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92节

  杨廷和、杨慎父子是善终的,死后皆有朝廷赠官、谥号,杨有仁不嚣张才怪,王谦就不嚣张,他亲眼看着张四维被满门抄斩的,人头滚滚。

  朱翊钧满是玩味的看着赵彦彬,这个万历五年的进士,会如何选择。

  “道不同,不相为谋。”赵彦彬终究是不敢再叫嚷,甩了甩袖子,选择了离开。

  那一桌上的几个人,都默不作声,没有落井下石,倒是让朱翊钧颇为意外。

  “他们怎么不去包厢,在这大堂上?”朱翊钧侧着身子小声的问着王谦,按照杨有仁的家世,跟狗腿子出来开同乡会,居然坐大堂,实在是有些奇怪。

  “杨家现在是二房杨宁仁当家,杨有仁上次没考中,就减了例钱,这次更是一落千丈。”王谦赶忙小声说道:“楼上包厢最低都要二十两银子的席面,他花销不起。”

  杨廷和被罢官后,杨慎被道爷流放到了云南永昌卫镇守,最终老死在了永昌,这杨家的家主之位就落到了二房手里,杨有仁是长房,两次没考中,家里就不给他那么多钱逍遥快活了。

  “你们这些大家大族,不是都讲兄友弟恭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王谦摇头说道:“我记事儿起,就是家里的独子了,兄友弟恭,应该是要讲的吧。”

  王谦可不是孝子,整天气的他爹拿着七星环首刀,要砍了他,也就是这几年,王崇古慢慢老了,王谦怕王崇古气坏了身子,才不像之前那样了。

  “笑什么笑!”杨有仁突然对着朱翊钧发难了,一拍桌子,面色难堪的厉声问道。

  朱翊钧眨了眨眼,王谦呆滞的转过头,看着杨有仁,眼神里都是疑惑,这家伙的胆子一直这么大吗!

  “不能笑吗?这里不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吗?”朱翊钧疑惑的问道:“这太白楼,难道是你家开的不成?知道小爷是谁吗?就敢如此冲撞?”

  杨有仁突然生出了一些悔意,因为在朱翊钧发问的同时,三四个壮汉立在了中间,已经拔出了刀,数十道视线盯着杨有仁,杨有仁隐隐约约感觉,自己一旦有任何异动,必死无疑。

  杨有仁对着朱翊钧发火,自然是嫌朱翊钧不自报家门,这很不礼貌,但是他完全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

  “京师这地方,一砖头下去,十个人里面九个王公贵族、名门望族!我是蓬莱黄氏黄公子,暂住大将军府,没错,就是戚帅那个大将军府!”朱翊钧站起身来,看着杨有仁,自报家门,这次不是结交,而是结仇。

  “是黄公子!戚帅府上暂住的黄公子!”一个人一听这个名头,面如土灰。

  戚继光为人京师人人皆知,从不纵容家丁欺压良善,对门中所有人约束极为严苛,唯独对这黄公子极为纵容,黄公子在京师几次三番的搅弄风雨,戚继光都未曾训诫,这番纵容之下,黄公子更是变本加厉了起来。

  “你就是住大将军府又如何,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你敢怎样?”杨有仁的思绪万千,既然已经恶了,那就是得罪了,现在他骑虎难下,只能虚张声势,若是再丢了面子,恐怕这京师,他是混不下去了。

  朱翊钧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敢怎样?告诉你,杨有仁,别说你,就是你爹,你爷爷在这儿,咱也不怕他!今天咱就是把这太白楼给拆了,也没人敢多说一句!”

  太白楼是皇庄,朱翊钧自己的产业,的确没人会说什么,自家皇帝高兴,把太白楼点了,内帑也只能再建一个。

  “揍他!”朱翊钧现在有十张刑部的空白驾帖,他现在把杨有仁杀了刑部也需要负责洗地,但杨有仁没有那空白驾帖值钱,他看着赵梦祐说道:“下手准点,不要揍出伤来,张大伴,再拿二两银子,当医药费了。”

  赵梦祐得令,三个缇骑就扑上去了,揍的地方很巧妙,不会受伤,但一定会疼。

  朱翊钧这一顿胖揍,杨有仁根本顾不得赵彦彬了。

第413章 作恶多端,大祸自招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杨有仁这样的人存在,朱翊钧非常理解。

  杨有仁这世代相传的路径依赖,已经习惯了以此谋利,他们对人世间的任何改变都极为惶恐,喜欢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怡然自得,对外界发生的事儿漠不关心,甚至故意逃避,杨有仁就是如此,用自己需要考取功名为由,捂住耳朵,大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拒绝消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世界。

