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36节

  “朕会好生看顾他的。”朱翊钧露出了个让人放心的笑容,王谦三十多岁了,早已经到了而立之年,虽然平日里有些猖狂,但没有做那些不能容忍的恶事,可能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个孩子。

  “臣,告退。”王崇古起身,俯首见礼,而后离开了通和宫的御书房。

  这一退,下次收到消息,就是王崇古的讣告了,就像葛守礼。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其实一直到今天,朱翊钧依旧对王崇古有些忌惮。

  “冯大伴,让徐爵告诉游七,王崇古要致仕的事儿,看看先生什么想法。”朱翊钧掏出了对王崇古利器,张居正。

  王崇古走出了通和宫御书房,走出了通和宫,走出了宦官和缇骑的视线后,身形立刻挺拔了起来。

  其实他的身体在大医官的调理下,还能再撑个几年,但这是晋党、王崇古唯一平安落地的机会,他选择了急流勇退。

  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权盛者摧,功高者隳。

  官厂团造有汪道昆这个工部尚书,监当官、均田役,有张居正这个帝国太傅首辅,均田役刚刚开了个头,在普查丁口,晋党有王国光做党魁,他王崇古也没有给朝廷留下一个不能收拾的烂摊子。

  刑部尚书王崇古推荐了大理寺卿陆光祖。

  他早就想好了,致仕后,著书立说,把自己这些年的奏疏整理成册,顺便跟那些笔正们好好论战一番!俺答汗都被俘虏了,他过去都是忍辱负重!

  王崇古哼着小曲,准备明日文华殿廷议后,彻底离开朝堂这个大漩涡。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王崇古换上了自己的官服,来到文华殿偏殿,等到缇帅赵梦祐净鞭三响之后,和其他廷臣一道,走进了文华殿内,开始每日廷议。

  “陛下,臣以为给事中刘铉、彭应时、御史尹瑾、高维崧等人所言皆为旧事,王次辅引咎归辞,以旧事去大臣,臣以为不妥,还请陛下三思。”张居正回朝后第一件事,就是王崇古致仕这事,他不同意。

  “陛下都同意了!”王崇古已经在盘算着《美好的退休生活》了,结果张居正横生波澜!

  王崇古是没有料到张居正会阻拦。

  按照大明流程,大臣上了奏疏,陛下温言挽留,大臣执意离去,陛下批准,下章吏部,吏部开始走流程,张居正是首辅兼吏部尚书,从万历元年杨博致仕后一直兼任,张居正当然有资格也有权力去阻拦。

  王崇古没有想到,因为张居正是他的政敌,连死都要把他一块带走的那种生死政敌。

  他都准备溜了,皇帝都准了,张居正突然跳出来反对。

  “王次辅这是放了火就想跑不成?均田役疏沸沸扬扬,一本奏疏入朝,天下非议不断,王次辅这溜之大吉,把这事儿全都扔给廷臣,是不是太没有担当了?”张居正立刻说道。

  王崇古明白了张居正的意图,这是要他一起跟着挨骂,他大声的说道:“我老了,我六十七了!七十古来稀,我这都快古稀之年了。”

  “陛下,臣昨日问过解刳院大医官了,王次辅身体很是硬朗。”张居正对着皇帝说道:“一把环首刀挥舞起来,那还是虎虎生风,宝刀未老,丝毫不逊当年浒墅关之战。”

  浒墅关之战,当年王崇古苏州任兵备副使,跟着应天巡抚曹邦辅在苏州浒墅关,击退了倭寇,和俞大猷一起出兵追击倭寇出海,斩获良多,夏港、靖江,都是王崇古和倭寇博弈的战场。

  王崇古和俞大猷是一同抗倭的战友。

  张居正提起这茬儿,就是给王崇古表功,给事中和御史们攻讦王崇古没有忠君体国之心,有僭越大罪,但王崇古年轻的时候,也是以进士身份带着军兵冲锋在前,不畏生死之人,人是很复杂的,人心易变,用好人坏人这种二元对立的论断,去评论一个人是不完整的。

