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76节

  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的,万事万物总是在矛盾中,不断的变化着,如果单纯守着祖宗成法过日子,会因为祖宗成法无法适应当下,而无法指导当下施政纲领。

  万士和是个很圆滑的人,他可以不拿祖宗成法去洗地,那些个不事实务的贱儒,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吵架!现在在大明,万士和除了皇帝,从来没怕过任何人!包括修炼气人经的冯保!

  朱翊钧选择了相信,万士和在洗地这块,确确实实有自己的见解。

  最大的事儿上,廷臣们达成了一致,廷议得以继续,朱翊钧在皇极门前收集的民意,的确让大明朝廷更加理解了地方的主要矛盾。

  各个地方,从巡抚到庶民,他们最为关切的问题,和廷臣们设想里的主要矛盾有所差别。

  比如南衙,朱翊钧、张居正,一直以为清丈还田的坚决执行,让遮奢户们苦不堪言,趁着皇极门收集民意这个好不容易的机会,遮奢户们会对清丈还田提出自己的不满。

  但并非如此。

  不知道是出于对张居正的畏惧,还是出于生产关系的逐渐转变,遮奢户们的视线正在从土地上离开,而是看向了工坊。

  在这次收集民意之中,遮奢户们更希望皇帝能够扶持手工作坊的建立。

  比如更加宽松的路引政策,让工坊获得更多的劳动力;减少通关的手续,增加货物流通的速度;更开放的官道驿路等等。

  大明的路引制度,十分的严苛,以熊廷弼从湖广江夏长途跋涉入京,是以巡检司弓兵的身份参加京营锐卒遴选,没有路引,按照大明律会按照流民被逮捕,甚至要被充作贱籍,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下旨言:不务耕种,专事末作者,是为游民,则逮捕之。

  随着时代的发展,兼并导致佃户和游民逐渐增多,此条已经慢慢成为了沉睡条款,但百姓出县界,仍然要盘查路引,遮奢户们希望可以在南衙地区,将路引制度简化一些,比如从每县盘查,简化为每府盘查路引。

  可是遮奢户们的提议,遭到了廷臣们的反对,不是一个两个的反对,而是全体反对。

  “这些遮奢户在南衙打的如意算盘,我在这文华殿都听到了!不就是为了反对清丈还田政令?绕这么个大圈子!”王国光觉得遮奢户们在反对清丈还田。

  土地是需要人耕种的,根据丘濬的劳动价值论,劳动赋予了价值,没有劳动,土地闲置就没有任何价值可言,而劳动是用人去实现的。

  这些宽松的政策,看似是在塑造更好的营商环境,但仔细一想,却发现,遮奢户们的如意算盘,还是为了人丁。

  “大司徒所言极是。”谭纶对此非常的认可,王国光一眼就把遮奢户的小把戏看穿了。

  郭朝宾,工部尚书,老实本分的打灰人,他真的很少很少在文华殿上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今天,郭朝宾出奇罕见的开口说道:“我反对这些内容,眼下南衙匠人数量是足够的,如果路引、通关、官道驿路等政策更易,恐怕不利于匠人的培养。”

  “陛下,臣愚钝,窃居廷臣高位,但这供需臣还是能看的清楚的,一旦这佃户、自耕农不事农桑,都去做了学徒,那么匠人就无法获得足够的劳动报酬了,这样匠人反而懈怠,怠惰因循之下,反而不利于南衙手工作坊的兴旺。”

  “遮奢户为求一时之利短视,朝廷不能短视。”

  郭朝宾好不容易开口一次,就直接开始长篇大论了,一直说了一刻钟才停下,他不是在胡说,大明现在的手工作坊是极为脆弱的,一旦穷民苦力的数量激增,势必会影响到工价,当工匠无法获得足够的劳动报酬时,生产的积极性和技术创新的热情就会降低,反而导致生产效率降低。

  遮奢户们想的无非是降本增效,降低成本增加效益,手工作坊的成本,人工成本居高不下,放宽了这些限制,看似能短时间内降低人工成本,短期内,一年两年内,可能会促进市场的蓬勃发展,但整体效率低下,盈利降低,遮奢户们势必会持币观望,不肯投资,大明整体生产规模会降低。

  贻害无穷。

  郭朝宾略显无奈的说道:“陛下,这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生产是这样的,一个熟练的织娘,一天可以织半尺,但一个不熟练的织娘,一日能织几寸就是极好的,若是这个熟练的织娘不肯认真做,那就耽误生产了,遮奢户们急功近利,朝廷则应该看的更远,徐徐图之。”

