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是一个很奢侈的词,只有大明才有资格去考虑长策,草原上主要考虑明天是否能看到太阳照常升起。
“寺庙是魔窟,至少在草原上是这样。”潘季驯颇为确信的说道:“如果大明没有王化草原的结果,就是男盗女娼,你可能不服气,但一定会这样,因为草原在过度的放牧。”
潘季驯十分详细的解释了自己的逻辑,完全的自然经济的不稳定性,导致了草原诸部会彼此攻伐争夺生存资源,而为了能够在竞争中获胜,过度放牧就成了必然,无论是战马、武器,还是换取大明商品,都需要牲畜。
过度放牧进一步加剧了自然经济的不稳定,因为草场在缓慢的消失,草原在荒漠化,再加上草原越来越冷,自然产出减少,其最终结果就是完全的男盗女娼,男人劫掠为生,而这些个女子,多数要沦为娼妓,操持生计的地方,就是世庙。
花柳病一定会在草原蔓延,尤其是在人群聚集的密宗寺庙里,花柳病会通过这一个个魔窟,扩散到整个草原。
这就是草原的下场,潘季驯践履之实,看到的下场。
不是长生天因为草原人的背信投靠了佛家而震怒,子不语怪力乱神,草场的大幅度退化和人类的生产活动有关。
潘季驯摸出了一本手札,这本手札是他的践履之实的观察,上面有人畜地比例、牧场归属、部落规模、圈养经营、手工业剪羊毛和粗加工、集市、借贷、税赋等等观察,这都是草原肉食者从来不会有的观察。
三娘子看了看那本手札的内容,虽然有些凌乱,但还是能找到主要脉络。
“大明官员都这么厉害的吗?”三娘子呆愣呆愣的说道,潘季驯可比吴兑、方逢时之流强太多了,大明的官僚都这么强的吗?都这么强,大明还只有两京一十四省?
潘季驯摇头说道:“不自谦的说,其实没多少。”
三娘子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潘季驯本该做少司马的,大明一共就那么十几个少司马及以上,如果三娘子在京堂待久了就知道,大明的官僚以贱儒居多,有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看的人头皮发麻。
陛下多么宽宏大量的一个人,时常被愚蠢发言气的头晕。
潘季驯拿回了手札说道:“牲畜规模在扩大,草原在缩减,荒漠和戈壁越来越多,草原的边民,女人十个有三个患有花柳病,男人十个里有七个曾经做过马匪,草原的情况啊,不容乐观。”
“归化府所辖诸地,要尽快完成圈养,不要再随意放牧了,主要还是养羊,土地要耕作种植牧草,在草场的边缘种植多年生牧草进行分割,圈养的粪便要收集堆肥。”
三娘子有点不服气,她其实想说,不怪草原人,大明禁运两百余年,草原连口铁锅都找不到,而中原铁锅极为昂贵,一口就一两七钱银,一大袋一百二十斤的羊毛,也才一两七钱,和解派在草原中成为主力,想要归化大明,也不是空穴来风。
前些年你们大明也好不到哪去!
但三娘子也不知道如何去反驳,潘季驯说的是事实,草原的确糜烂,摇头说道:“那烧什么?”
“煤。”潘季驯拿出了堪舆图说道:“今年冬天之前,大同府煤场的煤会运到归化城集散,你要做好准备,我明日前往胜州(鄂尔多斯),督促胜州煤场和驰道。”
草原的循环被破坏了,本来牲畜的粪便是养料,堆肥后培育牧草才能形成循环,因为草原烧牛粪,堆肥不充分,循环被破坏,就不可能有圈养,草原人也不傻,之所以要建城,也是为了从风险更高的自然经济向小农经济迈进,可是屯耕这种活儿,又需要物质的支持。
煤炭,就是其中的关键。
没有柴,是没办法定居下来生活的,迁徙就成了草原人的主旋律。
“大明和北虏之间的冲突,让大同府的煤炭没法开采,对于大明和草原而言,都是伤害。”潘季驯看着三娘子说道:“我希望忠顺夫人能够继续维持自己的主张,大明有诚意也有能力王化草原,一个安稳的边疆,对大明而言也有很大的意义,而安稳的生活,是草原人共同期盼之事。”
早在北魏时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中,就已经详细描写了关于大同煤矿的开采和利用,甚至还记载了煤层自燃的壮丽景观,在唐时,大同府的煤炭,就已经顺着官道驿路运往关中和洛阳,广泛用于冶铁、铸钱、炼硫磺、烧石灰、烧砖、烧陶瓷、酿酒、制药、炼黑矾等等。
但是,随着大唐的藩镇割据,战乱四起,大同煤炭的采运被战祸打断,宋辽金蒙,都没有大范围开采大同煤炭的记载,而燕云十六州丢失了480年后,云中郡大同终于回到了汉人手中,但是长期的战争,导致煤炭的采运始终无法充足发展。
因为大同府是战区。
这对大明、对草原都是坏消息。
“理当如此。”三娘子点头说道,草原人安定生活,是她的夙愿,她也只有这个夙愿了,俺答汗被斩首,过继到她名下的孩子一道被杀,现在就靠着这个夙愿撑下去了。
她打算再收养两个孩子,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胜州露天煤场,俺答汗不知道吗?大同府的煤他采不了,胜州的煤,为何不采?”潘季驯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三娘子摇头说道:“是不知道,不是不采,探矿这种事,对我们草原人而言,还是太难了。”
是俺答汗不想吗?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采?
