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克弘为何要开发元绪群岛,就是王崇古为何要投入都江堰工程的原因。
900万亩田,整个四川在万历七年清丈,纳税田亩才1400万亩。
“奸臣?忠臣?何为奸,何为忠呢?”徐渭放下了杂报,正好听到评书里,说着徐阶的故事。
徐阶风评倒是挺好的,他是忠臣吗?
狗屁,与国无益,与最大的利益集体大明国朝无益之人,何来忠字可言?严嵩再烂,也是实打实的支持了胡宗宪平倭荡寇。
戚继光、谭纶、陈大成、杨文、王如龙、刘显、汪道昆等等,都是在平倭的时候,涌现出的忠良。
徐渭在京师并没有依仗,他不是张党晋党,勉强能算个浙党,毕竟浙党嫡系的沈一贯的父亲和徐渭是同事,都是胡宗宪的幕僚,但徐渭并没有在面圣之前,前往全浙会馆,徐渭很清楚也很明白,他不是也不能是浙党,只能是帝党。
万历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朱翊钧在离宫接见了徐渭和孙克毅,之所以选择离宫御书房,因为这里更加私密一些,算是表达重视的一种方式。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渭、孙克毅行五拜三叩首大礼觐见。
“爱卿免礼,就坐。”朱翊钧笑容满面,颇为温和的说道,阳光开朗而明媚无比的大男孩。
朱翊钧对徐渭的第一印象就是狂士,放浪形骸之外,掩盖在儒雅随和士大夫模样之下的是,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的那种疯狂,疯狂才是徐渭的本来面目。
徐渭当初清理长崎罗马教廷教区的时候,可是把红毛番和金毛番全都坑杀了,总计一百四十三人,把泰西景教在长崎的活动全数抹去。
徐渭是个疯子,虽然他现在非常理智,但朱翊钧还是能看得出徐渭眼中的疯狂。
“陛下如果不方便动手的话,足利义昭就交给臣来办吧。”徐渭面圣的第一句话,就是为陛下解决疑难问题,倭国王府的倭国国王足利义昭。
足利义昭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的唯一价值,就是让大明可以吊民伐罪,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干涉倭国局势。
现在大明已经进去了,足利义昭就该死了,一年两万银白银,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给了足利义昭,那不是作孽吗?
“倭国国王和琉球国王前段时间在互相泼粪,这段时间在斗曲,也是挺热闹的,算了,暂时让他先活着吧。”朱翊钧并不打算让足利义昭光荣赴义,要不然长崎总督府会很被动,这是给织田信长送整合倭寇大名们共伐大明的借口。
足利义昭的政治价值,大义的名分,每年两万银,还是值这个钱的,足利义昭就是倭国如鲠在喉的鲠,扎在喉咙的那根刺。
只要足利义昭还活着,织田信长就是叛臣,流放足利义昭就是他的罪责,哪怕是在倭国,在礼乐崩坏的泰西,背叛,都是不被认可的劣迹。
“陛下英明。”徐渭想了想,还是打算听陛下的话,在他的打算里,足利义昭一死,织田信长必然扛起反明的大旗,到那时候,大明就可以完全介入倭国了。
至于长崎总督府的危险与否,徐渭并不考虑,死就死了,无所谓,当初在天牢里,他自杀了七次,不是狱卒看的紧,他第一次就死定了。
徐渭是真疯,连自己的命都不怎么顾忌。
朱翊钧和徐渭聊起了倭国的局势,毛利家和织田家围绕着石见银山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夺,毛利家顶住了压力,织田信长无法更进一步,这主要是来自大明的支持,当然大明的支持从来不是免费的,毛利家得到的所有支持,都是明码标价的。
倭国流入大明的白银之中,有近一百万银,是直接流入了大明朝廷,压印成为了银币,这每年将近一百万银,是由毛利家提供,主要用来购买军械。
战争财这个东西,向来如此暴利。