  “永定毛呢厂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摊子那么大,盈利仍然超过了民坊。”

  “朕本来听得云里雾里,但郭尚书一提永定毛呢官厂,朕便明白了!”朱翊钧本来对郭朝宾说的不太明白,但郭朝宾一举例,朱翊钧就立刻懂了。

  郭朝宾说的复杂,若是总结的话,就是防止‘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其实全都在摸鱼’的恶性循环,应该建立像毛呢官厂‘你好好干我多给钱,大家都好好干’那样的良性循环。

  大明的手工作坊、大规模雇佣生产还在萌芽,如果短视,势必扼杀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蜕变。

  遮奢户为私,大明为公,遮奢户为求自身利益,短视无可厚非,但朝廷必须要目光长远,最起码,不能鼠目寸光。

  “嗯,那就依郭尚书所言。”朱翊钧选择了郭朝宾的建议,郭朝宾是一个很慎重的人,他不是无的放矢。

  大明的工匠数量并不是停滞,而是在稳定增长,是能够满足需要的。

  按照郭朝宾的说法去做,大明朝廷肯定要被遮奢户骂是开当铺的顽固派,守旧派,不肯适应当下形势,革故鼎新。

  但朝廷有朝廷的考虑,农桑为根本,土地还是需要人去耕种的。

  漫长的廷议终于结束,朱翊钧伸了个懒腰,打算用过午膳,就去操阅军马。

  朱翊钧在结束了北大营操阅军马之后,就到了北镇抚司,一来要亲自过问一下李元约的案子,二来,他要从北镇抚司出发,看个热闹。

  “李元约的尸首呢?”朱翊钧询问着赵梦祐,仵作的报告已经出了。

  “这里都是李元约。”赵梦祐指了指面前的一个棺材,好歹是进士出身,家里还是准备了一口棺材。

  朱翊钧沉默了下说道:“缇帅最近非常风趣,打开看看吧。”

  赵梦祐面色极为为难的说道:“陛下,别看了吧,那丈夫杀人分尸,李元约和妇人被一起分了,这也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就都放一个棺材里了。”

  “缝不起来了吗?”朱翊钧略显犹豫的问道。

  赵梦祐十分确信的说道:“缝不起来,仵作都吐了。”

  “那算了,不看了,走,看热闹去。”朱翊钧最终没有让赵梦祐打开棺材,一堆烂肉,的确没什么看的,专业的仵作都顶不住,朱翊钧这个天生贵人,更顶不住了。

  朱翊钧去了燕兴楼,这个大明京师最大的酒楼,热闹很多。

  这次的热闹,是燕兴楼船舶票证的交易行,今天开市了,朱翊钧打算看看今年的形势。

  万历八年一月起,五桅过洋船丁型商舶,会再次加入认筹的套餐之内,朱翊钧去燕兴楼不是看哄抢,而是看新年第一天的行情。

  朱翊钧到了燕兴楼,五桅、三桅船,全部认筹结束,而之前船舶票证的价格,也是又涨了一轮。

  “这直接涨了一成,从七银七钱每张,涨到了八银四钱每张?这个涨幅,有点怪。”朱翊钧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的打了一下,最近并没有大笔的资金注入市场,这个涨幅,实在是有点超过了朱翊钧的预料。

  内帑太监崔敏笑着说道:“陛下,正月初十,松江远洋商行进行年度结报,去年一整年船只安全回航从八成,涨到了九成,这新年一开市,立刻就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之所以有如此的回航率,一来是因为海路跑熟了,二来得益于吕宋总督府、长崎总督府、琉球等地的安定,若是闹倭患,怕是不升反降。”

  “嗯,好!孙克弘做得好。”朱翊钧拿起了远洋商行的年度结报,的确是个捷报。

  “陛下,有个事儿,交易行的船东们,希望凑五条五桅商舶前往泰西,从太平洋到墨西哥、秘鲁总督区,过大西洋,到自由城,这条航线打通了,咱大明的海贸才算是彻底开门了。”崔敏小心翼翼的说道。

  马教师骂朝廷是开当铺的,不让他的蚂蚁金服上市,可是蚂蚁金服是高利贷啊。求月票,嗷呜!!!!!!!

第400章 即便是天下罪之,那也是万方有罪

  “很好,他们如果成功的话,可以给他们颁发二等功赏牌。”朱翊钧听闻崔敏的汇报,对大明船东们想要当海贼王的意愿,并没有表示反对,甚至非常赞同和支持。

  二等功赏牌,已经是极限了。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看着燕兴楼内的人间百态,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大明为何错过了大航海时代?

