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4节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云、张宪被斩首示众,岳飞在风波亭大理寺被冤杀。

  岳云死的时候,二十三岁,已经从军十一年,为国征战七年。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元辅先生所请,朕以为并无不可。”朱翊钧总结性的说道,答应了张居正所请。

  他引用了一句李白的诗词,表达了自己不会因为年少,就丢失志向,会好好的做好这个皇帝奋祖宗余烈,让大明变得更好一些。

  “陛下英明。”张居正俯首说道。

  “陛下英明。”群臣纷纷俯首见礼。

  自从刺王杀驾案以后,小皇帝的懒散不见,虽然年纪尚幼,但说话已经很有条理了,就以两次驳斥葛守礼弹劾张居正亡人臣之礼来看,陛下睿明日开,已有明君之相。

  小皇帝这个改变,到底是因为刺王杀驾案,还是因为惧怕张居正,还是其他原因,群臣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们很清楚,这种改变对大明是有益的。

  当然有些人看到小皇帝这种改变,就会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大明的皇帝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乾清宫、文华殿、奉天殿做个会盖章的神像!

  朱翊钧这样的皇帝,不是有些人期盼的!

  想要把手摸向京营,小皇帝是不是可以安排落水了?

  廷议很快结束,朱翊钧答应了自己要考校武艺,其实就是去露个脸,具体的事情,由兵部左侍郎吴百朋、蓟镇副总兵杨文负责。

  “兵部左侍郎吴百朋如何?”朱翊钧看着奏疏问张居正主持校考武艺的兵部左侍郎。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吴百朋和海瑞是好友。”

  张居正把吴百朋和杨文二人的履历介绍了一下。

  吴百朋和张居正是同榜进士,多年主持平倭之事,亲自指挥了扬州平倭、虔州剿倭、三巢治乱,是大明朝堂之上,除谭纶外,少有的拥有军事天赋、能够指挥军士作战的文官。

  而杨文是戚继光南兵的核心人物,谭纶在做台州知府时候招募的乡兵,以战功升任蓟镇副总兵,杨文在蓟州,主要负责练兵,戚继光的南兵共有六千人,其中有三千人,就是杨文负责训练的。

  在军事上,谭纶招募的台州抗倭六虎是南兵的主要将领;在政治上,吴百朋、谭纶、张居正都会为南兵说话;在经济上,南兵完全仰赖朝廷给银、给粮。

  南兵是一个复杂的集合,戚继光是最闪耀的那一颗明珠,南兵也从来都不是戚继光的私军。

  上一次戚继光封爵后,玄武门外还腰牌之事,一些个看戚继光不顺眼的言官,开始上奏弹劾,即便是张居正不开口,也自然会有人为戚继光说话。

  吴百朋和海瑞是好友,俩人一个性格,眼里揉不得沙子,马芳贿赂之事,就是吴百朋发现的,但是弹劾并不是吴百朋发起的。

  因为吴百朋人不在京师,而是在蓟州、永平、山海关阅视戚帅辖下三镇之地的长城鼎建。

  这也是晋党面对张居正一拳又一拳无力招架的原因。

  宣府大同在阅视鼎建,蓟永山三镇也在阅视鼎建,这三镇的长城鼎建没有问题,宣府大同问题这么大,这就只能挨打了。

  戚继光手中有六千南兵的锐卒,还有十万三镇之军,手下有陈大成、杨文这等悍将,再加上朝中有谭纶、吴有朋兵部明公,而戚继光本身又封了爵,成了武勋。

  晋党对付戚继光,哪里有那么容易?

  只要张居正不背刺戚继光,戚继光这个蓟州三镇左都督,就不会有什么太多的顾虑。

  难忘那一年深秋,你我皆年少,心中有大志、胸中有韬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从此以后,同志同行且同乐,彼此携手共进,风吹雨打,狂风骤雨谁也不能离间,终于多年以后,你功成名就,我粪土当年万户侯,缘分却走到了尽头。

  分手之后,大家还是朋友。

  最最最最重要的是,谁让戚继光一直打胜仗呢?

  “开始讲筵吧。”朱翊钧坐得笔直,看着张居正,让他开始讲课。

  “臣昨日和杨太宰夜谈,略有所获。”张居正开始讲解他和杨博的夜谈所得,主要就是万物无穷之理之间的普遍联系、矛盾的定义、矛盾的无处不在、矛盾相向产生的疑惑,解决这些疑惑之后的影响,由人对万物无穷之理,延伸到国家之制上。

  这些道理,张居正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听懂,但是他一定要为陛下解惑,这是作为帝师的职责。

  “先生的《矛盾说》真的是令人大开眼界,茅塞顿开,先生大才!”朱翊钧越听眼睛越亮,能从君子小人对举互言、结合知行合一,领悟出辩证法的真谛来,这张居正不愧是不器君子之才。

  “陛下谬赞。”张居正极为谦虚的回答道。

  张居正其实不是很在乎晋党,大明制度设计,皇帝才是关键,张居正最期盼的就是皇帝陛下能成才,这才是张居正心中的重中之重。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不如将这个论述,刊刻邸报,发行天下?”

