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65节

  王崇古靠在椅背上,沉思了许久许久,才颓然的说道:“晋党变了,在十几年前议和之后就死了,在你眼里,那些都是叔叔伯伯,但是你认真看看,你看到的,只不过是尸体腐烂的过程。”

  “有一个人在做事吗?没有。这样下去,晋党终究会把自己弄到毫无容身之地,终会自己毁灭。”

  “你知道吗?张居正他在十几年前就看到了晋党已然腐朽,我还是在戚帅攻伐板升的时候才看到。”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晋党终究是把自己玩没了,张四维反攻倒算了张居正,归乡丁忧暴疾而亡,晋党树倒猢狲散,再没有了凝聚时刻,一盘散沙的晋商,最后成了关外鞑子的御用商贾。

  王谦眼睛瞪大,用力的呼吸了几下,才颇为郑重的点头说道:“爹还是爹,看的就是清楚,没白吃这么多年的盐啊。”

  王崇古告诉自己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没人替,王谦这口无遮拦,父慈子孝的样子,王崇古见得多了,也习惯了。

  “有没有可能张居正没那么厉害,只是杨太宰找他的时候,以当时的局势,不允许他接手晋党呢?”王谦提到了一种假设,可能张居正的目光没有王崇古想的那么厉害。

  “也对,能看五年的人,已经是人中龙凤了。”王崇古仔细一琢磨,确实如此,张居正厉害,但没有那么的厉害。

  王谦讨好的问道:“爹,是不是朝里最近有了新的思辨文集?给我看看呗。”

  “拿去便是。”王崇古从袖子里拿出第二卷的阶级论,交给了王谦,这书皇帝没有明令禁止传阅,其实已经小范围散开了,主要是礼部在修订,把一些不太合适的地方,进行修饰。

  王谦看到的是原订本,就是张居正挥斥方遒写出来的。

  王谦看了两段,立刻合上,感觉心跳在加快,他拿着那卷书,瞪着眼睛问道:“陛下没斩了元辅?!”

  “陛下很喜欢看。”王崇古一摊手说道:“我说这是歪理邪说,当着陛下面说的,陛下不认可。”

  “其实细看还是有点道理的,矛盾说不是讲矛与盾吗?这自古以来的民乱,都是一味的怪在民乱身上,但是爹你想想,太祖高皇帝为什么起兵,还不是活不下去了吗?”王谦又看了两段,又觉得张居正讲的颇有道理。

  大明是有这个讨论基础的,因为太祖高皇帝命苦的事儿,天下人尽皆知,甚至连三年讨饭的经历都没有遮掩过。

  “谁都能觉得有道理,但唯独咱家不能觉得有道理!”王崇古真的是怒急攻心,气呼呼的说道。

  自己家是势要豪右,王谦是京师第二阔少!

  王谦决定拿回去好好研读,他想起了站在锅炉前的陛下,笑着说道:“陛下还是一袭青衣啊,这都八九年了吧,还别说,青色还是很好看的,成衣店的青色卖的也是极好。”

  “是,陛下确实尚节俭。”王崇古点头,对此很是认可,陛下把这些年开源节流弄到的银子,都投到开海事中去了,这一次又是一千万银,用于海外开拓种植园,增加海外官园官田的比重。

  天气变冷,北方干旱和黔首累年都在加剧,需要一个粮仓。

  “船引价格暴涨,是不是你干的?”王崇古眼睛微眯的问道。

  王谦连连摆手说道:“不是,爹不让我赚钱,我哪里敢赚这种钱,绝对没有的事儿。”

  “说实话!”王崇古一看王谦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有鬼,逆子若真的是一点没沾染因果,一定会抱怨老爹管得宽,跟乡贤缙绅、贱儒们的嘴脸一模一样。

  “买了一点。”

  “多少?家里缺那点儿钱?”王崇古的拳头都硬了,精纺毛呢、船舶票证、潞王大婚珍珠,现在又是船引!

  王谦心虚的伸出一根手指说道:“爹,那不是一点银子啊,都涨疯了,真的就买一点。”

  “十张船引?”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

  “一百。”王谦的声音低的跟蚊子叫一样,微不可闻。

  王崇古猛地站了起来,惊骇无比的说道:“一百?!一共就三百张,伱收了一百张?!还一点,你这是大庄家啊!你哪来的银子!”

