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39节

  其四:学堂,工匠学堂和舟师学堂一定要扩张,这需要基于官厂团造去实现,培养人才是大明固定资产增殖的必要步骤,人这个主体改变自然的能力是生产力的定义,脱离了以人为本的纲领,就会失道天下。

  金州、天津、密州、宁波、福州、广州等等九个商舶往来密切之地,依托于市舶司建立海事学堂,成为了五年期的计划。

  其五:流转,民间已经出现了民信局,基于通往大明各地的九龙驿道,依托于驿站,开展官办承兑汇兑,这是增加商贸流转,也同样是在增加白银向银币转换,解决的问题是,大明遮奢户们把银子埋在猪圈里的问题,白银埋在猪圈里,也是大明百姓的血汗钱,在少数人手中空转的典型特征。

  白银作为货币是有自身的局限性的,无论是大宗贸易,还是小额交易,都存在许多的局限性,比如大明的银锭造假技术可谓是出神入化,这让大宗贸易陷入了查验的困境,而小额交易需要剪银,银子的单位以两为单位去核算交易最为方便,小额交易因为大明通宝的长期缺位,导致白银向下沉淀也是浪费的一部分。

  其六:开放技术,依托于皇庄,对技术进行定价,让技术从无形资产,转为可购买可交易的资产,任何人都需要在皇庄购买技术后,才能应用,而皇庄的部分收获,需要部分分红给技术突破的个人或集体,这是实打实的鼓励民间工坊的投资,同时减少内耗。

  “其实我认为在眼下,还是以直接皇庄买断技术,而后贩售为宜。”万士和一直在听,但到了他专业的领域,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皇庄直接买断,是依托于皇帝坚定的信誉才能进行,不是强取豪夺,陛下虽然吝啬,但从来没有强行霸占过任何技术,无论是王崇古的《毛呢官厂志》,还是皇家格物院朱载堉的所有成果,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连矛盾说,都有张居正的署名。

  个人面对遮奢户蛮横的侵占,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还不如假托皇权。

  “你这个意见很好啊!”张居正听闻眼前一亮,投献这种事儿,还是得看帝党,其他人不是对手。

  陛下的皇权里会多一个霸权,那就是技术霸权,哪怕日后大明皇室都是不孝子,这技术霸权,就足够吃饱喝足了。

  “王次辅会不会反对?”汪道昆有些担忧的说道。

  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不会,王崇古最近忙着揍儿子呢。”

  王崇古打儿子,闲着也是闲着,老王家这点事儿,都成了京师笑话了,人人皆知。

第454章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汪道昆、王国光、张学颜、万士和,甚至说张居正,他们本质上都是农夫,他们讨论的白银浪费问题,和利用资产增殖,减少白银浪费的主张,也是路径依赖,将货币转化为资产的路径依赖。

  大明的地主们酷爱兼并和买地,连徐阶都无法免俗,而汪道昆给出的办法,也是在‘买地’罢了,就像是地主们总喜欢购置土地一样,大明的白银快速流入,将流动资财固定下来,就是货币转化为资产的买地。

  比如白银堰塞和空转,其实两宋有个解决的办法,那就是‘青苗法’,如果推行大明版本的青苗法,可以快速刺破白银堰塞,将白银从城池向乡野疏浚,而且还可以解决空转问题,在高额的利息之下,大明的白银会在青苗法之下,快速向下沉淀。

  唯一的问题就是,青苗法危害到了大明最多的穷民苦力罢了。

  穷民苦力用自己的双手,辛辛苦苦的创造价值,换取了海外白银的流入,而掌握和能调动更多社会资源的阶级,又利用对白银的掌控佐以高额的利息,收割穷民苦力形成闭环,穷民苦力在生产上被朘剥剩余价值,然后再被金融的剪刀狠狠的收割。

  申时行、汪道昆对松江学派的自由主张不屑一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以汪道昆、申时行所站的高度,他们深切的知道社会运行的基本逻辑,金钱从来不对穷人开放,金钱是朘剥的工具之一,但松江学派的主张是只有金钱才会对穷人开放。

  这是谎言,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撒谎,但谎言说多了,把自己都给骗了。

  张居正这几个人,他们的法子有点笨,有点守旧,甚至有点像农夫,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金融办法就放在眼前,却选择了绕道而行,用老农思维去解决开海之后遇到的白银问题。