  “晋党这个烂摊子,还是王次辅担着吧,我事情很多。”王国光也是站出来,算是挽留也是拒绝。

  他当初和晋党走散,分道扬镳,就是看不上晋党只计较门户私利的做派,到现在晋党的整体风气和原来还差不多,他突然空降当党魁,光是跟晋人内斗都够他喝一壶了,哪还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万历会计录还没修完,清丈还田查丁口,都要户部去做。

  “啊,王次辅要给朕留下一个烂摊子吗?就暂且不要辞去了。”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说道。

  想跑?没门!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大明皇帝用人,从来都是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臣领旨。”王崇古突然发现,自己可能被陛下给演了。

  陛下昨日若是真的同意,就不会有今天这出了,美好的退休生活,离他越来越远。

  “松江巡抚申时行奏闻,稽税院穿透执法,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鼓噪舟师、偷漏海税,虽已追缴所欠,但仍请朝廷严惩不贷。”张居正说起了第二件事。

  挑唆舟师的大东家被申时行找到了,申时行在穿透执法,朝廷盯着舟师,那是把朝廷和舟师对立,要找就找到幕后鼓噪之人。

  现在找到了,询问朝廷处置的办法。

  “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以后抽分从百值抽六增至抽分三成,为期五年。”朱翊钧平静的说道。

  惩戒性关税提高到了30%,在激烈的南衙竞争中,这两个商帮因为过高的成本落入劣势之中,最后轰然倒塌。

  杀人不一定要动刀。

  朱翊钧甚至不用亲自动手杀人。

  而舟师们以后就会明白,这群大善人的承诺根本不值一提,因为他们面对朝廷铁拳的时候,自身难保。

第452章 大司马这个保守派有点怪

  王崇古在早些年,和俞大猷一起抵背杀敌,多次出海清剿倭寇和亡命之徒。

  晋党故事的最开始是为了防备北虏入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晋党逐渐从最开始为了解决问题而诞生的党派,变成了僭越主上、挟寇自重、弛防徇敌、特权经济的集合。

  王崇古亲自杀过倭寇,也亲自杀过北虏,从刑部主事、知府、兵备副使、陕西按察使、右佥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到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这每一步,王崇古都是依靠自己的军功一步一步的爬到了最高处。

  张居正带头挽留王崇古也是因为王崇古现在是投献之臣,尤其是在俺答汗被俘入京后,王崇古就是想僭越,也万万做不到了,他没那个实力了,所以现在张居正才挽留王崇古。

  但凡是北虏的威胁还在,王崇古要退,张居正绝不挽留。

  嘉靖中晚期,大明武备松弛到了一种极为夸张的地步,十几个倭寇就能闯到南京去,两骑北虏就可以压着大明贯穿大明万人大营。

  嘉靖十九年八月七日,北虏从宁武关入寇,劫掠岚州、静乐、岚兴等县,所杀掳掠百姓超过了万人,而且在大明境内驻扎了十余日,在八月十六日,再次从宁武关离开,山西副总兵魏庆拥兵万余,敌人来的时候畏惧不出,等敌人走了,才悄悄跟着,结果遇到了北虏殿后骑卒,一共两人。

  敌人只有两人,魏庆领兵万人,不敢动,这两个北虏如履平地一样踏破了大明军阵,而后坐在马上嗤笑魏庆的懦弱。

  而山西总兵丁璋在宁武关石湖岭战死。

  (图为北虏两骑贯万人出处)

  也正是因为嘉靖年间边备松弛,俺答汗才有胆子在大明附近建了板升城,在嘉靖末年,一批抗倭将领被提拔,一些主张振武的大臣逐渐被提携,这才才稳住了局面,李成梁招募私兵,养寇自重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李成梁真的能打得过北虏,土蛮汗数次入寇辽东,都没有在李成梁手中讨到好处。

  在西线有马芳等将领,在京畿附近有戚继光等将领,在东北线有李成梁等将领,大明才算是彻底守住了战线。

  所以朱翊钧要让张居正留下王崇古,他的确能做事,是个循吏。

  朱翊钧真的不是一個十分暴戾的君王,但他对南衙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的惩罚,让比较激进的廷臣都抹了把额头的汗,大明对葡萄牙进行了惩罚性关税,直到确定了安东尼奥成为国王后,才取消了惩罚性关税,加税这种策略,是针对敌国外患的,从未用到大明任何一个集体之上。