  “上次倒珍珠赚的。”王谦已经准备逃跑了,反正王崇古年纪大了,追不上他。

  王崇古挥了挥手说道:“你就折腾吧。”

  王谦赶忙说道:“爹,我明天就卖了,爹你别生气。”

  “没事,等到四月旺季了再卖,这次朝廷在五大腹地市舶司建海事学堂,你把盈利捐一点出去就是,别招人恨。”王崇古反倒是不在意。

  投机市场,大鱼吃小鱼,王谦这次搞得算是配合了朝廷的政令。

  “啊?爹你说真的?”王谦呆呆的问道。

  王崇古倒是风轻云淡的说道:“嗯,真的,你倒腾就是了,炒的越厉害越好,把你的本事全都用出来,天塌了,我都给你顶着。”

  “爹,你别吓我啊,我就是想体验下赚钱的辛苦!爹,我明天就卖了,把钱都捐了,以后不敢了,真不敢了。”王谦吓懵了,这倒腾点船引,还能天塌了不成?

  “天塌了又如何?这人间,是陛下说了算!”王崇古低声说道。

  王谦立刻眼前一亮,问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然也。”

  “爹你就瞧好吧!咱大明新建的海事学堂,我王谦包圆了!”王谦立刻精神抖擞了起来。

  王崇古父子,是典型的威权崇拜者,他们连大明律都不信,就信陛下说的话,而且陛下重信守诺,从不食言。

第477章 太残忍了!

  王谦不明白皇帝为何要授意炒作船引,但是他找到了自己的赛道,这件事他可真的是太太太专业了,王谦掌管燕兴楼交易行,但是交易行有各种条条框框,甚至连各种门槛极高的私人交易会,都会被限制行为。

  可到到船引之后,这是一片没有任何规则的蓝海!

  在这里,势要豪右的恐怖威力,会在无序的大背景下,无限的放大,没有规则代表着绝对的自由,是时候,让遮奢户们深切的体会到绝对自由之下,自上而下的生杀予夺是何等的恐怖了。

  王谦的神情非常的振奋,他已经想出了无数种办法来!

  但在具体操作之前,王谦选择了先把第二卷的阶级论看完,他倒不是好学到这个地步,主要是判断下圣意,看看陛下喜欢的这卷书的具体内容,再做行动,防止因为不了解圣意,导致行为上出现差池,惹祸上身。

  王谦看完之后,总觉得有一种中西合璧的既视感,因为在分配卷中,张居正分析了泰西的殖民法。

  泰西的殖民要从罗马开始。

  罗马的殖民策略是:先派遣军队征伐,用各种方式杀光男人,而后迁徙罗马人前往设立总督进行统治;

  葡萄牙的殖民策略是:烧杀抢掠,再奴役混血土著;

  西班牙的殖策略是:先烧杀抢掠,再以布道的方式,进行奴役土著、混血土著,费利佩二世的形象可是守卫教廷的圣骑士;

  而英格兰的殖民策略是:烧光杀光抢光,然后将本国贫民囚犯骗到殖民地,贩卖各色奴隶填补劳动力空缺,无赖奴役黑番;

  法兰西的殖民策略是:物理筛选后,将土著叛徒做殖民地的代理人,进而通过代理人获利,这些叛徒或者说皈依者,在皈依者狂热为了表现自己顺从、获利的的复杂原因下,表现往往比殖民者还要残忍。

  此刻的法兰西和英格兰,在西非也有一点殖民地,规模上远不如西班牙和葡萄牙,但已经有了。

  大明已经加入了开海开拓或者说是全球化的进程之中,大明的殖民策略是多者兼有,大明的殖民策略,其实还是王化,简单的军事羁縻,不断加重羁縻后设立宣慰司,而后是分封制,世侯镇守一方,最后是实土郡县。

  这个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随着统治的深入,大明的管理成本在上升,同时对地方的分配也在进一步的增加。

  而后,张居正又引经据典的讨论了大明在交趾统治的失败。

  安南国事实独立后,大明进行了征伐,却没有让英国公张辅久镇,在大明的视角下这一决策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安南属于中原传统的辐射区,军事经济文化政治高度趋同,但缺少了分封制,缺少了藩篱镇守,导致了没有藩王或世爵为了自己存续,在分配问题上,调节矛盾,最终,安南国上下形成了脱离大明统治的共识。