  “王次辅忙完了国事忙家事,家里的孩子也不省心。”万士和强忍住了笑意。

  王谦闹出了一些笑话来,这个阔少,在王崇古被口诛笔伐的关键时期,在太白楼闹出了争风吃醋的笑话,为了一个娼妓,送了一千个花篮,一时间成了京师街头巷尾的笑谈,也让王崇古颇为被动,教子无方,就成了王崇古身上的另外一个标签。

  教子无方也是私德有亏,比如杨士奇的儿子横虐乡野,最终导致了杨士奇被迫致仕。

  王崇古现在老了,也撵不上王谦了。

  王国光和汪道昆是一起离开的,他们两个在离开的时候,还在不停的讨论着一些类似于审计、商品、交换、生产这类的字眼,万士和单独留下了,他有一个疑惑,需要张居正释疑,这个疑惑就是戚继光和张居正的关系。

  戚继光马上就要封公了,陛下倒是很放心,但有一个皇帝不好问的问题,需要万士和这个礼部尚书居中奔波一二。

  “文张武戚,起衰振隳、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当真是国朝之福。”万士和的话是马屁话,夸耀二人的功绩,他这话可不算是夸耀,说的也是实情。

  两部尚书已经离开,万士和单独留下,如此说话,张居正自然是知道这是话里有话,文张武戚,的确是国朝之福,那也可能是国朝之祸,一旦文武联手,又将陛下置于何地呢?两个人现在能够调动的社会资源,已经足够完成改朝换代了。

  一旦两个臣子和皇帝火并,对大明而言,就是亡国之大祸,无论谁赢,输的都是大明。

  威权震主,祸萌骖乘。

  张居正当然听明白了这番话里的意思,他思索了片刻,笑着说道:“大宗伯实在是多虑了,自从戚帅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后,便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事儿了,的确在外人看来,我和戚帅,相辅相成二十余年之久,其情谊难道仅仅一块腰牌就可以斩断了吗?”

  “这不仅仅是大宗伯的顾虑,同样也是朝中许多人不敢说的顾虑。”

  “其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戚帅和元辅道不同不相为谋?!”万士和呆滞的看着张居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张居正和戚继光有不和,而且还是道路上的不和。

  “是的。”张居正略显怅然的说道:“其实我撒谎了。”

  “哦?愿闻其详。”礼部尚书万士和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在外人看来张戚一体,但似乎也不是像想象的那般铁板一块,这对牢不可破的政治联盟,似乎也有过分歧,而且看起来非常严重。

  张居正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萧索,失去了往日的峥嵘,他眼神有些离散的看着文昌阁的梁柱摇头说道:“人力终有穷时。”

  “我对陛下撒谎,对朝堂撒谎,对文武百官撒谎,对天下人撒谎,说什么隆庆议和只是为了短暂罢兵,休养生息,是为了养精蓄锐卧薪尝胆,是为了再图日后以报血仇,事实上,我很清楚,议和就是结束,议和就是彻底翻过了那一页,成为了过往。”

  万士和摇头说道:“不不不,元辅所言差矣,俺答汗都被俘了,这就不是欺骗了。”

  总不能枉顾事实说话,板升城破,俺答被俘。

  “这是诡辩,哪怕是天下人都不觉得我撒谎了,可我自己知道,就是撒谎了。”张居正笑了笑,继续说道:“隆庆二年,戚继光由南至北,那时候我见了他一面,当时我交待戚帅,今日之事,但当以拒守为主,贼不得入,即为上功。我交待戚帅说,他的任务就是拒敌,不要让北虏入关劫掠,就是上功了。”

  “那也是戚帅第一次反驳我的意见,他说:必以堂堂平野短刃相接,虏于是不支而后心服胆裂!理振武强兵,以强军北征草原,方为长久之策。”

  “后来他在《练兵条议疏》更是直截了当的说,要训练一支强兵出来,永清沙漠,才能维持边方的安稳。”

  必以堂堂平野短刃相接!虏于是不支而后心服胆裂!