  在鞭长莫及的时候,通过惩罚性关税削减敌人从海贸中获利。

  而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的这一次惩罚性加税,是真的杀人不用刀的狠辣毒计,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痛快,不仅仅是要惩戒商帮这个主体,商帮的实际控制人,两个商帮背后的名门望族也会被长期加税,这是穿透执法的应用。

  直到他们的家族彻底散架,分家离散,才会罢休。

  大明在不断振武的情况下,有形的大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抹去数个繁衍数代的望族。

  “这个惩罚,是不是威罚过重了些?”保守派曾省吾俯首说道:“要不这样,都饷馆对其名下的商船统一加征为两成税赋,七家望族,五代不得恩科好了。”

  曾省吾的意思是,怎么说也都是大明人,把这个30%的惩罚性关税降低到20%,然后这两个商帮背后的望族,五代不得恩科。

  朱翊钧满是讶异的看着曾省吾,他愣了片刻,这厮,真的是保守派吗?保守派是这样的吗?

  三十七度的体温,是怎么说出如此冰冷的话的?

  比较激进的大明皇帝也只是要钱,保守派的曾省吾此言一出,岂不是这些望族的后代,连姓氏都要改掉?!五代不得恩科,这是直接奔着人家族谱去了!

  泉州浦氏,就被朱元璋下旨,浦氏子弟不得恩科,赫赫有名的浦氏直接分崩离析,其后人纷纷改名,连族谱都丢了。

  “大司马所言,甚善,惩罚海税三成为敌,两成足矣,其遮奢之家,既然煽动挑唆舟师聚啸,自是全无忠君体国之心,五代不得恩科,已是恩典。”万士和立刻附议,作为礼部尚书掌管科举权柄,曾省吾的这个处罚自然要他同意才能深入执行。

  万士和觉得曾省吾的法子,比陛下要好,哪有天子视臣民为仇敌的?不能够。

  三成加税就是敌国外患待遇,两成刚好,既然不把国朝当回事,既然要对抗,那就对抗到底好了。

  张居正和王崇古对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话,他们觉得这个惩罚有点过重了,但是一时之间又没有什么好的理由,所以干脆沉默。

  廷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最终,曾省吾的意见通过了廷议,朱翊钧在下印的时候,非常确认,曾省吾这个保守派实在是有点怪。

  打过仗的进士,下手多少有点没轻没重。

  “有言官上奏言征伐板升不义。”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厉声说道:“此等荒谬之言,都察院和六科廊理当约束,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杀我大明壮丁妇孺六万,掳去四万,焚庐舍万余处,掠京畿杂畜不下百万,兵祸绵延,二百七十万人在兵祸之下忐忑惊惧,群寇附逆并起,三年间,京畿或死或掠者,七十余万。”

  “言官骂我张居正刚愎自用也好,骂我张居正阻塞言路也罢,此等谬言不得再谏,妨碍圣听!”

  嘉靖二十九年的入寇,北虏直接杀人超过了六万,掳掠四万,兵祸绵延之下,山贼匪寇并起,短短三年间,被匪寇杀死或掠夺就超过了七十万人。

  这是何等的血仇?

  俺答汗被俘后,有柔远人的言官,觉得是俺答汗是大明的顺义王,也快老死了,就不必斩首除国;有言官认为大明撕毁议和,是国失大信,俺答汗并无更大的悖逆之举,不应该征伐;有言官则是从君子务本,以仁为本,劝君上仁恕。

  以前是打不过要柔远人,现在打得过还要柔远人,那振武意义何在?

  “但凡是他们上这种奏疏,哪怕说是不杀俺答汗有利于大明王化绥远诸镇,也略有可取之处,但是这么多奏疏里,一本都没有。”王崇古这段时间是实际上的首辅,这些奏疏都过了他的手。

  这帮只知道狺狺狂吠的贱儒们,连正经的理由都不找一个!

