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72节

  逻辑自洽,没有问题。

  张居正眉头紧锁的说道:“有道理吗?泰西的船舶制造曾经获得过商品优势,若非陛下锐意开海,这个优势会进一步的扩大。”

  “我不认为这种论点有利于大明,泰西在罗马灭亡后的思辨如火如荼,大旅行文化,让这些思辨的效率变得更高,这种优越论,是故步自封起点,是中原文明的生死之敌。”

  “大明已经如此强大了,停下脚步,安享太平就好,这不就是当初兴文匽武的起点吗?”

  “诚然,天择人择论,可以解释许多我们无法解释的现象,前面的部分值得肯定,但是后面的部分,还是不要宣扬的好。”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两宋富甲天下,文化及其兴盛,那种瞧不起任何人的傲慢,让两宋上下都没有看到危险在酝酿,北宋亡于金国,南宋亡于胡虏。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陈刚立纪,救济斯民。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已经进行过一次了,如果还是抱着华夷之辨,目空一切的活着,那还能期望着中原再出一个朱元璋不成?

  这种幸运,凭什么每次都降临到你汉人的头上?

  这就是张居正反对《天择论》、《人择论》的原因,他是从历史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这种刻意制造傲慢的风力言论不可取。

  大明很强,但还不够强。

  “不包括其他因素,只是说人这种生物上的变化和选择。”万士和补充说道。

  “那也不行。”朱翊钧直接开口说道:“天择、人择讨论变化和选择,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值得广而告之的,但是后面部分的优越论就不必了,止于文华殿就是,傲慢和自大,是一种可耻的行为,即便是戚帅,每战必虑败,再虑胜,而后百战百胜。”

  “膨胀和自满,绝不可取。”

  朱翊钧给这场讨论定了调,这是风力舆论的塑造,就是解刳院说的再有道理,这种傲慢和自大,都是阻碍大明锐意进取的绊脚石。

  “臣等谨遵圣诲。”万士和无奈只好俯首领命。

  陛下总是有一种古怪的迫切感,大明中兴虽然还没完成,距离当初永乐当年的盛况,还有些距离,但陛下的迫切感,对大明强大的迫切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减弱,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表现出了越来越强烈的迫切。

  朱翊钧没有解释过这种迫切感,在这个封建帝制,皇帝睿哲天成,有一定神圣性的万历年间,朱翊钧其实可以假托天人授梦来塑造一种神秘性,巩固的自己的皇权。

  但神秘性对于大明皇帝而言,是一点点用处都没有,反而装神弄鬼,显得皇帝胆怯,一如道爷玄修。

  大明皇帝是人间君王,士大夫们不会因为皇帝神秘就放弃自己的主张和行为的,朱棣靖难成功成为了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藩王造反成功登基的皇帝,宣称自己是真武大帝转世,永乐十九年,新建好的北衙三大殿就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大明人根本不信这玩意儿,又不是一神教世界。

  朱翊钧也实在无法跟骄傲的张居正说:

  天人授梦,先生死后新政成果全都被清算、大明国势江河日下、东夷北虏合流、萨尔浒之战大明一败涂地、现在被做成标本的努尔哈赤建立了后金、大明一败再败、小奴酋黄台吉建立了鞑清、大明亡于民乱、崇祯在李自成进京后自缢煤山、南明内斗不止、鞑清入关坐稳了江山、中原文明再亡于虏手、荏苒百年世界剧变坚船利炮架在了中原的海岸线上,百年屈辱的悲惨。

  这对张居正而言,太过于残忍了。

  所以,朱翊钧很迫切,而这种迫切感,被朝臣们解读为:对建功立业的执着。

  皇帝想要建功立业,既不奇怪,也非常合理。

  朱翊镠兴致勃勃的听着廷议的内容,变化导致了多样性,而残忍的竞争对变化进行了选择,朱翊镠可以理解这些,所以他觉得自己喜欢万国美人没有问题!因为他增加了大明人的多样性!制造了更多的变化。

  天择论和人择论,还有一段,是廷议上没有讨论的,那就是在没有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剧变中,人择论依旧在影响着所有人。

  天下困于兼并,不够强壮、智力不足的人无法获得足够的物质,在娶媳妇这个件事上,会变得很困难,这也是一种潜移默化,不那么剧烈但真实存在的人为选择,贫者越贫富者越富,强壮和美貌会结合,智慧和财富会结合,这是门当户对,解刳院大医官普遍认为:最终导致这种人为选择的烈度,其实不弱于战争。