  若非被逼无奈,他才懒得理解他了解之外的世界。

  所以杨有仁才表现的如此无知,作为大家大族在外行走,杨有仁显然是不合格的,远逊于姚光启、姚光铭、王谦、徐璠等人物。

  这不是什么离谱的事,朱翊钧在后世见过更离谱的,某些参加青年歌曲大赛的歌手,连国旗都不认识。

  在清末,太平天国运动轰轰烈烈持续了十数年的时间,终于平定,罗泽南作为湘军的创始人之一,因为战亡请赠官、谥号。

  朝中世族翰林、国史编纂麟趾,怒骂不止,说辞和杨有仁大差不差,天下太平,哪有什么辗转百战,分明就是多加贿赂、胡乱保举,才让小人猖狂。

  而这个罗泽南是湘军的创始人,在武昌战死,被咸丰皇帝下诏以巡抚例优恤,谥号忠节,加巴图鲁荣号,建专祠奉祀。

  朱翊钧对杨有仁的三观没什么兴趣,他到太白楼,一来是见识下万国美人的舞蹈,二来就是看一看这新都杨氏寄予厚望的杨有仁。

  自杨廷和被罢免回籍听用,杨慎被流放云南永昌卫之后,杨氏满门再无中进士之人,举人倒是有三四个,但都未曾考中进士,这杨有仁被寄予了厚望。

  但闻名不如见面,这一见,朱翊钧发现完全就是个酒囊饭袋,说他穿长衫的孔乙己都抬举他了,至少孔乙己还会想办法还钱,这杨有仁,顶多就是个贱儒而已。

  朱翊钧一直是个很吝啬的人,打也只打二两银子,不舍得打五两银子。

  “你若是要寻仇,尽管来大将军府寻咱,若是要到顺天府衙门状告,也随你。”朱翊钧等缇骑们揍完,就带着人直接离开,突出了一个嚣张跋扈,不把杨有仁放在眼里。

  杨有仁被揍了一顿,他邀请来的同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在原地,连扶都不扶一下,不知道谁先迈出了脚,偷偷离开,杨有仁的同乡们,选择了抛弃杨有仁。

  赵彦彬在反驳杨有仁后,这些同乡们的态度就非常微妙,并没有对赵彦彬嘲弄,因为吵的内容来看,赵彦彬说的有没有道理不谈,这杨有仁的话,显得愚蠢至极。

  为人处事,可以不聪明,但不能愚蠢。

  现在,同乡们抛弃了杨有仁,因为父母从小都教育过每个人,不要跟傻子一起玩,会变蠢的。

  出门在外,眼睛放亮一点,不是什么人都能招惹的,你自报家门,人家不理你,显然是有倚仗。

  这大将军府现在十万京营在侧,大明官员谁惹得起?和大将军府起了冲突,别说他新都杨氏,就是整个四川的遮奢户全加在一起,京营都能物理上给你踏平了。

  杨有仁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疼是真的疼,但他现在更多的是惊恐不安,如果让本家知道自己在外面得罪了这样的人物,他别说例钱了,恐怕连回家都是一种奢望;而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大将军府的报复,戚继光真的像表面上那么温和吗?将心比心,杨有仁不这么觉得,如果有人得罪了他,他会往死里报复。

  完了,这是杨有仁现在唯一的想法。

  小肚鸡肠、眦睚必报的朱翊钧回到了离宫,立刻开始布置,大明在四川的清丈还田,困难重重,这新都杨氏就是一个突破口,大明皇帝连续下了几道命令,针对新都杨氏的种种手段,准备逐步展开。

  没错,贱儒常见的手法,借题发挥!

  《气人经》有讲过,对付贱儒,就要用贱儒的办法。

  日暮时分,冯保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急匆匆的走到了御前,俯首说道:“陛下,杨有仁自缢了。”

  朱翊钧停笔,稍微思考了下,继续批阅奏疏,笑着说道:“有趣,壮士断腕?果然是大家大族,杨有仁糊涂,杨家人不糊涂,人死债消,几句口语之争,杨有仁都赔上了一条命,这大将军府何至于发作,若是继续针对,倒是显得戚帅小气了,一石二鸟。”

  朱翊钧批阅完了手中的奏疏,杨家的决断,超过了朱翊钧的想象,姚光启当初和王谦斗的你死我活,虽然姚光启最后还是败了,被抛弃了,但姚家绝并没有一死百了那般不近人情,姚光启离京的时候,姚家还给了二百两银子安家费。甚至父子关系都还在。

