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是站在大明的立场上,为王崇古说了几句好话,陛下这番话,是个比较危险的信号。
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能直接威胁到皇帝的始终是廷臣。
“你说的有道理。”朱翊钧颇为认可,这次王崇古在四川戥头案中的选择,又为他们老王家堆叠了一层厚厚的圣眷。
“王谦这个法子好归好,但只能用一次,下次就没人会上当了,同样也只有他自己能用。”朱翊钧颇为可惜,对王谦的嚣张跋扈有了深入的了解。
“给王公子升官,回京后任佥都御史。”朱翊钧给王谦升了官,还是在都察院做事,连升三品,爬到了正四品。
这个官位其实已经很低了,严世藩起步就是尚宝司少卿,徐阶的儿子,起步也是尚宝司少卿,正五品,王谦在都察院只是个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张居正的儿子们,起步也是正五品的格物博士。
王谦在朱翊钧这里立过功,在都察院帮着海瑞查贪官,这趟差事办的也很漂亮,自然要给他升官。
朱翊钧批阅完了大部分的奏疏,将那些弹劾王谦的奏疏都扔进了垃圾箱里,对着冯保说道:“下旨到英国公府、成国公府、定国公府,明日郊祀永陵,将新都杨氏被抓了的消息,奏闻世宗皇帝知晓。”
道爷的意难平里,绝对有杨廷和、杨慎居然善终了,彼时还很年轻的道爷,放过了二人,最终导致了效仿者层出不穷,踩着皇帝刷名望,在嘉靖年间的次数极多。
新都杨氏惨遭如此横祸,说没有私怨,那是假的。
“前四川巡抚罗瑶,就褫夺官身功名,回籍永不叙用吧,先生的门生,总是要格外宽待一些,冯保你说呢?”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略显犹豫,这不是第一次私宥张居正的门生了,高启愚当年在应天府搞出那种事,朱翊钧也宽宥了他。
冯保想了想,还是提醒道:“陛下,先生的浮票说是流放云南,法不严则不能信,法不信则不能治,既然大明会典修好了,自然要以律而行,因私废公,恐失信天下,人心不宁,罗瑶以左都御史巡抚四川,和地方望族沆瀣一气,若轻易私宥,恐引人非议。”
“陛下,高启愚当初的事儿,是非刑之正。”
高启愚犯的错和罗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说到底高启愚是直接冒犯了大明皇帝本人,陛下这个当事人不计较,其他人没有权力计较,是私;但罗瑶是纵容包庇,导致了四川地方的形势进一步恶化,是公;
所以按照大明律而言,流放云南已经是宽大处理了。
“那就依先生所言,流放云南吧。”朱翊钧最终选择了流放,这是公事。
规矩坏了,就彻底坏了。
“徐渭什么时候入京来?”朱翊钧问起了长崎总督徐渭,他回京述职了。
第418章 大明,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长期批阅奏疏的朱翊钧,其实学会了一项技能,那就是提炼关键字,在冗长的信息流中提炼出关键信息来。
他总是能够从近千字的奏疏里,精准的提炼到那些个关键词。
有些患有贱儒通疾的家伙,是精致完全利己者和惯性撒谎者,他们的奏疏通常有几个特点,朱翊钧将其称之为烟雾弹。
大抵就是四种:补充细节、无用的情感堆砌、充斥着主观判断、抛开事实不谈的狡辩。
即便是问好这点屁事,也绝不言简意赅,而是用冗长的、无序的、无用的信息去补充细节,来塑造一个更加完整的故事,来对皇帝进行信息轰炸,用无用的信息流,让人们忽略对自己不利的信息。
在奏疏中,用长篇大论来描述自己对皇帝的忠诚、对国事的担忧、对理想的追求,情感极其丰富,干扰皇帝的情感嗅觉,进而引得皇帝的认同和同情,这种丰富的情感似乎塑造了一个多愁善感、忧国忧民的形象,但实际上,個个都是蛀虫。
在奏疏中,喜欢用,我觉得,我认为,我希望,我只是,我并没有等等措辞,一边陈述事实,而后用大量添油加醋的谬论,来开解自己犯下的错误,进而希望获得宽恕,或者乞求给更多的机会,被罢免的贪官和被考成法筛选的垃圾,都喜欢用这个办法。
最后就是抛开事实不谈的诡辩,一切错误的起始动机都是基于善意出发,想法是好的,执行出了问题,来掩盖自己无能的事实。
很长时间里,前四川巡抚罗瑶的奏疏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奏疏里全都是废话,说着四川里的种种见闻,表达着对皇帝的忠心耿耿,唯独不说清丈的大事,总是我觉得四川应该如何如何发展,说的头头是道,可实践之时,又是另外一种路线,他从来没有清丈,因为做不到。
所以短短三年,罗瑶就被张居正给扔到南京养老,很快调查清楚后,张居正就斩杀了他,清理门户。
王廷瞻入川和罗瑶入川时,面临的局面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的,但最后的结局,却是如此的天差地别。
甚至在皇帝想要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私宥罗瑶一二,张居正都提前在浮票上写明了自己的态度。
饶了罗瑶,谁来饶过四川百姓?