  这些内容每一句话,对于大明当下的礼教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战,但每一句都是基于践履之实。

  王谦看完了分配卷后,甚至产生了一种‘笨蛋!一切问题都是分配’这种错觉,第二卷即便是单独成书,已经完全足够了,同样,能考中进士的王谦,也读懂了那个自然而然的推论。

  张居正,胆大包天,而张居正的胆大包天,又是因为陛下的默许甚至是纵容导致。

  王谦也只能感慨,张居正、戚继光如此拥护陛下是有充分理由的。

  王谦还要细细研读第二卷,他其实对自由说,相当的嗤之以鼻!

  自由贸易理论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调控供需,自由贸易的一切理论都是基于这个基础去实现,似乎只要有需求就会慢慢衍生出供应,自然而然的补足这一切。

  王谦个人认为:这个无形的大手,一定会被人为的破坏,哪怕是没有朝廷的干涉,朝廷的管理缺位,门槛极高的私人交易会形成的‘庄家’们,代替管理职能,成为自由贸易理论里的有形大手。

  因为阶级仍然存在,只有消灭了阶级,才能消灭庄家。

  此刻,王谦就是那只手,他将手蛮横的伸进了船引交易之中,而后开始联合松江孙氏孙克弘,掀起了滔天巨浪,没有任何礼义廉耻和约束可言,仅仅十三天后,船引交易就被彻底左右了价格,王谦和孙克弘开始坐庄。

  孙克弘胆战心惊,甚至通过松江巡抚申时行专门上了一道奏疏入京,询问陛下,是不是要阻止王谦,王谦的手段过于狠毒了。

  势要豪右们感受到了天堂和地狱的轮回,前一天还在一夜暴富,第二天就要遭受倾家荡产的劫难,危险如影随形,却因为沉没成本不得不继续在这场豪赌中博弈,狂热、恐慌、修正、狂热的循环开始了。

  王谦在万历十年二月十七日入通和宫面圣,在得到了圣意的明确指示后,船引的价格终于趋于稳定,停留在了一万七千三百银每张的价格上。

  太残忍了!

  残忍到朱翊钧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王谦都快要把势要豪右给玩坏了,船引的价格最高一张飙升到了七万银一张,而后快速回落到了七千银,什么样的大心脏能受得住这种涨跌?这些遮奢户还有用,他们还是出海商贸的主力军,还是投资手工工坊、机械工场的主力,这么玩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十五日这天,王谦再次入宫,这一次他拿的是一沓兵部会同馆驿的承兑汇票,每一张一万银,这是承兑汇票的最大面额,而王谦手拿了整整一百张,民间更喜欢把承兑汇票,称之为银票,他入宫面圣是来履行自己的承诺。

  在涉及到朝堂之事的时候,王谦是非常听话的,老爹让他捐给海事学堂,王谦没有任何的抵抗,欢天喜地的把银票送到了陛下的面前,他享受这个赚钱的过程,而不是为了这些钱,虽然真的很多,但这都是因为皇帝的授意,他才敢如此的肆无忌惮。

  王谦真的不怎么缺钱。

  “王谦啊,是不是下手太狠了,即墨张氏的家主,七日前跳了河,整个张氏分崩离析,田没了,银子也没了。”朱翊钧看着一沓银票,叹了口气说道,每一张银票上都带着血。

  即墨张氏在山东密州,也算是个绵延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了,钟鸣鼎食,即墨县半数都姓张,王谦这次的操纵船引,直接把即墨张氏给搞散了,这么大个家族,凌云翼动起手来,都是慎之又慎,在张氏配合清丈后,就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

  张氏甚至躲过了兖州孔府的轰然倒塌,结果张氏栽在了船引上。

  张氏在七万高价收入了大量的船引,然后跌到了七千两的时候,张家的家族,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直接气死了…没几天新任的张家老大,也跳了河,因为又一次剧烈波动,张家数百年的积蓄,彻底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一万七千银每张的时候,出清了这些船引,还不够还债的。

  张家家主计穷,跳了河,张家彻底树倒猢狲散。

  “陛下,他们活该。”王谦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不给这些遮奢户们一点教训看看,他们还会觉得朝廷管的太宽,手伸得太长,却全然不知,朝廷塑造的规则也在保护他们,这次船引,如此剧烈的波动,直接告诉了遮奢户们,完全自由的投机,会造成多大的危害!”