  “停一下吧。”朱翊钧做出了决定,没有继续追击,因为这次的冲突,朱翊钧是顶着戚帅的威风为非作歹,继续追击,不利于戚继光的名声,虽然戚继光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有些时候,事情发展总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朱翊钧这里停手了,但,张居正出手了。

  巡抚四川右副都御史王廷瞻,一封奏疏入朝,在朝中引起了巨大的讨论,王廷瞻弹劾前四川巡抚罗瑶纵容包庇、放纵有司,欺压百姓,上下相蒙数年不改,蚁贪之鉴,溃千里之堤。

  四川巡抚从曾省吾到罗瑶,再到王廷瞻,都是张党,曾省吾出自湖广彭泽卫,罗瑶出身湖广巴陵、王廷瞻出自湖广黄冈,三人都是楚党,也都是张居正门下,这次王廷瞻,弹劾前四川巡抚罗瑶,是楚党的内讧。

  而这次的内讧,是张居正在清理门户。

  罗瑶万历三年到任四川,万历六年二月调南京做南京兵部右侍郎,整整三年的时间里,罗瑶在四川的清丈,纹丝不动,本来张居正以为是地方矛盾复杂,罗瑶能力不行,等到王廷瞻到任,细细调查,才发现完全不是如此。

  罗瑶万历三年到任四川之后,就和当地的望族、土司世官上下勾结,贪墨钜万,三年,罗瑶贪了三十四万两白银。

  王廷瞻在奏疏里介绍了一种敛财的手段,就是缴纳皇粮正税的秤上,会放一个戥头,这样百姓就要多交粮,每户要多交一钱八分银。

  罗瑶作为巡抚一个人拿一钱八分;

  那地方有司,不敢说多,往少了算,拿一钱五分,按察司、布政司、都司,都要拿;

  那三司要拿,各地府衙自然也要拿,各州县衙门也要拿,六房要拿,壮班捕快也要拿,粮长也要拿,核算到每户百姓的头上,就不是一钱八分银,而是一两八钱银了。

  这就是层层摊派,早些年张居正也老是提倡节俭,大明条条块块的政治格局,完全对上负责,一旦上面开这个口子,最后都是百姓来承担。

  潞王朱翊镠奢靡无度,朝臣们视而不见,因为藩禁就是养猪,而皇帝稍有放纵之举,朝臣们的奏疏就跟雪花一样的飘进了文渊阁。

  “好大的胆子!”朱翊钧看完了奏疏,猛地站了起来,急走了三圈,看着张居正说道:“这罗瑶,如此胆大包天!如此强占民脂民膏,刮地三尺,朕岂能轻饶!先生莫要求情。”

  “缇帅,令两名缇骑千户,即刻南下南衙,责令南衙镇抚司指挥使骆秉良协办,这个罗瑶,拿来是问。”

  张居正在呈送奏疏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陛下会如此这般生气,他不是来求情的,他要是要包庇罗瑶,王廷瞻就不会去四川了。

  他看到王廷瞻的调查结果后,也是如此雷霆大怒,张党很大、人很多,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不得侵占百姓余财的圣旨不在少数,洪武年间、永乐年间就有数份,永乐十二年,明成祖第二次北伐,有应天府军户开铺面,被官吏勒索军需,明成祖得知亲自下旨:那开铺面之家,军民之户,官吏豪右不得勒索朘剥,敢有违了的,拿来不饶,钦此。

  大明律、会典,都有相关的条文,但律法这东西,从来不是约束肉食者的,因为肉食者本身就是律法的制定者之一。

  大明刑部尚书王崇古,从不相信律法能够约束陛下,虽然陛下绝大多数时候,都遵循大明律例行事。

  “陛下,罗瑶此等逆举,自然要依律拿办,除了地方有司之外,还有新都杨氏参与其中。”张居正没有为罗瑶求情,而是把这里面的勾当,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陛下。

  秤砣上加戥头,收上来的也是一批烂谷子,百姓需要粮食,从巡抚到各方官吏,其实不需要粮食,这些个粮食不好拿,也不好出手,需要换成一般等价物,这便是银子。

  换成银子,这需要有人配合,这些对于官吏而言的烂谷子,自然有人代为处理。

  杨氏在整个四川都是大户,四川地方望族,唯命是从,以杨氏为首的望族们,让那些个经纪买办们,把这些粮食收到粮仓。

  这些粮食就变成了青稻钱,百姓们借谷子,还银子,而且利钱高到吓人,百姓们没钱还银子,只能卖儿卖女卖土地了,这便是兼并。

  大明许多内生性的矛盾,千奇百怪,但大抵可以归纳到兼并二字,提笔区区十八笔,道尽人间万般苦。

  “呸!什么狗屁的诗书礼乐之家,书香门第簪缨之户,狗屁不是!说他们是道貌岸然的畜生都是抬举他们了,简直是猪狗不如,盯着百姓那点余粮,那才几个钱!”朱翊钧听完张居正所言,说了脏话。