张居正有这种能力,一本奏疏扫一眼就能从冗杂的信息里提炼到关键点,张居正也清楚皇帝的英明,所以他从来不担心朝臣们蒙蔽圣上。
糊弄皇帝?
皇帝精着呢,拿什么糊弄。
朱翊钧处理了罗瑶之事后,就看向了王谦的奏疏,王谦是个恶人,仗着老爹的权势、仗着皇帝的圣眷、仗着自己的背景,胡作非为的大恶人。
华阳学府的惨案,绝对会成为王谦这辈子的污点之一,但这个事儿,他办最合适。
王廷瞻还要在四川继续清丈,四川除了成都府之外,还有数个府衙、县衙、土司,想要完成清丈,王廷瞻仍需要地方吏员的配合,刘显、刘綎父子,还需要厉兵秣马,积极备战,应对西南东吁剧变。
王谦作为天子使者,办完了差就要走,一切的罪孽,王谦本人承担后,抽身而去,王廷瞻和刘显父子可以继续在四川主持工作,不用完全站在地方势力的对立面。
王谦的胆大包天,恰恰成为了四川戥头大案,清丈国策、备战方略中最优秀的解法。
“下章兵部,以平倭军功,特兹特进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兼太子太保,再以平九丝(都掌蛮)安西南论功,封江安伯,岁禄八百石,给世券,诏入京师颐养。”
“刘显父子,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刘綎披坚执锐,任四川总兵。”朱翊钧放下了奏疏,让冯保去传旨。
刘显的军功在汉时,封个关内侯绰绰有余了。
可大明兴文匽武的大势之下,刘显却从来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常年征战,刘显的身体旧伤极多,诏入京师,是为了让刘显更好的活下去,刘显作为本地人,身子骨撑不住接下来的斗争了。
刘显年纪大了,可刘綎刘大刀,正值壮年,无论是政治、军事斗争,都需要一个好身体。
朱翊钧此举没有安抚四川遮奢户的想法,否则的话,刘綎也会一道入京,而不是仍然留在四川任总兵,继续威慑望族了。
王谦搞得华阳学府惨案,刘綎可是刽子手之一,刘綎不走,这些望族就会怕,怕,就对了,这就是朱翊钧的目的,必须要清丈还田。
刘綎很能打,是戚继光离京、李成梁养寇自重之后,最能打的那几个之一,朱翊钧倒是非常好奇,李如松和刘綎,到底谁更厉害,都是年轻将领里的人杰。
当然,这俩人,朱翊钧一个也打不过,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徐渭,大明长崎总督府总督,孙克毅松江孙氏前掌舵人,现在长崎市舶司市舶使,掌管长崎到大明的商舶往来和货物调度,以及征税的都饷馆,长崎市舶司去年送到京师的税金为十二万两,总督府送到大明的倭银,为一百五十七万两。
十二万的税金,自然不能和松江市舶司的一百二十三万银、福建市舶司的七十二万银相提并论,但作为建立在敌人地盘上的总督府,存在的意义,远大于税金。
徐渭和孙克毅带着极为忐忑的心情,回京述职来了,长崎总督府的一切,都交给了首里伯陈璘打理,陈璘带着五艘五桅过洋船,到长崎进行武装巡逻,威慑倭寇,才让二人有了离开的契机。
水师总兵、番都指挥、首里伯陈璘的首里,是原来琉球国的都城,首里府。
徐渭在京师的时间很久,长达七年有余,只不过记忆非常不美好,他这七年一直在天牢里住着,他在天津卫上岸的时候,看着极其繁华的天津港,心中感慨万千,大明在开海的发展中,有些矫枉过正了。
天津卫塘沽港,因为渤海冰封的关系,所以并不是一个国际港,更像是个沟通国内的港口,但即便是塘沽港,也有一座万国城,这座万国城虽然不大,但里面有些波斯、红毛番、倭人的商贾。
从完全封闭,到完全开放,转变的速度之快,让徐渭心中阴云密布。
矫枉者必过其正,这是政治的基本逻辑,徐渭非常明白。