  最后一段内容,比优越论还要离经叛道,朝堂压根没进行过议论。

  解刳院的奏疏,直接被砍掉了三分之二,只有天择论和人择论能够登上邸报和杂报,之后的廷议,让朱翊镠哈欠连连,实在是无趣,都是人心鬼蜮的争斗,毫无意义的内耗。

  廷议结束后,朱翊镠立刻溜之大吉,去筹备自己的大婚去了。

  “陛下,今日的《逍遥逸闻》送来了。”张宏把松江学派林辅成主编的杂报,送到了宫中。

  朱翊钧兴致勃勃的看了起来,这一次林辅成主要说的是建立更加自由的雇佣关系,而不是强人身依附的奴隶关系,林辅成现在成了朝廷政令的鼓吹手,主要说的是废除贱籍的合理性。

  奴隶只能做重复的、无意义的的工作,做不了任何创造性的工作,生产关系向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的转变,对大明意义深远,废除贱籍、不再承认卖身契,就是其中的第一步,没有自由就没有创造,没有创造就没有技术进步,生产力的提高,才能让物质变得丰富。

  除了鼓吹朝廷废除贱籍的政令之外,林辅成还见到了泰西特使黎牙实、迭戈·德等人,讨论了自由之城,那个在一百年前就被葡萄牙人占据的自由角,充斥着各种没有任何限制的自由,却是一个人性本恶被无限放大的巢穴。

  直到最近出现的智者之屋,给自由之城带来了些变化。

  这次交谈极为有趣,出身泰西的黎牙实在不停的反驳林辅成的观点,而林辅成却坚持己见,黎牙实反驳的理由非常充分,他拿出的是张居正的公私论。

  黎牙实认为大明实在是太自由了,根本没必要再继续推崇,天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各自为各自的利益谋划,人各自私,人各自利,就以海贸而言,大明的关税仅为百值抽六,海商诸家仍然喋喋不休,放在泰西,那都要高呼费利佩不可战胜了,泰西各国关税居高不下,大明如此轻税,实属恩泽。

  大明不缺少自由,反而缺少公心,公德,缺少弘,即心怀天下,归雁湾私市大案即为铁证。

  而林辅成这一版逍遥逸闻,则是讲自由的范围,大意就是自由属于每个大明人的必要性。

  朱翊钧看完了杂报,放在一旁,拿起了长崎总督徐渭的奏疏,这一次徐渭上奏没别的事儿,讨要大明宝钞,上一次的长崎贸易会举办的相当成功,倭国的大名们尝到了铸币税的甜头后,开始疯狂敛财模式。

  朱翊钧拿起了手边一枚银币,这是织田信长发的银币,目的是对抗大明宝钞。

第483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解刳院那本奏疏的内容包括了四个方面,天择论、人择论、优胜论和劣汰论。

  优胜论,就是优秀的会胜出,佐证华夷之辨,而劣汰论则是愚笨力弱之辈绝嗣。

  这四个论断,朱翊钧只取了前两个,而后两个朱翊钧选择了封禁,因为优胜论加劣汰论,再加上自由派中的完全自由派,就是大明势要豪右向下朘剥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大明的百姓,是最勤奋、最吃苦耐劳的良善之人了,只要有块地,他们就能找到自己生存之道,但往往就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所以,任何有可能鼓噪朘剥天经地义的理论,朱翊钧都会选择封禁,哪怕事实的确如此。

  而且后面这两种论点,此时此刻的煽动力实在是太强了,要是搞出番膏这类的洗漱用品,那就是彻底失控的体现了。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不是写实。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就是大明万历维新的最高纲领。

  徐渭之所以要上奏朝廷索要宝钞,是抱着一个极为阴损的想法,那就是用宝钞的劣币驱逐良币,这种做法是极为阴损的,倭国的大名们一定会用织田信长发行的货币,兑换成为宝钞,而后继续向下朘剥。

  当金属货币中,掺杂了其他金属后,市场上就有两种货币,一种是原先不含杂质的货币,另一种是被加入其他金属的货币。

  即便是他们的面值相等,即便是法律赋予了两种货币的价值相等,但人们是可以辨别的,那么储蓄、保留不含杂质的货币(良币),将含有杂质的货币(劣币)拿去交易和流通,所以市面上的良币一定会减少流通,在市场上只有劣币流通。