  他很久很久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只得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不值得。

  倭国,目前是大明最大的海贸交易国,完全是因为白银和硫磺,按照历史的自然发展,即便是到了七十年后,倭国的银山和硫磺,也只能喂饱郑芝龙这样的家族企业,整个世界的经济和贸易体量,远远不足引起大明从战略方向,走向海洋。

  作为此时的天朝上国,八荒是真的一片荒芜。

  郑和下西洋,一共进行了七次,时间长达近三十年之久,沿途经过了三十多个海外番国,但最终,大明的海洋开拓,还是停止了,成为了中国海权的最后绝唱。

  在这漫长的三十年里,大明并没有找到将海权变现的办法。

  郑和出去转了七圈,发现全都是一些比北虏还要落后的部落,没有什么收益的同时,实际控制成本又过于高昂,但现在随着泰西人在海洋上的开拓,并且建立起了一个个的殖民地,大明恍然发现,原来还能这样变现。

  钱没了可以再赚,良心没了…就赚的更多了!

  这就是黎牙实反复提及的大明普遍存在的高道德劣势,这种劣势也是一种矛盾的具体体现,对于开拓上,这种高道德劣势只会让开拓团体举步维艰,但这种高道德在国内,维持了政权的稳定。

  大明有自己的国情,黎牙实久居大明,可以理解大明这种高道德形成的原因。

  这里是天朝上国,在黎牙实心里,这里也是地上神国。

  五星评论家黎牙实曾经在游记里如此评论道:[大明的海外开拓充斥着矛盾性,印证了哲学家张居正的论断,矛盾普遍存在。大明朝廷一方面希望获得更多的利益,一方面又不想制造更多的杀孽来彰显天朝上国的雅量,希望通过温和的手段来获取利益,他们把这种方式叫做王化。]

  [这种矛盾之下,导致了吕宋的现状,在繁忙的马尼拉港口,吕宋当地人的产业居然也占据了10%,很难理解,但这就是现状,这种矛盾的现象,吕宋总督府本应该很难维持,好在,大明海军足够强大。]

  在开海政策的不断支持下,最先抛下高道德劣势的便是逐利的商贾。

  毫无疑问,泰西在殖民上的成功,让这些船东们,蠢蠢欲动,在大明水师逐渐强横的现在,大明的商贾表现出了他们的开拓性和冒险性。

  朱翊钧来燕兴楼除了看一下开市第一天的行情之外,还有一个热闹,是抓倭人的奸细。

  更加明确的讲,倭国的织田信长在去年三月份,派出了四条船,船上一共二百三十人,想要到大明来搜集情报,最终抵达大明的只有一条船,船上只有二十三个人,其他的全都饿死了。

  这四条倭船在东海上兜了长达六个月的圈子,最终只有一艘船顺利抵达。

  这二十三个奸细,在去年九月份在山东胶州附近的海域上岸,现在已经被抓了二十一个人,剩下的两个,就在这燕兴楼内。

  大明皇帝对遮奢户和读书人是有偏见的,而这两个倭人能够抵达京师,能在大明燕兴楼内吃吃喝喝,加重了朱翊钧的这种偏见。

  没有遮奢户的帮忙,这两个倭人在大明根本不可能活下来,语言不通,两个没有路引的倭人,能一路入京?

  别的地方,赵梦祐还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够调查清楚,毕竟案件比较复杂,但两个倭人到了顺天府,这就完全进入了皇帝的主场优势,赵梦祐很快就查清楚的到底是何人在通倭。

  兖州孔府余孽,生活在胶州张家楼附近的胶海张氏张嘉谟、张嘉直、张嘉猷三兄弟。

  嘉靖年间双屿私市开启了大明东南倭患的狼烟,在那个年代,私市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在山东地面则以密州私市为主,直到密州市舶司建立,张氏三兄弟的好日子就彻底到头了。

  缇骑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将老张家的祖宗十八代给查清楚了,胶海张氏自北宋元祐七年起,至今已经近六百年,一共繁衍了十一世,大明开辟以来,共有举人十四人,进士一人,在正德年间,弃儒从商,往来于山东密州和倭国之间。

  用赵梦祐的话讲,就是世代通倭,倭国使用的提炼白银的吹灰法,就是张氏从大明带去了倭国,后来,红毛番也把汞齐法带了过去,倭国的汞齐法炼银法,已经逐步取代了吹灰法,而后矿工死伤极为严重,甚至还有各种古怪的病症,成为了奇闻怪谈中的妖魔鬼怪。

  这两个倭寇在张氏三兄弟的保护下,顺利的抵达了大明。

  赵梦祐看着那两个倭人和张氏三兄弟,低声禀报道:“他们这次到燕兴楼来,是寻求西土城遮奢户们的帮助,但是并没有什么进展。”

  “西土城的遮奢户这是转了性了吗?”朱翊钧大感惊奇,西土城的遮奢户的默契,难不成变成了忠君体国?