  大明的邸报就是每五天定时发行一次,发行的对象是大明官署,所有到下章各部的公文,每五日一送内阁,备编纂成册,而后由提塘官,发往大明各地之府州县等地。

  提塘官,就是邸吏、邸官,专门负责传递邸报,邸报到地方后,会有抄报房,由一些个考不了功名的文人,负责誊抄邸报内容,每日银一分,给两顿饭,算是穷酸书生的营生。

  六科编纂、内阁审核、雕版刊印、提塘传递、抄报房文人摘抄、传播天下。

  若是比较重要的邸报,比如先帝龙驭上宾,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内署的三经厂、翰林院和国子监,都会刊刻,直接刊行天下。

  朱翊钧所说的就是后一种,矛盾说,刊刻发行天下。

  “陛下,臣何德何能?刊刻邸报?”张居正郑重其事的拒绝了,皇帝十岁、太后二十七岁!主少国疑,辅臣当国,张居正这个时候把自己的文章,刊刻天下,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天天参加廷议的葛守礼,亲眼看着陛下亲自下印,都这样了,葛守礼都认为张居正有事没事在威震主上、僭越神器、哄骗皇帝,这要是把自己的文章刊刻天下,那岂不是坐实了他张居正要做权臣吗?

  万万使不得。

  “风气清朗则海晏河清,恶劣的行径无所遁形,笔为器意纵横,教化万民,以正以文,政可治、国可期、万民之所向,既然是元辅先生和太宰商议,就以元辅先生和太宰二人共著好了。”朱翊钧想了个办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一作二作,功劳平摊,张党晋党,人人有份。

  张居正仍然拒绝,俯首说道:“陛下,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朱翊钧眉头紧皱,想了想说道:“元辅先生说笑了,朕冲龄德凉,如此学问通达之学,岂是十岁人主能说出来的?贪天之功,贻笑四方。”

  张居正却非常肯定的说道:“新建侯王文成公在世时,更强调知行合一,而王文成公离世后,门徒都强调致良知,似乎只要致良知,就足够了,知行合一,全然忘记了。心学变成了高谈阔论之说,臣委实痛心不已。”

  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王文成公王阳明的心学,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总纲领,还没过三代呢,知行合一就没了,只有唯心至上的致良知存在了,我觉得对,天下就该如此!

  就跟葛守礼弹劾张居正僭越神器一样,只要葛守礼觉得是,他就能弹劾。

  天下的学问已经出了问题,礼已崩乐已坏,需要清朗风气,这是礼乐,需要自天子出,意思是,小皇帝一作,张居正二作,杨博三作。

  “那好吧。”朱翊钧只好答应了下来,以天子的名义,将张居正的矛盾说,刊刻发行天下。

  朱翊钧看向了冯保说道:“冯大伴,此事由内署所领三经厂雕版刻印,刊行天下吧。”

  冯保还在思索这矛与盾,到底是怎么碰撞出火花和疑惑,又是怎样循环向前,突然听到了陛下命令,才回过神来,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儿,他俯首说道:“臣遵旨。”

  至此,《矛盾说》一作为大明至高无上的小皇帝陛下,二作为大明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先生,三作为大明硕德之臣掌佐天子少傅杨博,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领内署三经厂刊刻天下。

  但是这矛盾说,似乎仍然不是很完整,矛盾对事物发展的影响,具体是怎样?又是如何体现呢?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元辅先生,朕有疑虑。”

  “元辅先生所言矛盾说,令人耳目一新,只是这利矛总是对的?还是这坚盾总是对的?若是一会儿是利矛是对的,一会儿是坚盾是对的,亦或者说,有时候,利矛的一部分是对的,坚盾的一部分是对的,该怎么办呢?”

  张居正始终没有讲明白矛盾的对立与统一,放到杨博问题上,君子和小人是对的,但是放到杨博这个人身上,却统一在了杨博的身上。

  张居正刻意避开了杨博问题。

  同样,矛盾对事物的发展和影响,张居正的《矛盾说》,并没有讲明白,这个学问,仍然不甚明了。

  这是让朱翊钧颇为不满的地方,哪怕是《矛盾说》刊刻的晚一点,也要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张居正眉头拧成了疙瘩,十岁的人主,突然变得面目可怕了起来,从一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开始一点点崩解,而后变得不可名状,不可观察、一种莫名的存在,但是他想知道,迫切的想知道,皇帝陛下问题的答案,突破自己的认知的边界,了解万物无穷之理中,自己仍然不甚明白的地方。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臣,诚不知,容臣缓思。”张居正有些口干舌燥,他觉得自己似乎明悟了什么,但却什么都不明白,像是在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就像他这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那样,遥不可及。

  “朕不急。”朱翊钧笑着说道:“今天要讲论语,还是帝鉴图说呢?”

  御座之上,一个不可知的存在,又慢慢变成了十岁人主,他朴素、好学、求知,笑容和煦而富有感染力,似乎刚才发问的不是他一样。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再俯首,开始了今天的讲筵。

  上架了!