一条隐藏在水面下的利益集体正在悄然形成,以大明松江造船厂为首,各大军器监、军械厂,正在悄悄的扩大体量,军队、军工工坊、支持振武的廷臣,正在形成一个不太稳固的三角,随着军火贸易的不断兴盛,这个三角会慢慢变成复合体,进而保证大明不再陷入兴文匽武的覆辙之中。
即便是万历年间的振武,大明武将们的地位,仍然在文官之下,兴文匽武之风虽然得到了遏制,但在张居正、朱翊钧走后,仍有再次爆发的可能,大明振武的风力,也需要利益复合体去维护。
徐渭和陛下聊完了倭国之事,就聊到济民渠之事,十年的大工程,但凡徐渭看看杂报,就清楚了其含金量,徐渭要把握风力,聊起了此事,探听着大明未来的动向。
“王次辅也不是无的放矢,他希望济民渠的第一期,一年为限的工程,能够形成一个经验,进而在大明进行,兴修水利,增加耕地,以工代赈,安置流民。”朱翊钧没有隐瞒的想法,告诉了徐渭,王崇古的打算。
大明毛呢官厂发展已经告一段落,王崇古把主意打到了都江堰这个数千里之外的地方,主要是为了培养以工代赈的经验,四川是一块很好的试验地,人地矛盾极为明显,流民很多,这是王崇古履行自己入阁的政治承诺。
《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官厂是一种办法,水利是王崇古思考的另外一种办法,自己动手修水渠、修路、垦荒,垦出的田亩,用于休养生息,让百姓能在残忍朘剥之下,喘一口气。
这条路自古有之,比如朱翊钧的农学老师徐贞明的老师马一龙,就用这种办法垦荒,将第一年收获投入下一次的垦荒之中,如此推动垦荒之事,安置百姓。
如果都江堰济民渠第一期工程得到了足够丰富的经验,在水文丰富的地区,就可以将经验推而广之,贵州、湖广、南衙、浙江、福建、江西、广州、鸡笼、吕宋,都怎不缺水,更多的水利工程意味着更少的流民、更多的良家子、更多的田亩、更多人口、更多工程必然带来更多的技术革新、会有更高的生产力、更高的潜力。
大明几近于枯竭的国之根基百姓,会在清丈还田的基础上,进一步夯实,大明几近于崩溃的向心力,也会再次凝聚。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好好好。”徐渭连道了三声好,颇为感慨,谁整天说王崇古是佞臣的,搞得徐渭在长崎都这么觉得,结果现在一看,这分明是弘毅忠臣、经民济国。
站在不同的立场去看,看法自然不同。
大明,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第419章 三马之力的蒸汽机
朱翊钧和徐渭聊了很久,一直到日暮时分,徐渭才离去,徐渭把握住了方向。
张居正久掌大权,皇帝和先生之间究竟是不是传闻之中那般面和心不和?大明国势昂扬之上,陛下是否已经居功自满,认为大明已然天下无敌,弊病尽除?开海之风吹遍了大明漫长的海岸线,白银大量流入、人口开始外流,陛下是否会觉得开海影响到了皇权的稳固?清丈还田,如火如荼,刀刃向内,陛下是否会觉得为难,而做出一些取舍?晋党和张党之间的争斗,会不会有进一步失控的可能?
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徐渭都得到了答案,徐渭需要得到答案,进而判断长崎总督府可能存续的时间。
徐渭要杀在京的倭国国王足利义昭的原因,是害怕迟则生变,是害怕朝中的风向转变,导致长崎总督府失去大明助力,到那时,长崎总督府必然如同海盗汪直那般,成为大明海权、海外殖民的一抹流星。
幸好,这次进京,徐渭得到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陛下是弘毅士人。
当然徐渭也知道了陛下对立花訚千代的处置,现在的筑前白梅,正在浣洗局用大棒子洗衣服,这个前立花家督,现在只能做这种事儿,让徐渭有些意外,但也就只是些意外罢了。
他送礼,陛下收了,陛下把礼物放到哪儿,他才不管。
徐渭要在京师逗留半个月的时间,他先去拜访了张居正,感谢了张居正为胡宗宪平反,杀徐阶、以及对长崎总督府的支持,张居正留宴徐渭、孙克毅,徐渭再拜访了谭纶,这是过去的战友,而后去了全晋会馆,和王崇古谈了许久,主要是一些官厂团造的经验问题,王崇古没有藏私,对徐渭的疑惑,进行了一一解答。