  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这种认知,其实早在汉朝时候就出现了。

  汉武帝大规模铸造五铢钱之前,汉文帝五年四月,垂拱而治的汉文帝,废除盗铸钱令,允许私铸钱币,朝廷彻底放弃了铸币权,中原的金属货币的铸造,处于绝对自由竞争的年代,而那时候各诸侯国都可以铸币,七国之乱,就是货币的不统一和铸币权分散造成的局面。

  吴王刘濞和大夫邓通的钱遍布天下,最终酿成了七国之乱。

  汉武帝收回铸币权,使用了铁血手腕,从赤侧五铢,到上林三官五铢,再到彻底恢复盗铸钱者斩的禁令,汉武帝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大明的压印银币和万历通宝,有没有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发生?自然也是存在的,万历通宝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铸造出来,任民间赤铜兑换后,很少会流通于世面之上。

  在松江学派看来,解决劣币驱逐良币的唯一办法,就是自由铸币,朝廷完全开放铸币权,允许所有人铸造货币,在完全自由竞争的铸币环境下,口碑欠佳的铸币没有人接受,就慢慢地消失了;而口碑良好的钱币接受的人多,会成为竞争的胜利者。

  从逻辑上看似乎行得通。

  但林辅成后来逐渐放弃了这种主张,因为大明贫银少铜,自由铸币的结果只会让铜的价格上升到一个可怕的高度,而百姓们用的钱,会成为一点铜没有的薄铁钱,林辅成发现,在没有任何限制的自由之下,钱(贵金属)只会像水一样流向不缺钱的地方,堆积起来。

  林辅成很快换了一种主张,贫银少铜的现状,朝廷就应该完全垄断铸币权,私铸者斩。

  这个逻辑也是自洽的。

  只要将所有胆敢私铸的人杀死,那就没有私铸飞钱,没有劣币,自然没有劣币驱逐良币的说法了,这个逻辑的成立,必须建立在大明朝廷的信誉之上,朝廷要是为了盈利,通宝里没有一点铜,这套逻辑就完全无法成立了。

  好在,大明在积极开拓铜路,滇铜在开采,吕宋十一座巨大的铜镇,吝啬的皇帝陛下投入了三百万银开发,而卧马岗的铜山,大明也在积极开拓,无数证据表明,大明正在积极探寻铜路,用于铸钱的同时,还用于铸造铜炮等物。

  这是很积极的信号,大明朝廷经常翻烧饼,毫无信誉可言,但大明皇帝的重信守诺,也是人尽皆知,十岁那年的陛下对戚帅许下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诺言,九年之后,陛下就开始履行诺言,这是一段君圣臣贤的佳话,即便是贱儒也不敢置喙的佳话。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创造问题的人!大明每个人拥有使用良币的自由!

  林辅成有足够的论据证明货币不统一对自由贸易的伤害:在神圣罗马帝国从汉堡市走到德累斯顿市,1000里路,就需要十一种货币,要缴纳三十五次过境税,货币混乱,这对自由贸易而言,是何等恐怖的灾难!

  谁破坏大明货币政策,谁就是在破坏大明的自由贸易!

  这就是林辅成自由主张,他想要实现的自由是大明人人自由,所以他的主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显然,林辅成提供的两个解法,对于倭国都不适用。

  因为倭国也缺铜,而且还缺少规模,没有成熟的经验,渡来钱和私铸钱之争,就是最直观的体现,倭国没办法完全自由铸钱。

  而大名令制国格局的现状,也让织田信长没有办法使用铁血手段解决掉私铸之人。

  无论是是完全的自由和完全的禁止,倭国都做不到。

  长崎总督徐渭用冗长的奏疏,论述了自己对倭国货币的思考,只要大明敞开了供应宝钞,徐渭就能用宝钞彻底击败织田信长的铸钱。

  朱翊钧手里有织田信长的铸币,这是徐渭送入京师的。

  织田信长铸天正大判一两金,长两寸椭圆形黄金制作,虽然说是一两,其实只有大明半两(15g)左右,大判一两银、小判一钱银,文禄通宝等等。

  “就这个水平也好意思发币?铸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朱翊钧看着那些个尺寸大小不一的金银铜币,从袖子里拿出了两枚大明压印银币,银币正圆,花纹清晰无比,背面写有一两,正面为万历通宝字样,下有双麦穗。

  冯保看了看两种货币的差别,笑着说道:“蕞尔小国。”