“以前这里就是个渔村,我从京师出来之后,行至这里,饿殍遍地,现在繁花似锦。”徐渭对着孙克毅说起了过往,这是他第二次到天津卫,上一次他刚被放出来,从这里去了辽东,他用四个字形容了当初的破败。
饿殍遍地,就是饿死的人,走一段就能看到,这四个字是大乱之世的征兆,彼时的徐渭极为担忧,天下恐有大乱。
京畿、北直隶因为两次入寇,人口锐减,耕地荒芜,入眼皆是暮气沉沉,现在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我第一次来天津卫是开着画舫来的,陛下来天津卫接俞帅回京,那次画舫被陛下给抓了个正着,我还惊虑了许久,生怕招惹到了天怒。”孙克毅也来过天津卫,天津卫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了孙克毅完全认不出这里来了。
徐渭笑着说道:“那我考考你,你觉得这里的繁华,是因为什么?”
“开海?学生愚钝。”孙克毅立刻回答道。
“是亦不全是。”徐渭向着会同馆驿走去,对着孙克毅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繁华,自然是因为开海,天津卫作为大明京师海上的门户,随着开海政令推进,天津卫越来越重要,而另一方面,也是徐渭认为更加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清丈还田的影响,大明的百姓是极为勤劳的,只要有块儿地,就可以活下来。
或者说,张居正新政,是一切的基础。
考成法、设时设限、草榜糊名、底册填名,让大明的行政力量从灰烬中涅槃重生,而清丈还田,是补充国之根本之法,振武强兵给武将事权,是给大明这艘大船增添压舱石,而整饬学政,是清朗风气,是教化之功。
生产是人改变自然,主语是人,如果没有人,再多的生产资料,再多的生产工具,也没法生产。
行政力量的恢复,人口的恢复,才是皇帝意志能够得到贯彻的原因。
“谨受教。”孙克毅听明白了徐渭的道理,陛下和先生的新政殊途同归,又互相补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这便是文人常说的君圣臣贤。
徐渭和孙克毅从天津卫入通州,自朝阳门入京师,在会同馆驿下榻,会同馆驿,人员流动极大,消息也最为便利。
徐渭和孙克毅洗漱了一番,还没休息,就收到了请柬,显然有很多人想跟长崎总督府的总督沟通一二,徐渭一一拒绝,这不是徐渭这个外乡人,不给本地人面子,而是他要面圣,摸清楚风向后,再进行活动。
大方向都不清楚,胡乱交际,很容易出问题。
徐渭带着孙克毅来到了前门楼子,前门楼子听评书,可不仅仅是沙阿买买提一个人的爱好。
徐渭和孙克毅要听的还是《三打徐阶》,徐渭是胡宗宪的幕僚和徐阶有仇,孙克毅的哥哥因为徐阶被打断了腿,也跟徐阶有仇。
这万士和编纂的评书、戏文,在大明流传甚广,已经有了二创的话本出现。
长崎是个文化荒漠,回京了,自然要享受一二。
“听说了没?王公子在四川搞了个大动静!华阳学府杀的那叫一个惨烈,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在京师,有他爹管教,他那骨子里的纨绔劲儿只能收敛,这次到了四川直接动手,可谓是心狠手辣,果决无比。”一个食客,在评书开始前,和同桌交流着。
“嘿,要不说是当代严嵩严世藩呢,不,这王谦比严世藩狠多了,陛下让他到四川办戥头案,他可倒好,就因为和那杨宁仁争风吃醋,抢夺那美人罗香仙,就直接动手了,啧啧,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争风吃醋,抢美人罗香仙,王谦在这里,怕是直接掀桌子了,骂谁呢!他王谦好歹是京师第二纨绔,那罗香仙,他还看不上呢,他王谦最喜欢良家!