  赵梦祐低声说道:“臣起初以为是这徐阶倒了霉,西土城的遮奢户们都被吓到了,杀鸡儆猴,这猴自然老实几天,但臣细细打探了一番,才发现,并非完全如此。”

  “西土城遮奢户年轻一辈,现在以姚光铭马首是瞻,就是凌部堂帐下幕僚,密州市舶司监当官姚光启的亲弟弟。”

  赵梦祐面色十分古怪的说道:“现在西土城遮奢户们偷偷读起了矛盾说。”

  “该死,让他们找到了生门!”朱翊钧一听一拍桌子,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姚光铭就是读了矛盾说之后,就变得奇奇怪怪,和徐恒、孙玄等人沟通的时候,一张嘴就是大明白,堵得徐恒和孙玄,一件事都没谈成,句句都是暴击,现在这帮西土城的遮奢户们都读起了书。

  别的不说,这些遮奢户但凡是思考问题的时候,能够抓得住主要矛盾,拎得清楚主次要,朱翊钧再想抄家弄点零花钱,就是难如登天了。

  遮奢户们最大的诉求,就是家族的延续和谋利,而后把累积财富的传下去,这才是家族生存的根本。

  对于通倭这种抄家灭门的买卖,那是不读矛盾说的蠢货,才会去做的事儿,通倭,从洪武三年起,但凡是拿住就是抄家族诛的地步。

  倭人,其实非常好认,他们长得实在是太私密马赛(抱歉)了。

  倭国很穷很穷,穷的除了银子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因为山地众多,耕田极少,导致倭国的粮食极端缺乏,倭人普遍营养不良,骨瘦如柴,而且这个年代,一米五的倭人,就已经是极好的兵源了。

  即便是作为底层贵族存在的武士,一天只有一顿米饭,而且只有三两。

  虽然这两个倭人已经是精挑细选过的,但身高依旧很是矮小,李如松那样的壮汉,上了战场,再加上装备上的优势,的确能开无双了。

  所以这两个倭人,坐在那里,就看起来和私窑子里拉客的龟公一个身高,而且弯腰驼背,坐在燕兴楼里,更是惶恐不安。

  “拿人吧。”朱翊钧看了许久,张氏三兄弟和两个倭人,没有等到他们想要等的人。

  在张氏三兄弟和倭人出了燕兴楼之后,很快就被缇骑们给套了麻袋,干净利索,抓捕过程缇骑们再次展现了他们的专业性,在眨眨眼的功夫,五个大活人就消失在了街角,连蹲在墙角的乞丐都没打扰。

  朱翊钧回到离宫等了近一个时辰,就收到了审问的卷宗。

  这两个倭人,一个叫平野耕次郎,一个叫铃木川太,让朱翊钧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两个倭人,都识字,而且读的是汉学,他们的汉话说的并不流利,在这个五里不同音的万历初年,这俩倭人,离开了张氏三兄弟,语言就是大问题,更遑论搜集情报了。

  因为敌对关系,织田信长没有办法从正规途径派遣使者,但又因为长崎总督府的存在,让织田信长对大明的情报有着迫切的需求,那么派遣奸细,几乎成为了织田信长搜集大明情报的唯一方法。

  尤其是,倭船到大明贸易,需要长崎总督府的堪合,如果没有长崎总督府的堪合,倭船一律视为倭寇处理。

  织田信长交给这些倭人们几个任务,其中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足利义昭,寻求机会刺杀足利义昭,在织田信长的眼里,足利义昭这个废物,给他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当初将其流放,是无奈之举,现在大明从足利义昭身上带来了师出有名的大义!

  这让织田信长这个天下人,都有些无能为力,从永乐年间算起,室町幕府作为实际国王统治长达两百年。

  其次是搜集大明五桅过洋船的数量和部署,如果能够搞到设计的图纸等就更好了,这种大船,让织田信长非常警惕,作为天下布武的提出者,织田信长的军事天赋毫无疑问是极为出众的,大明以长崎总督府为跳板,可以从海岸线上任何地方登陆倭国,当年倭寇能做的事儿,大明完全可以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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