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66节

  有舍有得,因果循环。

  “很好。”朱翊钧并不知道王谦心理活动,王崇古终于不必过分担心孩子的未来,的确自从王谦中了进士,其实很少犯些致命的错误,以王家的权势,王谦不杀人放火,就足够平安喜乐一生了。

  王谦的判断很快就被验证为了正确,不是交易行的驰道票证一飞冲天,而是各地巡抚纷纷上奏请求政策的支持。

  绥远有矿,第一个修驰道,巡抚们都认同了,但是其他两京一十三省,是不是也应该修驰道?

  其他巡抚还需要朝廷的支持,这南衙闹得最欢!

  你北衙修了五条,我们南衙龙兴之地,作为两京之一,是不是也可以修五条?

  从南衙到北衙、从南衙到襄阳、从南衙到松江,从南衙到福建、从南衙到广州,我们南衙也要修!还不用你朝廷出钱出力,修桥补路的活儿,南衙自己建了!

  朱翊钧看着南衙六部尚书都察院科道言官们的上谏,颇为挠头,新任应天巡抚李乐,上任的第一把火,直接烧到了北衙,请命皇帝的准许自筹修驰道事宜。

  朱翊钧收到奏疏后,召见了张居正和汪道昆。

  “南衙这么有钱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

  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按理来说是没钱的,但是这两年清丈,稽税院稽税留存地方,南衙十四府留存了五百万银子。”

  “这五百万两银子,算是老库的存银,若遇到了南方洪灾水患、水路疏浚等事,就可以直接调用了,潘部堂为人清廉,管理颇为完善,倒是没有被人侵吞。”

  说是南衙的银子,只不过是个仓储,调用还是北衙说了算,所以李乐想修驰道,得朝廷准许,两京虽然并列,但皇帝在北衙,南衙的六部其实没有什么权力。

  “南衙有必要修驰道吗?四通八达的水路还不够吗?”朱翊钧看向了汪道昆,这次就属南衙闹得欢,议论纷纷,朱翊钧主要觉得南方的水路畅通无阻,修驰道是不是有点无效投入。

  驰道一里9600银,若是桥多还得涨价,朱翊钧担心步子迈的大了扯到蛋。

  “是有必要的。”汪道昆颇为肯定的说道:“陛下,水路四通八达,这是事实,可不是所有的商品,都在河边,大明真的太大了,堪舆图上很明显,那些水路,其实都是一条细线罢了。”

  又不是所有商品,都是在河边生产,所以修驰道的要求是很正常的,南衙水乡,也不是只有水道就可以了。

  就万历十年的现在而言,南衙的路网远比北衙更加密集。

  “陛下,工部正在筹划一个从京师修到广州的驰道,从京师至武汉,在武汉之后,再南下至广州。”汪道昆颇为确切的说道:“总长4570里路,预期造价为4400万银,工期预计五年。”

  “打住,打住!”朱翊钧立刻说道:“4400万银,大司空,你就是把朕给卖了,朕也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啊!这4500里路,需要征调多少民夫力役,这可是危急国朝的大兴土木,不可,决计不可。”

  工部实在是太奢侈了,一开口就是4400万银,那是88个先帝陵寝,是真正的大兴土木,就是以万历皇帝的皇陵核算,那也有5个半之多!

  大明哪来的那么多钱、那么多的人,去修建这种规模的驰道,这是隋炀帝转世的行为。

  “可以在交易行发票证,主要是为了解决白银浪费空转,驰道也是固定资产的一种。”汪道昆不死心的说道:“陛下,现在不修,就是让格物博士去绘测,确定沿途路径,而后开始多段动工,期许五年落成。”

  “五年时间,每年投入也要超过880万银了,咱大明军费一年才1100万银。”朱翊钧仍然不准,这种规模的投入,需要在白银更加充足,大明财政收入更多、大明百姓人数更多的情况下,才能做到。

  汪道昆马上说道:“就先绘测一下,什么时候有钱了就能马上动工。”

  “陛下,借了钱朝廷可以不还的。”张居正低声说道,之前发行国债、燕兴楼交易行扩张的时候,张居正就这么说过了,被骂了十年的聚敛奸臣,当一次又何妨?

  无论是张居正和王崇古都在慢慢老去,到时候把烂摊子扣在他们身上,陛下就可以轻装前行了。

  听起来很美好的说辞,但朱翊钧认为,这是拿朝廷的信誉换银子,完完全全没有必要去做,为了点银子,让人求荣得辱,那大明哪还有人愿意为你皇帝卖命?