但人们总是如此,觉得这个理由更加合适,符合王谦王公子在外的形象。
“那杨宁仁活该,他们老杨家在四川搞戥头大案,张居正的弟子都中招了,不这么搞,王谦不学无术,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听说王公子去了都江堰,上了道奏疏说,外之豪强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恃顽不纳田粮,偏累小民,都江堰灌溉三百万亩,至今只剩一百零三万亩,闹得沸沸扬扬,说要修一条济民渠,累费四十三万银,他王公子付钱。”
“我也听说了这个事儿,前段时间全晋杂报,还专门刊文,说王公子的话就是晋党的话,这笔钱,他们晋党出了,不就是四十三万银吗?只要陛下高兴,一百四十三万也肯出。”
徐渭颇为好奇的说道:“这一条济民渠扩灌之事,从哪里可以看到详情?”
“那边桌上有杂报,每一期都有,可以自己去取来看,但是要带走,要花钱买。”食客有眼力价儿,这徐渭和孙克毅虽然不是穿金戴玉,可是气度不凡,食客尽心为徐渭解惑。
孙克毅立刻起身去拿杂报,长崎消息闭塞,种类繁多的杂报,不是每期都有,而且严重滞后、缺失。
“拿去喝茶。”一声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汉话在孙克毅耳边响起,一个银袋子带着颇为优雅的弧线,落到了孙克毅的手里。
(⊙o⊙)?!
沙阿买买提要取杂报,打发评书开始前的无聊时间,插了个队,自然要客气一些。
孙克毅,松江孙氏的当家人之一,手里不说是金山银山,那也是钱不当钱的主儿!骂谁呢!
孙克毅掂量了下,足足有一两多银子,面色一变说道:“你先请。”
你要是蛮不讲理的插个队,那是破坏秩序,可是你若是肯扔一两银子出来,这是尊重,不是羞辱。
“谢!”沙阿买买提取了几分杂报,扔出去银子的时候,他看到了对方的气度就觉得怕又是个不收嗟来之食的君子,没成想,对方丝毫不介意。
一两散碎银子不少了,大明京营军卒一年也就十八两银子而已,那可是卖命钱。
孙克毅把这件奇闻说给了徐渭听,徐渭也是满脸带着笑,富有的孙克毅也有被银子砸的时候,谁会嫌自己钱多呢,这一两银子,够他们在前门楼子听几日评书了。
徐渭拿起了杂报,细细看了许久,连评书开始了都没注意。
济民渠,第一期,总长只有二十一里,一共十二个闸口,自郫县两路口府河左岸引水穿凤凰山北,沿岷沱两江分水岭南入龙泉驿区,这是第一期工程,涉及灌溉面积,超过了9万亩,这只是主干渠,也就是第一期工程,因为涉及到了都江堰工程修复,所以第一期投入为四十三万银。
水利工程都是修修补补,李冰父子当年修的都江堰现在就剩下江心一片石了,比如诸葛亮治蜀,就专设机构管理修缮,生民无数,水利工程不是修好了,就能一用几千年不坏,任何水利工程,超过五年不修就会丧失功能,超过十年不修,就成了废墟,水利,从来都是人和自然的角力。
再漂亮的女人,半个月不洗脸,也是满脸的油腻,跟漂亮没什么关系了。
说起来好玩,王谦在都江堰的第一期投入,四十三万银,都是他沿途索贿加上老爹给他出门差旅费。
让徐渭看的如此投入甚至忘记了听评书的原因是,整个济民渠总规划超过了六百里,计划灌溉面积超过了900万亩,计划要用十年的时间去修建,整个工程总投入超过了三百五十万银,等于七个先帝皇陵的总投入。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同样也是一个奇观。
王崇古宣布,都江堰修缮和济民渠六百里修建,全都由晋党买单,目的是为了降低自己的体量,防止自己在这十年时间里,达到皇帝的斩杀线,继京师至山海关段崇古驰道之后,这条渠,一定会名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