  简直是有辱斯文。

  大明攻伐了板升,进军河套,这个时候,不杀俺答汗的确是有利于对绥远这个新省的王化,但是贱儒们似乎有自己的主张,并不愿意提及绥远王化之事。

  贱儒们的主张就是大明不应该复套。

  大明自仁宗登基之后,极为普遍的‘精算’之风,还有人深以为然,觉得河套、大宁卫、奴儿干都司、交趾、旧港、吕宋等等都是得不偿失,弊大于利的地方。

  张居正此言一出,日后他的罪名上,必然会有一个阻塞言路的罪名。

  “板升已经打下来了,河套胡虏诸部望风而降,这打都打下来了,说弃就弃?那不是白打了吗?”曾省吾汇报了下大明京营最近的战果。

  大明京营从归化城入河套,大同卫军负责镇守归化,麻贵率领三个步营自东胜卫出,一日不过三十里,大仗没打多少,多数都是传檄而定,一纸檄文,胡虏没有选择西进,也没有奋起反抗,而是投降。

  死硬顽固抗拒大明王化的北虏,早就已经集中到了板升,所以河套诸部的抵抗意志极为薄弱,之所以不跑,是因为草原人都知道,戚继光真的是王师。

  戚继光在北方已经十四年之久,北虏都知道他的为人,相比较李成梁那个痞子,戚继光是个好人。

  戚继光在板升城外杀了五千附逆作乱亡命之徒,对他的名声没有任何的危害,因为那些趁乱作祟之辈,都是该死之人。

  “那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钧认可了张居正的做法,九年了,张居正终于干了一件奸臣该干的事儿,阻塞言路,以极为强硬的态度,压制言官,不让他们对复套之事胡言乱语。

  之前的河套的确是入不敷出,但现在大明有宝岐司,再拿出中原圈养牲畜的办法,这河套不敢说盈利,但收支平衡还是完全能够做得到的,可所有的布置都需要时间才能生效。

  朱翊钧对这些奏疏也是烦不胜烦。

  朱翊钧趁着廷臣们没有往外掏奏疏的空档开口说道:“前些日子,大宗伯翻出了一本嘉靖二十二年的奏疏,是兵部条陈守京师五事,彼时兵部尚书内阁辅臣翟銮领兵部上奏,这五件事,分别是会推大将提领京师、召集辽东宣府大同能战之将、遴选营兵每营三千、稍给武将事权、廷议庙算给饷。”

  “先生看过这本奏疏吗?”

  朱翊钧发现,这五件事,张居正在万历初年干了四件,连每一营军兵数目都对得上,唯独这个会推大将,没有做。张居正不能这么做,最合适的大将军人选是戚继光,戚继光是他张居正的门下,主少国疑,张居正这么干,不是摄政,是篡位。

  很多事,只有皇帝能做。

  “回陛下,的确看过,翟司马当时言清汰旧营,京营只需十营三万即可。”张居正点头说道,他的新政也不是他一拍脑门就想出来的,多数也都是嘉靖新政的延续。

  “当初这件事为何没有做成?”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思索了一番开口说道:“重振京营锐卒,自嘉靖二十年后,反反复复数次,其实原因很简单,没人出这个钱,不是没有,而是没人出。”

  道爷玄修要钱,严党贪墨横行要钱、东南平倭荡寇要钱,徐阶为首的清流干脆说没钱。

  不是没有,是没人肯出。

  “怪不得了。”朱翊钧摇头说道:“怪不得自俺答入寇后,大明边方瞒报成风,动不动就谎报军情,这朝廷丧事喜办,边方也只能如此应对了,丧事喜办啊,终究不能把丧事变成喜事。”

  嘉靖中后期的时候,北虏入寇都是能瞒就瞒,瞒不住再想办法输贿逃避,朝廷都不肯面对,边方军卫上报也是讨嫌。

  “这丧事喜办不可取,喜事丧办,自然也不可取,赏罚不明,才会国失大信,戚帅有汗马之功,朕有意待其凯旋后,晋奉国公以彰其赫赫之功。”朱翊钧图穷匕见。

  他提起翟銮当年的重振京营五事疏,可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确定给戚继光封公这件事,张居正看病前口头答应了,这正是开始了走流程。

  “陛下圣明。”张居正既然看病之前就答应了,那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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