  这就是戚继光的抱负。

  张居正说清楚了陈年旧事,张居正和戚继光在对北虏的决策上,发生了根本性质的分歧,一个主张防守,一个主张以进攻代替防守,最后是戚继光妥协,这种道路上的分歧,对于同志同行方同乐的双方,都是巨大的伤害。

  “原来如此。”万士和完全了然。

  张居正的面色终于痛苦了起来,他揉了揉眉心说道:“我其实可以为自己分辩两句,比如我可以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我一个首辅,定策如此,是乃是僭越之罪,先帝神隐,陛下幼冲,我作为辅国之臣,计穷力竭而已。”

  “这也是诡辩,其实我就是不敢,就是怕了,不敢军事冒险罢了,万一输了呢,毕竟之前一直没赢过,胆怯便是胆怯,没必要诡辩其他。”

  万历二年李成梁攻克古勒寨,才证明了大明军仍然有出塞作战并且获胜的可能,在那之前,没有实践证明,大明可以在塞外打赢胡虏,大明之前一直在输,一直在输,一直在输。

  大同、宣府、蓟州、辽东总兵,一个接一个相继赴死,总兵尚且如此,军兵不过草芥。

  这就是张居正的胆怯,他作为帝国首辅,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了大明的安危,他怕了。

  “我诚不如陛下勇也。”张居正神情逐渐轻松了下来,他笑着对万士和说道。

  万历元年陛下抽冷子给戚帅封了个爵,又利用朱希忠的去世,带着带血的奏疏到了全楚会馆,说服了张居正重振军营,而后将天子剑、京营完全交给了戚继光,这是一场豪赌,也是陛下的勇敢。

  戚继光立刻舍弃了做全楚会馆的门下走狗,而是转投了皇帝,是他那颗为国靖边的赤诚之心在跳动,他作为军事领域的悍将,对大明和北虏的形势判断是极为准确的,没有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大胜,只是拒敌于塞外,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在草原上,大明正在逐渐失去威信,不臣之心已经在塞外酝酿,一拳没打开,百拳自然来!

  当皇帝展现了自己习武的毅力,当朱翊钧偷袭朝臣封爵,当皇帝询问军务,当皇帝许诺金戈铁马,气吐万里如虎的时候,戚继光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当初他被人视为无用之物,也有这方面的拧巴,一方面朝廷赋予他的责任只是守边,而他却知道只守不攻,就是无用功而已,所以他对北方边军的训练等同于客兵训练强度,又不出塞打仗,那么辛苦训练,又有何用呢?

  胡虏戎马饮于郊圻!杀戮腥膻闻于城阙!

  则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款顺而纳城下之盟,岂不辱哉?

  辱甚哉!

  戚继光深知军事的基本逻辑,就是打的对面心服口服,打的敌人望风而逃,不敢侵犯,才是根本之道,但当时的大明朝做不到,戚继光有才能,可是当时大明的军事、政治、京畿、风力舆论上,都做不到。

  “或许,那时候戚帅心底里,我只不过是个懦弱之辈沽名之徒而已。”张居正颇为释然的说道。

  “元辅妄自菲薄了,戚帅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元辅有元辅的难处,是不会怪元辅的。”万士和宽慰了张居正一句,他也确定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疑问,那就是张居正和戚继光真的分道扬镳了,甚至其矛盾和分歧,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早。

  万士和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给戚帅封公这件事,再没有任何顾虑可言。

  而张居正却在文渊阁坐了很久,揭开自己伤疤,何尝不需要勇气,他和戚继光私下见面说的话,他不说,戚继光也不会到处去说,但张居正知道了万士和的疑虑后,还是揭开了伤疤。

  陛下比他张居正更加勇敢。

  他其实很清楚,戚继光没有从心底瞧不起他,把他看做是懦弱之辈,而是他张居正自己瞧不起自己罢了,他其实知道戚继光是对的,只是做不到而已。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

  张居正哼着小曲打了一趟八段锦,累的浑身是汗,休息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学会了这个八段锦,算是平日里锻炼身体,国事的顺遂,让他现在沾到枕头就睡,而不是过去忧思重重。

  朱翊钧终于收到了工部、户部、内阁首辅联名的奏疏,奏疏的内容为《白银靡费疏》,系统性的论述了大明白银的浪费和解决之法,这些解决之道,朱翊钧非常赞同,虽然麻烦,但国事素来没有简单的。

  商品有两个价值,一个是使用价值,一个是交换价值,这是商品的两个元素,而劳动包含了两个元素,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劳动的二元性决定了商品的二元性,存在着密切的内部联系,但是,这不是一一对应的,紧密联系和相互独立的关系。

  比如,皇庄出售的各种技术书籍,它有的使用价值极低,物质上,它只是一本书和一些墨迹,一本售价就在2000两到5000两不等,但这个技术书籍的内容,包含了极其丰富的抽象的交换价值,就值这个价。