而后徐渭前往了西山陵园,拜祭了大明漳平侯俞大猷,俞大猷在大明万历开海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松江市舶司、松江镇水师,俞大猷都居功至伟。
松江镇水师,俞大猷去的时候,只带了三千客兵,他用自己平倭的名声,召集客兵、壮丁的投效,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俞大猷将三千客兵扩展到了三万水师,而这三万水师,正是大明开海的压舱石。
可以说,没有俞大猷南下再建水师,就没有长崎总督府。
徐渭在万历八年九月的时候,离开了,他带走了陛下给他的礼物,一盏长明灯,二十斤灯油,这盏长明灯,必然照亮迷茫的、海外殖民前路。
京师的热闹一阵接着一阵,徐阶之死刚刚过去,新都杨氏就立刻奔了后尘,新都杨氏干的那些事,都被刊登在了杂报上。
而大明的笔杆子们,总是将原因,隐晦的指向了皇帝在公报私仇。
据传闻,徐阶抄了严嵩家,抄出了一千万银,只给了道爷一百万两;新都杨氏更是道爷的大敌,彼时大明皇权不彰,现在京营在侧,皇帝是在报仇。
这必然是真的,否则大明皇帝怎么不反驳?!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推导出的判断,相比较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报私仇,更加合情合理。
朱翊钧不反驳,是因为这群笔杆子说的是真的,倒不是私仇那么简单,而是皇权。
徐阶和杨廷和父子都严重的挑衅了皇权,朱翊钧收拾徐阶和杨氏,除了大道之行外,的确有巩固皇权的目的,皇权在,朱翊钧这个皇帝才能像个皇帝。
朱翊钧总不能像贱儒那般,抛开事实不谈,所以他没有让万士和就这個事洗地。
事实便是事实,做了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还让大明大祭司们去郊祀世宗皇帝告知。
“这哪是大明皇室啊,磨上的驴,都没这样的。”朱翊镠结束了自己的一天,躺在大驾玉辂的座椅上,极为疲惫的说道,他是逢三六九休息,再加上二十四日皇帝休沐的那一日,也就是一个月三十天,他有十天时间,都不用跟着朱翊钧玩命。
就这,朱翊镠都觉得自己命丢了半个。
当明君,如履薄冰,也不知道是否能走到彼岸。
当昏君,天天挨骂,还得好言挽留,下诏自省。
“懒懒散散的样子。”朱翊钧摇了摇头,看着手中的一份杂报,内容是黎牙实刊登在民报上的,黎牙实尖锐的批评了大明人的礼教。
黎牙实说:中原是一个礼仪之邦,文明之国,中国人有一种天然的态度,宽容友善恭敬有礼,也希望通过教化,让别人同样报之以礼,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想法,以我个人而言,我在大明居住了数年之久,依旧只学到了礼仪的皮毛,大明的礼教是数以千年的积累形成的共识,在开海的争抢之中,抱着这种态度去交流,投之以李,换不来报之以桃。
诚然,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即:只要能够利用文化去解决问题,无论采用哪种制度或手段去实现这一目的,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代价最小的一种办法。很遗憾的是,文化能够解决的问题,都是建立在解决了政权、军事冲突、土地草场种植园归属的基础上。
“咦,这个泰西的乡巴佬,没见过什么世面,居然敢嘲弄大明的处事逻辑!他惨了,大明儒学士们可是道德可以解决一切矛盾的崇德信徒,黎牙实必然被骂的狗血淋头。”朱翊钧对黎牙实的说法非常赞同。
但作为大明人,他还是要骂黎牙实乡巴佬,我大明只能我大明人来骂,你一个红毛番凭什么!
朱翊镠躺着看完了黎牙实的社论,不住的点头说道:“这个红毛番,赖在咱们大明吃吃喝喝,现在居然敢挑大明的毛病!但是哥,我怎么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呢?”