  “京广驰道,再议不迟,我们先说说这个南衙和各地巡抚的要求如何处置吧。”朱翊钧靠在椅背上说道:“光靠朝廷是不行的,可是光靠地方就更不行了。”

  光靠地方,大明直接变成了藩镇割据,光靠朝廷,朝廷没钱,朱翊钧就是同意了汪道昆的说辞,户部也是不可能答应的,户部的原则就是能不举债就不举债,什么大额度支,都等绥远驰道修完,再说不迟。

  户部不肯举债,是当下大明朝廷的信誉实在是太差了,全靠皇帝个人信誉顶着,诚然在大明大多数人的眼里,陛下信誉等于朝廷信誉,但自嘉靖年间国帑内帑完全分开后,就没有这种等于的关系了。

  大多数国事,都是如此的,这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只能找到可能不是最好,但是适合当下局势的办法。

  “巡抚的要求暂时一体驳回为宜。”张居正思索再三,选择了一刀切的办法,快刀斩乱麻,他继续说道:“陛下,自京师而出的五条驰道,刚刚修好,如何去管理,会造成何等影响,钞关抽分局是否能够运行,是否需要改进制度,都需要再看看,地方不宜过早的介入,这是给小人可乘之机。”

  而且最重要的是,工兵团营这个制度,需要认真再认真的考察,每四个工兵营组成一个团营,五条驰道,皆由工兵团营修建而成。

  张居正主要想要再看看,其实是要看这六个工兵团营,才会一体驳回这些巡抚的请求,弄不好就是天下大乱,大明腹地的军屯卫所制度早已经败坏干净,腹地军兵的组织度远不如边军,更别提京营了。

  各地修驰道,意味着必然要组建工兵团营,否则就只能按王谦说的,让地方自己扑买营造。

  朱翊钧稍加思索,点头说道:“诚如是也,就依先生所言。”

  再看看,看看驰道的影响,驰道的营收能力,如果真的有必要,那就修他个四通八达!

  如果对当下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就可以暂缓。

  步子迈的大了一定会扯到蛋,这是朱翊钧非常清楚的一件事。

  “潘部堂人到何处了?”朱翊钧询问着潘季驯入绥的进程。

  “到归化城了,刚到地方,就斩首了一千三百人,一群马匪流寇袭扰了东胜卫,被东胜卫卫军所击退,而后找到了老巢,把这批马匪尽数歼灭,俘虏七百人,按大明的惯例,杀俘不祥,本来打算送到卧马岗开矿,但最后潘部堂还是把人给杀了。”张居正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

  潘季驯这事儿,办的其实很犯忌讳,绥远本是新收复的领土,陛下虽然给了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权力,但是这一下手就是一千三百人,人头滚滚,多少通知朝堂一声。

  都说这凌云翼杀心重,这潘季驯自从那次蝗灾之后,不遑多让。

  朱翊钧看完了奏疏,十分确切地说道:“这便宜行事之权,给对了啊,这事再不处置,恐怕不利于绥远安稳。”

  潘季驯又不是脑子缺根弦儿,若不是事态紧急,他也不会先斩后奏,这批俘虏被押解到归化城,第二天,那俘虏营周围就挤满了归化的边民,潘季驯刚到还以为是不服王化刁民生事,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边民闹着布政使把这批俘虏尽数斩首。

  无他,这一批马匪,喜欢剥人皮,是响梁山臭名昭著的绺胡马匪,为祸归化城附近十数年,俺答汗也试图剿灭,但几次没能成功,又因为绺胡马匪大明和俺答汗势力的缓冲带,属于那种两不管地带,所以才发展壮大,这十几年,可没少霍霍边民,但凡是边民,基本都跟绺胡马匪带有血仇。

  布政使三娘子真的用尽了全力安抚,并且奏闻朝廷,可事情越闹越大,边民越聚越多,再聚集下去,恐怕会冲击俘虏营,到时候更加难以收场,刚好潘季驯到任,立刻下令处斩。

  俘虏七百人,结果斩了一千三百人,这多出来的六百人,是大同左卫边军再次出击捣毁了一个山寨,再俘四百人,还有二百人,是归化城里的绺胡马匪。

  塞外的马匪和大明腹地的山匪是略有不同的,大明腹地的匪患有很多都是势要豪右养的打手,杀人自然是有,但杀的人多了,朝廷必然派兵剿匪,所以腹地山匪还算克制,但塞外的马匪,烧杀抢掠之外,还要把人剥了皮,挂在归化城城门前,耀武扬威,残忍至极。