  生产图说,详细定义过生产,也定义过劳动,定义过商品。

  大明的白银,其构成是大明勤快的百姓们辛苦凝结而成。

  乍看之下,商品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但稍微深入分析后,就会发现,它是一种充满微妙和怪诞的古怪东西,因为劳动本身,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商品进行兜售。

  舟师石鹏在没有成为舟师之前还叫石六,他从仓库挑运一趟只要六文飞钱,为了多挑运一趟,他会跑回分货的地方,这就是在出售劳动。

  而劳动的商品性,只能通过商品交换进行间接表达,也就是只有在出卖劳动力,获得劳动报酬的时候,劳动才表现出了商品性。

  这个时候,一个必然的社会问题就出现在了大明明公的案前:商品才是万事万物的主宰。

  生产者,穷民苦力,唯有通过商品和商品之间的交换,才能将其自身的、私有的劳动,转化为社会性质的劳动。

  商品也只会在发生流转和交换时,才会被社会所承认,彰显它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这是一件危及礼教的大事,对于朝堂明公而言,这是不可思议的!

  在过去,是德行决定了一切,即抽象的精神世界,才是万事万物的主宰;而现在,矛盾说、生产图说、公私论、阶级论等著作接连出现后,这些理论似乎都将世界推行到了另外一个方向,那就是物质决定了一切,即具体的物质世界,商品才是主宰。

  而这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理论,却在矛盾说之下变得自洽了起来,如同那太极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阴阳鱼一样,相辅相成,在矛盾说之下,形而上的抽象,形而下的具体,都很重要,不分主次。

  知行合一致良知,矛盾相继释万理。

  为了研究明白商品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大明已经进行了充分讨论,这个时候,自然而然的进入了货币的讨论之中。

  货币的本质、货币的职能、货币的属性和流动资产高效转化为固定资产。

  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固定、流动,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留供资产就是供应生活的衣食住行,固定资产则是生产资料,流动资产是商品的流转和交换。

  这个时候朝廷明公们惊讶的发现,白银几近于无所不能的可怕。

  只需要拥有白银,这种一般等价物,就可以交换到任何需要的衣食住行,而且还能获得足够的生产资料,而白银本身还是一种商品,可以流转和交换。

  而且最为可怕的是,白银本身似乎还是一种固定资产,因为它可以从放贷中直接获得利润!可以完全绕开了生产!

  对白银的思考和讨论,让大明明公甚至产生了一种迷茫,刚刚构建出的生产、生产力决定一切,物质决定一切的理论,在白银面前轰然倒塌。

  白银,或者说货币,太可怕了,简直是无所不能。

  这就是汪道昆迷茫的地方,看起来很复杂,实际上也不简单。

  朱翊钧是很清楚他的疑惑和迷茫,但汪道昆压根就不清楚自己的问题。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疑惑什么的情况下,他从松江学派的完全自由论中,得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将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白银不是固定资产,不是留供资产,甚至不是流动资产,是一般等价物,是商品。

  借贷利息根本上是一种基于阶级的剥削,即金钱从来不会对穷人打开大门,甚至连个窗口都不会打开。

  松江学派那些推崇完全自由的遮奢户、名门望族、笔正、经纪买办,就是完全蛰伏在了金钱的面前,金钱就像是现实世界的神一样,无所不能,松江学派的出现和现在收获了无数的拥趸,其实也是对白银本质的思索,不过这个思辨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沦为了金钱的奴隶,完全拜倒在了金钱的威能之下。

  不得不说,大明明公这种生物,某种意义上,是超凡生物,即便是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疑惑什么的情况下,即便是在这些金钱奴隶的不断鼓噪之下,依旧可以寻找到问题的答案,这种名叫不惑,就是明公的超凡。

  但这种超凡能力是隐形的,想要表现出来需要的条件是极为苛刻的,但凡是任何一个条件无法满足,就会隐藏,需要政通人和,需要大势所趋,需要表达,需要的条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一如劳动的商品性,只有在交换的时候才会表现一样。

  “老农思维。”朱翊钧笑着对冯保说道:“不过,大臣们这种老农思维,朕是十分认可的,松江学派最好不要在朕面前念经。”

  “陛下是要有理有据的反驳他们吗?”冯保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不,朕会完全认可这个学说,既然说是完全的自由,那朕仗着兵强马壮,直接把他们抢的一干二净,都纳为己有,岂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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