“所以开海的都是商贾遮奢户,商贾、遮奢户逐利,他们已经是大明道德洼地了。”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份杂报,看了起来,这是皇家格物院的格物报,十万个为什么,仍在连载。
皇家格物院研究的内容千奇百怪,天马行空,什么都有,这些离谱的项目,居然得到了皇帝的亲自审批,还给了资金支持,不得不说,皇帝对不务正业的偏爱,是非常明显的。
“镠儿,你前段时间问了咱个问题,咱的回答,不如这份杂报的内容,你看一看。”朱翊钧将格物报递给了朱翊镠,朱翊镠对正业没有兴趣,对于皇家格物院这种离经叛道的地方,反而非常喜欢。
朱翊镠拿过了格物报,看了两眼,猛地坐了起来,认真看完,感觉收获良多。
朱翊镠前段时间问了皇帝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的流民为何不向南方富硕之地流动,而是向关外,比如辽东、大宁卫等地就有流民不断投奔垦荒,朱翊镠之所以这么问,是大明周良寅、侯于赵等人奏闻大宁卫、辽东垦荒之事的成果。
不是垦的少,是垦荒的人很多很多。
辽东垦荒在李成梁尺进寸取的反复拉打之下,不断开拓,大量的流民涌入了辽东,侯于赵在到辽东这一年的时间里,对抵达辽东垦荒的辽民进行了编民齐户,一共有五万四千户,共计二十余万人。
大明皇家格物院有一个格物博士宋大为,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还专门去了趟辽东,这是宋大为的研究课题,有正经研究经费的课题,关于辽东垦荒流民安置及郡县化基础。
宋大为的文章里里说:
【前往辽东的都是农户,在他们眼中的江南,和朝廷士大夫们眼中的江南,完全不同,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和流民农户没有丝毫的关系,金陵的王气连一分一毫都不会分润在流民农户的身上,临安无论多么繁华锦绣,土里长出的庄稼,也是属于地主,而不是农户。
农户们都很清楚,即便是到了鱼米之乡,也得不到一旮属于自己的、产鱼产米的土地。
无安身立命之地,繁华也只是不属于自己的繁华。
出了山海关,复行百余里,大地和天空在极远之处交汇,在地与天远远相融的那地平线之下,是你想不出用什么单位来衡量的土地,自亘古以来的生命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在土地里腐烂,变成了土地的养分,最终馈赠给勤劳的你。
这就是出关的原因。
你到了辽阳,跟着官差,官差随手指给背着孩子的你,这一片都是你的,伱就种吧,种出来的东西,三年内都是你的。
第一个冬天是那么的冷,你住进了土窖里,不用嫌弃土窖,因为宋徽宗和宋钦宗北狩之后,也住这种土窖,你学会了使用土炕,你还领到了半车的煤,这是营堡的煤,明年是要用粮食还这笔债,不必担心,营堡的煤六文一斤。
你熬过了冬天,开春开始开荒了,你抓了一把土地,黑色的土地黏在手上,作为农户,你知道这是肥土,即便是只能一年一熟,也足够让你和你的孩子活下去。
你得到了五垧地,孩子被你寄养在了庄子里,庄子的妇人看这些孩子,只需要几斗粮食就会看顾一年。
春天是一片充满希望的黑,夏天则是喜人的绿,冬天那么白,让你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甚至是上下的白。
两年后,你盖起了一个小院,有院墙也有鸡窝,你趁着农闲回了老家,你以为你媳妇和父母已经死了,很幸运的是,他们还活着,你告诉了乡亲们在辽东的生活,而后你把自己快饿死的媳妇和父母,接到了辽东。
你似乎察觉到了你的媳妇为了弄点粮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连嫁妆都没有的她,能出卖的东西,你心里有数,但你不是很在意,因为她活着,你的父母也活着,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天大的幸运,她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你在辽东真的能找到了活路。
人,以食为天,也以希望为食。
你真的找到了。
三年后,你又多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有一个和你的眉眼不太像,但你没有计较,因为这长大了也是个壮劳力,他喊你爹,也不会喊别人当爹,这一年辽东大将军李成梁又要打仗,征召了你,你还以为要去送命,匆匆告别了父母和妻儿,甚至还大哭了一场。
结果到了地方,你才知道只是运粮,回来时,你还得了一两银子的赏钱。
你回到了家,老迈的母亲忧思成疾,撒手人寰,埋在了村外的山丘上,父亲也逐渐认不清人,但你知道,你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根儿。
隋炀帝自然有资格说江南好,哪怕最后死在了莺莺燕燕的胭脂堆里,也不曾悔过,但农夫没有资格资格。
我梦江南好,赴辽亦偶然。】
朱翊镠读完了这篇散的不行,甚至连个中心思想都无法总结的散文,这更像是宋大为旅途中那些零零散散的梦呓,但却让他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当初的那个问题,流民为何不去江南,而是去辽东。
他都是流民了,他还去什么江南。
“这个宋大为倒是没有浪费内帑。”朱翊镠觉得这篇文章,值得陛下批下去的内帑,没有浪费。
“哥,这个农户,为何还把这个失节的媳妇带到了辽东,那个不该有的孩子,居然还活的好好的?”朱翊镠反复看完之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朱翊钧看向了朱翊镠,眉头稍微皱了一下,便释然了,朱翊镠是天生贵人,他思考问题,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而不是农夫的立场上。
朱翊钧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你这话说的,这农户背着孩子入辽,必然是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粮食,甚至没打算把爹娘媳妇接过去的,这农户和背上的孩子,就是穷途末路之下最后的希望了。”
“这爹娘,其实在农户入辽东后,就已经是在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