  “俺答汗奈何不了这帮杀星,大明可以,大明已经讨不臣攻伐板升,这些马匪居然还敢活动!潘部堂做得好。”朱翊钧对潘季驯的处置是很满意的,这就是要给潘季驯便宜行事的原因,新收复的领土,矛盾多矛盾激化快,得马上决策的事情多。

  朱翊钧给与了潘季驯政策上的支持,大胆的干,打不了京营铁蹄再踏一遍,既然要对河套地区进行实土郡县,那就不能心慈手软。

  戚继光有便宜行事之权,潘季驯也有便宜行事之权,那要是双方发生了冲突,谁的权力更大?

  是戚继光有杀潘季驯的权力,因为戚继光拿着皇帝的佩刀,那就是朱翊钧给戚继光防身用的,防的就是来自身后的阴谋诡计。

  不是说朱翊钧防备潘季驯,赐刀的时候,还没确认绥远总督的人选,是朱翊钧对文臣发自内心的忌惮。

第478章 没有反贼经验的张居正

  朱翊钧对文臣的偏见,是有失偏颇的。

  至少张居正的考成法之下,不断涌现到皇帝面前的朝臣,最少都是循吏,是一步步凭借着考成法的上上评,来到了京堂,但皇帝的偏见和不信任,让所有的文臣都失去了圣眷。

  但凡是有点事,皇帝都会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这是一种不公平,比如不遵帅令,私自出击、被董狐狸埋伏而死的密云总兵汤克宽,完全恢复了名誉,连子孙后代都世袭了千户。

  皇帝心中拧着的这个疙瘩,又没人能解得开,但也就是王谦那句:活该。

  “先生的第三卷什么时候写啊?”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着阶级论的第三卷。

  在阶级、分配的第三卷就是斗争,朱翊钧对第三卷有着极大的期待,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自己到底是断头台,还是煤山歪脖树,就看第三卷出现时间了。

  张居正俯首说道:“没有第三卷了,陛下。”

  第二卷的分配已经足够的离经叛道了,那个自然而然的推论,但凡是个读书人都能清晰洞彻,这第三卷张居正要写什么。

  “真的没有了吗?”朱翊钧眉头一挑的问道。

  张居正再次摇头,明确的回答了陛下的提问:“这个真没有。”

  “先生,这个可以有。”

  “陛下,这个真的不能有。”

  “这个会有的。”朱翊钧很明确的告诉了张居正,你不写朕来写,当年你张居正思想钢印,可是朕用大锤一点点锤碎的,费了老鼻子劲儿了!

  即便是张居正真的把第二卷烧了,朱翊钧也会写出来,在合适的机会分发出去,因为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蒸汽机、工业化进程,都是朱翊钧主导的,和张居正没关系,张居正从始至终都在对大明旧有的制度修修补补,而不是开辟。

  既然朱翊钧种下了种子,就要看着种子健康长大,并且开花结果,要不然就是不负责任,半上不下的大明,还不如刻板守旧的封建帝国,朱翊钧一定会在阶级论的基础上继续发展,为解决大明问题提供理论基础。

  锐意进取改革的张居正,终于在变法的事儿上,变成了保守派。

  “先生,嘉靖三十三年,先生厌倦了京堂的尔虞我诈,对首辅之间的冲突冷眼旁观,为什么在嘉靖三十六年,突然又回到了翰林院任职呢?”朱翊钧好奇张居正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再次回到了这个让他深恶痛绝的京堂。

  张居正对京堂的厌恶,表现为,自从嘉靖二十八年上《论时政疏》,综述臃肿痿痹之五病之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哪怕一份奏疏,一直到五年后的嘉靖三十三年,借病离开,成为了有官身的山人,四处游山玩水。

  张居正回来了。

  “陛下,真的要讲吗?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张居正侧了侧头,十指交叉,面色带着犹豫,那是他回京的原因。

  朱翊钧开口说道:“讲讲吧。”

  “太祖高皇帝早年生活颠沛流离,四处行乞,不得不揭竿而起。”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讲起了一个故事。