  作为张居正这个大儒的门生,朱翊钧真的很少说脏话,更很少骂人,有利益冲突,彼此亮明刀枪火并就是,即便是早就知道了这帮玩意儿的面目,但是听闻这些事的时候,朱翊钧还是气愤不已。

  本来,杨有仁死了,继续追击暂告段落,但事情发展就是如此,绕来绕去,再次绕到了他们杨氏。

  不是朱翊钧针对杨氏,是乃是革故鼎新的路上,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总会碰到杨氏罢了,作恶多端,大祸自招。

  万历新政已经推行到了第八个年头,连南衙的遮奢户都怂了,认了朝廷的清丈还田政令。

  “臣请陛下圣命,遣使四川专办此案。”张居正没有纠正陛下失仪,这说两句脏话而已,他们办事的时候不嫌脏,嫌陛下骂的脏?

  “先生可有人选?”朱翊钧询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都察院监察御史王谦。”

  对付遮奢户,就要派出对遮奢户十分熟悉的人,王谦是晋党党魁的儿子,作为政敌,他前往四川,避免了沆瀣一气,为了打击张党的嚣张气焰,王谦也会不余遗力。

  “先生所荐之人,极为合适,就是朕担忧王谦久在京师,恐难办好此事,若是出了麻烦,王次辅就这一个独子,恐伤君臣之和。”朱翊钧对这个人选很赞同,但王崇古就这一个儿子。

  三年三十四万两银子,还没王谦的零花钱多。

  若是王谦死在了四川,王崇古又如何自处呢,王崇古的圣眷堆积极高,官厂团造法,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人事任命,自然要考虑王崇古的意见。

  “臣和王次辅沟通过了,为国朝任事奔波,本就是臣子之大义所在,食君俸,自然要忠君事。”张居正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王谦已经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了。”

  王谦若是死了,那也是为老王家堆积圣眷了,反正他已经后继有人了。

  “王谦为巡按御史,若是在四川出了事,四川地方承受不住这个代价。”张居正进一步解释道,这趟差事,危险有一些,并不是特别危险,除非四川想造反,这是基于行政力量恢复的前提下。

  “嗯,那就王谦吧。”朱翊钧最终肯定了张居正的举荐,王谦带着缇骑千户、缇骑、都察院诸官,前往四川,主要针对的是四川地方望族,至于官吏,则是都察院和吏部之事。

  张居正来到离宫面圣,自然不只是四川戥头案这一件事,他抖了抖袖子,翻出了一卷书,递给了冯保。

  看着书放到了御案之上,张居正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阶级论,张居正在这卷书里,详细的阐述了自己对阶级的理解和定义。

  阶级,一种衡量掌控社会资源、调动社会资源能力大小的标准。

  张居正将其分为世袭官、官选官、名门望族、乡贤缙绅、走狗皂吏、自耕农户、佃户长工、穷民短工、贱籍奴仆。

  例如普遍存在大明的番夷奴仆,都属于贱籍,在华夷之辨中,番夷不是人,有个贱籍已经是高攀了。

  产生阶级的根本原因,张居正在开始的时候,将其归因到了帝制,这让张居正迟迟无法动笔。

  如果将阶级产生的原因完全归因帝制的话,那岂不是代表推翻帝制,就消灭了阶级?推翻帝制,作为保皇党中的铁杆保皇党,张居正怎么可能如此大逆不道?

  这让张居正思索了好几年的时间,少年天才,历经风雨,摄政五年,当国九年的张居正,用了数年的时间思索这个问题。

  细想之后,张居正发现自己有些管中窥豹,狭隘了。

  阶级的产生,不是帝制和依托于帝制之下的官僚制度,阶级、帝制、官僚、矛盾,都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阶级的产生原因极多,张居正在这一卷书中,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在张居正看来,阶级是伴随着朘剥出现的,而朘剥则代表着生产剩余,而阶级存在的原因是生产有剩余,但生产力,也就是人改变自然能力不够充足,生产剩余无法满足所有人需求才产生了阶级。

  “先生的想法,和儒家的大同,几无区别。”朱翊钧看完了一小段,打算细细研读,笑着对张居正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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