  

第七十三章 尊主上威福这杆大旗,我们晋党要扛!

  矛和盾并不是某一方总是对的,若一方总是对的,矛总是无法刺穿盾,盾总是防不住矛,那就碰撞不出什么火花,更没有什么国之大疑,更谈不上什么进步了。

  以大明阉党为例,洪武时太祖高皇帝立了铁牌说宦官不得干政,永乐朝时正式成立了司礼监;宣德年间宦官式微渐隐,正统年间王振当朝;景泰年间,宦官无为,天顺年间,宦官曹吉祥甚至能领兵造反;

  成化年间,汪直建立了西厂,人人自危,弘治年间,‘众正’盈朝,宦官无法伸张;正德年间,刘瑾领着八虎设立内行厂,人称立皇帝,嘉靖年间,陆炳掌锦衣卫,宦官屈于锦衣卫之下;

  隆庆年间,宦官出了个陈洪和内阁首辅高拱勾勾搭搭,万历初年宦官仍有冯保煊赫,到了万历十五年后,宦官开始恬静起来。

  只以宦官为观察对象,就会发现大明的政治,宦官和文官的冲突,也并不是宦官一直权势滔天,而是潮起潮落,此起彼伏。

  这种潮起潮落,是辩证前进的过程。

  张居正思索了良久,俯首说道:“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

  张居正略有所悟,但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就只能让陛下稍微等等他,等他完全想明白,再为陛下解惑。

  “那就看看帝鉴图说吧。”朱翊钧也没有一味求快,而是选择了等一等张居正思虑。

  文华殿讲筵的时候,全晋会馆内,杨博、王崇古、张四维齐聚于书房之内,讨论着朝中之事。

  “元辅欺人太甚!借着阅视鼎建之事,罢免了我们十个参将,他还想怎样!我们在宣大跟鞑靼人拼命的时候,他在哪里?!现在追击愈甚,他想做什么?!”张四维听闻朝堂之事,拍桌而起,破口大骂。

  十个参将还不够,居然还要把监察权伸到边方的粮饷之上!

  杨博却伸出手示意张四维稍安勿躁,开口说道:“你也没跟鞑靼人拼命,马芳说这话是有资格的,你流过血吗?也不嫌害臊。”

  “元辅并没有把监察之事蔓延到贡市之上,李乐的事儿,教训已经够了,若是这次阻拦元辅,他怕是要把手伸进贡市来了,鼎建也好、粮饷也罢,都不是根本。”

  李乐的教训,已经足够了,非要引来张居正的打击报复,一旦贡市有了问题,俺答封贡有了问题,晋党就真的危险了。

  “亲家说得对。”王崇古极为认真的思考之后,赞同的杨博的说法,张居正这个人眦睚必报,别惹到他,大家还能好说好商量,若是真的非要惹他,那他报复起来,动若雷霆,打的人根本还不过手来。

  大家的政斗水准,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没必要跟张居正过不去。

  张四维看着两个长辈,面对张居正的攻势选择了畏首畏尾,略微有些不满的说道:“那舅舅说怎么办?”

  王崇古看着杨博说道:“我觉得,还是仿照旧例屯田吧,一口吃的,给就给了。”

  纳银开中以来,过去的那些个商屯的田亩都荒废了,土地荒着也是荒着,给卫所军士种点地,喂饱了军卒也是好事。

  王崇古怂了,他是真的不敢惹张居正了。

  谁爱去招惹谁去,别带着他王崇古就行。

  “王国光专门找我说了此事,户部的意思也不是说要断了银钱,而是以实物发粮饷后,朝廷折银给边防军镇,如果要理解的话,朝廷的银子就是过去的盐引。”等到王崇古松口后,杨博才透露出一点点的消息来。

  王国光改银为实物,并不是说朝廷就不养边方了,而是以实物作为监察,核发白银,屯田从商贾,改为了地方军镇,一定程度上恢复军镇卫所的屯田。

  张四维认真的品味了一下,到宣大的银子还是那么多,他满是不解的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王国光为什么不早说?”

  “王少保若是不说屯田,我就不会说这个。”杨博非常确信的说道。

  信息差。

  杨博现在还在位置上,就还是党魁,这些消息,他就是知道的比王崇古、张四维要多,若是王崇古不讲出屯田的事儿,杨博就不会告诉他户部的条件,非要折腾,就折腾下便是。

  杨博就不相信王崇古和张四维能斗得过张居正。

  输了,再灰溜溜的回来,摇尾乞怜,输得多了,晋党自然就没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王崇古神情终于轻松了些,多少还是损失了些利益,不过相比较完全损失,部分损失立刻可以被人接受了。

  王崇古和张四维两个人终于有些妥协,这件事才算是没有再起冲突。

  “那这京营提举将才之事,还是得细细商量一番。”王崇古说起了京营,他可是京营总督,可是京营提举将才,张居正用了兵部侍郎吴百朋和台州抗倭六虎之一的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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