  嘉靖三十六年,黄河决堤,水漫河南,河南的百姓不得不逃难,那时候荆州府江陵县,张居正的家乡,来了一千多名的流民,他们聚集在县城之外,江陵县不得不开设粥棚赈济,江陵县没人愿意出粮,知县百般周转,终于筹措到了一点粮食。

  熬粥的时候,一定会加一把沙土,因为不加沙土,这些赈济的粮食进不到流民的嘴里。

  知县尽力了,但是这纯粹赔钱的买卖,没人肯干,知县借到的粮食只维持了七天,而且这些遮奢户都劝,不要放粥,流民见此处无法觅食,自会去别处。

  知县不听,仍要设粥棚赈济,这就坏了,越来越多的人向着江陵县而来,七天后,一千多的流民,就变成了万人,知县又借到了一点粮,勉励维持着粥棚,粥棚就开始不断的减少放粥的时间和放粥的次数。

  万余人的流民,其实没什么破坏力,因为他们已经饿成了皮包骨头,朱翊钧是没见过饿到皮包骨头的人,那是皮勒在肋骨之上,肋骨清晰可见。

  说什么以工代赈都是屁话,干什么活儿都要人吃饱饭,就流民那个样子,风一吹就倒了。

  城外连树皮都扒干净了,流民开始吃土,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土,土吃进肚子里,会涨起来圆鼓鼓的肚子,拉不出来,人就死了。

  知县想了个主意,说让遮奢户放开去流民里选侍女家丁,只要以‘义子、义女’的名义,知县就会视而不见,可是遮奢户们才不要这些人,长相好看、心思灵活的人,多了去了,流民不知根不知底,也配吃他们家的米?

  流民见这里讨要不到粮食,有的开始离开,走不动的还留在原地,在乞讨,在乞求奇迹的发生。

  人间炼狱开始了,吃人,起初还有点礼义廉耻,换着吃,后来连换都不换了,大人吃了老人孩子,吃完了老人孩子开始吃女人,吃完了,彼此攻击撕咬,瘟疫开始在流民之间散播开来。

  那些人都死了,后来知县让衙役开始收尸,衙役都不肯去,觉得都是知县找的麻烦事,若不是知县事设粥棚,哪有这么多的死人?最后,衙役们还是去了。

  死的人太多了。

  “农,生民之本也。三代之上用稼穑兴王业。即治天下国家,同亦由力本节用,抑浮重榖,而后化可兴也。”张居正说完了故事,他没有补充太多的细节,那些细节实在是令人太揪心了,他真的不忍心提及。

  连提都不想提,亲眼目睹的张居正,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岁大饥,人相食,那是何等的惨烈。

  如此下去,大明必然亡于民乱,大明起于残忍朘剥的揭竿而起,亡于残忍朘剥的揭竿而起,这又是何等的悲哀。

  张居正回来了。

  朱翊钧又想起了弘毅二字。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是张居正和张居正的拥趸们一生的写照。

  “工兵团营,是明日启程前往绥远吗?”朱翊钧问起了一件大事,工兵团营。

  朱翊钧问的是,大明五条驰道修建的工兵团营。

  除了辽东工兵团营之外,其他工兵营,全部拖家带口的前往了绥远,这些劳役,都是流氓,从北直隶十二府征召后,投入到了各个工地。

  大明驰道修建的章程,完全参照了官厂团造,并且就劳动报酬而言,和住坐工匠相比,要低两到三银,除辽东工兵营外,七万余工兵,已经顺着驰道,返回了京师,现在驻扎在北大营,并且明天启程前往绥远。

  这些工兵营在修完了绥远驰道后,部分会留下,部分会继续迁徙,就如同雁行人一样。

  “陛下,兵部尚书曾省吾已经前往了北大营,明日启程,陛下,臣有一言。”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这工兵团营,要不然修完绥远驰道就地安置,转为军屯卫所,不再迁徙。”

  “这怎么能行呢!”工部尚书汪道昆立刻大声说道:“工部还有一条从京师到广州的驰道要修!4570里地的驰道,没有工兵团营,如何修建。”

  “不行,绝对不行!”

  皇帝还没开口,汪道昆第一个坐不住了,立刻大声的反对,态度十分明确,哪怕是从张党反水,也在所不惜,绝对不可以取缔工兵团营,这是从官厂团造衍生而出,是为了修驰道组建的临时团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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