,只要得到了广宁,他们女真人,未尝不会像历史上的金国那样,再次入主中原,努尔哈赤的野心不是一蹴而就的,金人击败了辽国,再击败了北宋,入主中原;蒙兀人南下,打败了西夏、金国、战胜了南宋,入主中原。
南北两宋的两次彻彻底底的败北,彻底打破了中原不可战胜的神话,让夷狄都有了非分之想。
按理说,南北两宋,中原王朝亡国,中原人、汉人政权应该灭亡,分崩离析才对,但历史就是这么不讲道理,驱逐胡虏、复我中华,大明建立,十三次北上靖虏荡寇,让世界都颤栗的北虏,被打的肢解,苟延残喘。
大明人对大明,是极其骄傲的。
五日后,努尔哈赤来到了大明山海关,走过了燕山南麓,努尔哈赤有些绝望,想要从燕山南麓攻破那些营堡,再攻破山海关,在努尔哈赤的眼里,这就是一个不可能做到的事儿!
从军事的角度去看,这一道防线,根本就无法攻破。
不破山海关,根本不用去奢求入主中原,喜峰口的确可以攻破,但是山道狭窄,从喜峰口等地攻破,顶多掳掠一番,就必须撤兵,后继无力,想要入主中原,就必须从山海关走,但这里从军事层面而言,是没办法打过去的。
入关,难如登天。
努尔哈赤、黄台吉、多尔衮,三代人,都没能攻破山海关,若非吴三桂献出山海关,多尔衮又怎么入关呢?
努尔哈赤到山海关是入关而不得的绝望,等到了蓟州,稍微登高望远,绝望已经变成了万念俱灰,只需要在蓟州布置一万可战之兵,大明京畿便可以高枕无忧。
他因为个人勇武和军事天赋激起的野心再次龟缩起来,或许做大明的狗,的确是一件幸事。
在军事层面上,大明一眼看不到头的血条,就是层层叠嶂的战略纵深。
首先要击败大明在塞外养的狗尼堪外兰,而后要应对天怒,大明皇帝的震怒和天兵天将,抵抗大明的讨伐之后,才能图谋抚顺关,击溃大明辽东长城防线,而后才能面对不可陷落的辽阳,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世出的人杰了。
但凡是头猪在辽阳镇守,以建州女真的军事水平,都无法攻克,但攻克辽阳不是没有可能,只需要鼓噪降夷谋叛,未尝不可一试,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之后是广宁、山海关、蓟门、京师。
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努尔哈赤在蓟门逗留了一日,很快就接到了大明礼部鸿胪寺的通关文牒,他开始带着人前往京师,那个四海一统之大君、大明皇帝住的地方。
努尔哈赤的野心,虽然已经龟缩,但他还是有一些奢求,比如大明陷于内乱之中,未尝不可一试。
但走到京师的时候,努尔哈赤觉得自己的野心就是个笑话,他看到的只有繁华。
无数的商队,即便是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依旧在官道驿路上向着京师坚定的前进着,车辙、人畜的脚印,将积雪踩碎,这便有了路。
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京师,稍一打听,才发现,自己只是到了城外草市,那一眼看不到头的民舍,不是京师。
到这时,努尔哈赤才彻底明白,为何俺答汗和土蛮汗攻破了关隘,劫掠京畿,却没有动过攻破京师的念头。
城外草市绵延不绝的民舍,就是骑兵最大的敌人,只要进入这里,骑兵就会失去他们最大的倚仗,机动能力。只要大明军民还有反抗之心,把军兵布置在民舍之间,就可以击退来犯之敌,就像当初于谦出城作战,击退瓦剌也先一样。
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欢声笑语的祥和,大明要陷入内乱之中,显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至少此时的努尔哈赤,完全找不到大明会内乱的理由,一进山海关,努尔哈赤才清楚的知道,自己之前只不过是生活在地狱之中,这里才是人间。
努尔哈赤调整好了心态,此番入京,就是要想方设法的获得大明的册封,他的祖父觉昌安,并没有获得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册封,大明似乎忘了这茬,消灭了王杲和王台后,就一直没有册封新的指挥使,尼堪外兰这条狗,大明也没有册封。
名不正,则言不顺。
而这次,努尔哈赤入京的一个目的,就是获得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册封,更加明确的说,以一种极为恭顺的姿态,获得成为大明一条看门狗的资格。
“那个就是努尔哈赤吗?”朱翊钧放下了千里镜,握着手中的腰刀,他站在四夷馆外的一处高阁,用千里镜观察着努尔哈赤,极为壮硕的老奴酋,看起来,真的很能打。
他很能打,但朱翊钧人很多,这里是他的主场。
朱翊钧布置了天罗地网,在等待着努尔哈赤自投罗网。
努尔哈赤在德胜门入京,这里是兵道,也是大明北方贡使入京的城门,在鸿胪寺卿官员的招待下,努尔哈赤顺利的下榻了四夷馆。
只不过这一日的四夷馆,显得格外的安静,鸿胪寺官吏将努尔哈赤一行人引导下榻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梦祐在陛下身边站着,陛下出宫之后,赵梦祐是绝对不会离开陛下三丈,他要保护陛下的安全,所以负责逮捕的是两名提刑千户。
这两名提刑千户每人带着三百缇骑,在四夷馆内埋伏,就是到了一切都布置妥当的时候,提刑千户们依旧不知道这一次行动,到底要干什么,接到命令就执行,军令如山便是如此。
信息总是向上单向透明。
两名提刑千户收到了陛下的敕谕和刑部的驾贴,今日任务终于明朗,刚刚入住的努尔哈赤就是目标。
缇骑们开始行动,努尔哈赤没有任何抵抗,就被摁倒在了地上,被绳索牢牢地绑住,一双袜子塞到了努尔哈赤的嘴里,麻袋将努尔哈赤笼罩,两名缇骑扛起了麻袋,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极为简单的抓捕行动,两名提刑千户们,展现了他们专业的抓捕能力。
努尔哈赤落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