  “即便是松江学派,也不主张完全自由,而是主张秩序自由。”

  王谦也去听过林辅成宣讲,整体而言,林辅成讲的没什么问题,自由首先是遵守大明的公序良俗和律法,如果这都不遵守,那不是自由,是无法无天。

  “你这个教训也太大了。”朱翊钧揉了揉眉心,开口说道:“手段应该温和点的。”

  “陛下,这就是投机,他们连亏到破门灭户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要入场?”王谦十分确信的说道:“臣已经很温和了,陛下让臣收手,臣就收手了,没有过分的折腾。”

  “行吧。”朱翊钧收起了银子说道:“给你算在开海投资里,你现在是112万银的开海投资,按比例占股分红。”

  “太残忍了。”

  朱翊钧再次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在苦一苦势要豪右这件事上的保守派,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数十家名门望族被重创,跳河的跳河,自缢的自缢,凄凄惨惨切切。

  “陛下,臣以为,接下来,绥远驰道会大涨!臣准备以五银每张的价格,收入一万张,长期持有。”王谦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在他看来,驰道比矿业会涨得快。

  “为什么?”朱翊钧好奇的问道:“应该是金银铜铁煤更加重要一些,为什么是驰道呢?”

  “因为利厚,金银铜铁煤当然会涨,但是矿业涨的有限,而且因为需求波动,但是驰道不会啊,陛下,驰道上哪里是马车啊,分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王谦十分肯定的说道:“大明可能不需要金银铜铁煤,但一定需要驰道。”

  “臣自己就这点银子,准备全都投入驰道之中。”

  “五十万银,不是一点。”朱翊钧首先纠正了王谦的说法,五十万银一个先帝陵寝了,真的不是一点两点的事儿,这种说法过于奢侈了。

  “其实吧,你爹给你赚下了一份大大的基业,你没必要如此的拼命,倒腾珍珠赚的钱,够你一辈子花了,现在船引赚的钱,你现在手里有五十多万银,伱一天一个太白楼花魁,也够你花两辈子了。”朱翊钧劝王谦不必努力折腾。

  “父亲的钱是父亲的钱,臣的钱是臣的钱是臣的钱,臣从中了进士之后,就不怎么从家里拿钱了,臣不愿意别人一看到臣就说,哦,王崇古的儿子,而是说,王谦,大明进士。”王谦摇头,他当然认可父亲的成就,但他还是想要区分一下其中的区别。

  他王谦,不仅仅是王崇古的儿子,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也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完全依附于《我的刑部尚书父亲》的人生,那样的人生,实在是过于悲哀。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逆子大约就是这样的。

  “你或许在寻找某种自由?”朱翊钧想到了林辅成,笑着问王谦,是不是在寻找自由。

  王谦思索了一番,十分认真的回答道:“臣倒是以为,不让父母担心,是一种自由,也是一种孝顺,固然,不让父母担心,父母不再过多的干涉孩子的生活,但同样,父母不必为孩子日后的生活辗转反侧,也是孝顺。”

  自由不算是舶来概念,比如庄子有逍遥自在之说,但松江学派的自由,和泰西的确有些关系,王谦倒是将自由和儒家固有的孝,联系在了一起。

  把自己安顿好,不让父母过分的担心,是自由也是孝顺。

  其实王谦有的时候,觉得陛下有些可怜,这种可怜,有种家里的丫鬟可怜公子日子不好的滑稽感,但王谦站在势要豪右的立场上,为人臣为人子的立场上,确实觉得陛下可怜。

  陛下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不让李太后、陈太后担忧了,十年如一日的尚节俭,十年如一日比拉磨的驴都辛苦的勤勉,有的时候王谦面对陛下的时候,有种面对家里老头子的错觉。

  王谦活到了快四十岁的年纪,才明白了不让父母担心是孝顺。

  陛下似乎很早就明白了,诚然,生杀予夺大权是一种人间至上的特权,但,江山社稷之重,让陛下承担了这个年纪不该承担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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