很多对于大明而言,理所当然的事儿,对于草原人而言,那都是天方夜谭,寻龙分金,从地势地脉水文地理去寻找苗引,再通过苗引找到矿藏大龙,说起来容易,那也就是对大明而言容易。
草原根本没那方面的专业人才。
戚继光的嫡系是矿工,都是老手艺,征伐过程中,就会觉得这片山里有大货,但对于草原人而言,都是山,山和山没什么不同。
松江学派讲规模,讲纵向规模和横向规模,三娘子也听说过,关注过,毕竟邸报、杂报她作为草原顶级的肉食者还是能买得到的,对于草原而言,探矿没有规模可言。
潘季驯了然。
“我看到归化城的城门还没有名字,向东方向的城门,就叫通和门吧。”潘季驯整理着自己的手札,说起了归化城城门名字之事。
“通和门?”三娘子疑惑的问道。
“通和宫的那个通和。”潘季驯点头说道。
三娘子瞪大了眼睛,呆滞了片刻,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卧槽!”
通和宫的通和,论拍马屁的本事,草原就是再追赶几千年都不见得是中原的对手,这简直是顺手捏来,浑然天成,简单的一句话,写满了忠诚!
如果要讨论拍马屁的纵向、横向规模,草原也很难是对手,毕竟中原历朝历代,人都很多很多,所以拍马屁的人多,拍马屁的功夫就很强。
潘季驯开始和工部诸官沟通归化到大同的驰道,这一段路并不难修,三个工兵团营,三万余人,大约能在六月初完工,在安排完了大事之后,潘季驯收拾了东西,准备向朔方府的胜州而去,他准备亲自前往探看。
潘季驯由狭及广,他自己亲自走访调查的同时,还派遣了掌令官和庶弁将,带领军兵四处探闻,详细了解绥远的人口、教育、宗教、风俗、交通运输、农场牧场、佃租、农牧产物种类、堆肥、果品、家庭手工、农产买卖、集市等等,要了解这些内容,才能够对绥远的情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进而因地制宜的制定政令。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繁琐的工作。
潘季驯的工作已经很麻烦了,那么戚继光其实更加麻烦,这段时间,京营锐卒在整个绥远铺开,就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剿匪,剿匪真的非常困难,这不是大明京营锐卒实力不够,而是一个行军的问题。
比如阴雨天计时,没有太阳,大明在精密制造开始仿造泰西小型钟表‘纽伦堡蛋’之前,行军的计时,用的是数珠计时法,就是计珠二串,用两串珠子,数6225个,就是一个时辰。
每十里,举号炮一声,即于脚下立定。鸣锣,坐息一、二刻。
就是说大明军每走十里路就要休息两刻钟,如何计里?如何计步?如何计珠?这是个应用数学。
计里涉及到了休息,计时涉及到了生活造饭,而行军路上最重要的是安营扎寨。
后来在有了皇家格物院发明的丈量步车和大明筒表之后,就简单多了。
哪怕是一个计时都如此麻烦,更惶恐其他了,戎政的繁琐一点不弱于庶务,而且因为是最激烈的冲突,解决起来更加困难。
但这些事,到了大明史官的手里就变成了几个字,继光领京营平诸部剿匪荡寇,威震草原。
戚继光倒是不在意这些,戎政再忙碌也好过无仗可打,这些繁琐的工作,也没必要写到史书里去,都是应该做的,相比较戎政的繁琐,戚继光更厌恶人心鬼蜮的倾轧,那是毫无意义的内耗。
人在五原府的戚继光,将数量庞大的战俘,全都变成了奴营,送往了胜州和卧马岗开矿,卧马岗的前线是李如松在指挥,戚继光选择了完全的放权。
京营锐卒剿匪过程中,在初期并不顺利,损失极大,征伐河套,传檄而定后,大明京营以百队为单位四处出击,损失了超过一百余锐卒,这个损失让戚继光十分心痛,主要是塞外环境和腹地完全不同。
大明腹地的匪患,主要是由活不下去的穷民苦力组成,而且有很多都是兼职,到了年末地主家来催账,不想让儿女顶账,就只能脸一蒙落草为寇,但是草原这个地方的马匪,是职业匪患,整个阴山山脉可谓是无山不寨,无寨不匪,而且是兵匪,这些匪患有不少都是常年以劫掠为生。
剿匪初期是以安抚为主,很快,就调整了策略,改为了以剿为主,这让剿匪工作顺利进行,带来的问题就是高达两万余人的俘虏,这些俘虏,戚继光也没有浪费,全都是开矿的生力军。