  比较之下,大明的银币,更像是艺术品,事实上在大明,银币真的是艺术品。

  对于这种足斤足两,制作精良的银币,兵仗局制币司的订单已经排到了万历十二年去了。

  大明银币面值一两,只有一种面值,但市面上一枚大约价值一两二钱白银,因为银币独特的防伪性。

  大明有巧夺天工一样的作假工艺,市面上的银锭真假难辨,各种造假手段层出不穷,而银币的压印工艺,那不是民间能够掌握的,一台水力螺旋压印机,就不是民间工坊能够制造,银币只需要看一眼,就可以确定真伪。

  大宗交易动辄数千两白银,一块一块银锭绞开查验真假和数数银币数字就可以成交,哪种方便不言而喻,最重要的是不用担心收到假银子赔的倾家荡产。

  大明银币在民间极受欢迎,兵仗局制币司日夜不停,也无法充足供应,主要是缺少银匠,机械可以多生产,银匠却不可多得。

  铸币不精美,等于没铸币,是朱翊钧一贯以来的主张,而且坚持执行,这也是大明皇帝信誉的一环。

  兵仗局的银币含银量为92.5%,不多不少,正正好,既能保证银币的强度和耐磨性,又能保证皇帝能收到铸币税,而大明银币带有锯齿状沟槽,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有人故意磨损银币,。

  将银币磨削一圈,那些银屑堆积起来,就是另外一种火耗了。

  兵仗局第一发现了这一现象后,立刻采取了应对措施,锯齿状的沟槽并不是很深,但只要沟槽消失,就代表着这枚银币被人动过了手脚。

  也不怪徐渭信心满满,实在是织田信长捣鼓出来的货币,除了换宝钞,的确没别的用途,规模效应的优势,再一次得到了体现。

  朱翊钧拿出一把小算盘,噼里啪啦的核算了一番说道:“长崎总督府将以三钱五分银兑换价值一贯的宝钞,这个兑换比例,总督府换给大名是七钱银一贯,长崎总督府会不会有些吃亏啊?朝廷只管印,就那三成半,总督府忙前忙后,也是三成半。”

  宝钞局是户部之下,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人,在宝钞上,大明养这批印刷匠人花不了多少钱,三钱五分银,赚的可不少,但是长崎总督府不仅要养总督府,还要养卫军,还要养商贾,为搜集情报的商贾提供报酬。

  朱翊钧担心长崎总督府会因为吃亏心生怨恨,导致离心离德,对于诸侯朱翊钧还是以怀诸侯为基本政策。

  “陛下,徐渭、孙克毅他们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冯保摇头说道:“就是每年办贸易会,抽分就够总督府度支了,反正宝钞几乎等于白赚…”

  “嗯。”朱翊钧点了点头,铸币税算是增项,会让长崎总督府的日子更好过。

  对于徐渭而言,朝廷管海外总督府的死活已经是天大的恩泽了,利益什么的,有大明支持,还怕抢不到?

  比较有趣的是,吕宋和旧港总督府拒绝使用大明宝钞,用国姓正茂、张元勋的话说:琉球、吕宋和旧港为大明故土,怎能和长崎总督府相提并论?长崎会不会实土郡县,国姓爷和张元勋不做评价,但琉球、吕宋和旧港是一定会实土郡县。

  大明宝钞的福气,就让倭国享用吧。

  大明天朝上国,专门为倭国发行一种货币,这不是福气是什么?其他人想要还没有呢!

  “这儒生是不是有些过于愚蠢了,把他发到辽东垦荒去吧。”朱翊钧批阅了一份奏疏,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百多字。

  是万历八年的一名进士,这名进士对大明朝当下的政策非常不解,奏疏洋洋洒洒数百字,核心的问题就是:他认为世家大族大多数都是德才兼备之人,为何朝廷要如此苛责?

  朱翊钧看到奏疏就想到了当初的周良寅,周良寅当初去了趟辽东,回来之后仍然胡言乱语,就被朱翊钧流放到了大宁卫,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的跟在忠君体国侯于赵的身后屯耕。

  周良寅很久没有上过这么愚蠢的言论了,相反,这些年总是上奏屯耕的实践经验。

  人是会变的,朱翊钧打算把这个进士送到全宁卫垦荒,脚踏实地的干点活,种种地,这些想法都尽数退去了。

  不过朱翊钧还是解释了这个进士的疑问,他在奏疏上朱批:[世家大族朘剥何须用刀?你家吃肉可曾带毛?这些个世家大族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寻不到他做的一件恶事,自然觉得德才兼备,但他们掌控一县一州一府之地的买卖,作恶何须自己动手?只需和朝官稍加勾结,就是收获钜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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