经过了近半年的剿匪,河套终于恢复了一些安宁,对于顽抗到底的货色,一律用火铳火炮治病,在这个过程中,戚继光逐渐发现,虎蹲炮极为好用,可谓是药到病除。
九斤火炮威力很强,但是安装在偏厢战车上,车营在崎岖小路上无法行进,也不好进山,而一个人就能扛着走的虎蹲炮,成为了剿匪中攻坚利器,百人队有虎蹲炮十门,遇到山寨,一字排开,连续几番狂轰乱炸后,火铳手排队向前,杀敌效率极高,通常战斗在半个时辰内就可以结束。
麻贵带领振武团营,曾经在一天之内横扫了十七寨,俘虏两千七百余人。
“陛下又送来了十万斤的火药…”梁梦龙走进了大帐之中,皇帝陛下京营的火药不够用,又从京师沿驰道调运了十五万斤火药,其中五万斤移交给了宣大巡抚吴百朋,剩余十万斤已经悉数抵达了五原府。
“去年冬天那二十万斤火药还没用完。”戚继光扶额,这十万斤火药至少得五万银,运送到前线,折银至少得五万五千两银了,火药是跟着补给一起来的,陛下是真的不亏待前线,吃的用的炸的,补给给的十分充裕。
梁梦龙满脸笑意的说道:“大范围的剿匪已经趋于结束,这十万斤火药,用于开山开矿吧。”
开山修路需要火药、尤其是一些崎岖的地方,开矿也需要火药,火药的用途极其广泛,没有说用不掉的可能,只能说陛下对京营从未吝啬过。
“潘部堂去了胜州,没有来五原府。”梁梦龙低声问道:“潘部堂是不是在刻意避免和戚帅见面啊。”
“两个人都领了便宜行事的圣旨,这见了面,谁听谁的?索性不见。”戚继光点头说道:“就这剿匪之事,他一个读书人,起了妇人之仁,反倒是麻烦,不来也好。”
“潘部堂前几天在归化城斩了一千三百俘。”梁梦龙咂了咂嘴,这个潘季驯是真的狠。
“啊?”
戚继光也是刚刚收到这个消息,这读书人杀性这么大的吗?刚出塞,就这么大的动静,到底谁才是武夫?
戚继光在板升斩那五千人,是趁着兵祸四处抢劫的亡命之徒,是为了震慑草原,在那之后,俘虏多数都变为奴营开矿。
梁梦龙详细解释了一番,戚继光这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该杀,不杀不能服众,那我们这边的俘虏可以放心交给潘部堂了,慈不掌兵,他要是柔仁之辈,那就得提防俘虏聚啸生乱。”
塞外可不是腹地,更不是安乐窝,在这里的柔仁反而成害。
“京师传来了坏消息。”戚继光叹了口气,将陛下的书信递给了梁梦龙。
“早知如此,潘部堂毕竟是极少数那类人。”梁梦龙看完了手中的书信,面色极其难堪的说道。
大明皇帝下旨,令有功名在身之人报名前来绥远为官,给出了丰厚的待遇,以及三年升转的承诺,和当初征召有功名之人前往吕宋一样,无人揭榜。
没人愿意来这种苦寒的地方,京营已经打下来了,剿匪都已经进入了尾声,连三边军卫都开始外迁河套,但缺少文官。
“无胆鼠辈!羞与之为伍!”梁梦龙拍着桌子,愤愤不已的说道,读书人的名声,都是被这帮蠢猪给拉低的。
第480章 我的下限是你的上限
对于草原人而言,大明正在变得更加暴力,一如儒家经典那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草原人将其理解为:就是大明人现在就像是站在河边的智者圣人冷漠无情,死掉的人那么多,没日没夜的从眼前飘过。
戚继光知道草原人如此理解这句话,真的是头都疼了,这句话是孔子师徒看到山下奔流的泗水,感慨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逝,一去不复返。
草原人将逝者解读为死者,这是绥远缺少文教的缘故,绥远急缺文人到这里勉力兴文,加重文化羁縻,和大明腹地形成更多的共识,最后密不可分,这就是彻底和解。
但是,皇帝传来的消息,情况并不乐观,大明读书人显然不想来绥远吃沙子,那兴文教化,就非常难以实现了。
文化认同是最根本的认同,也是最根本的王化,驻军、征税、齐民编户、车同轨书同文,是征伐是实土郡县,这最后一步,同心才能同德,没有文化认同何谈密不可分?
梁梦龙很是生气,但又有点无可奈何。
“打胜仗有个屁用!”梁梦龙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中军大帐安静的可怕,戚继光和梁梦龙的脸色都很难看,一方面是大明军在锐意进取,一边是士大夫在拼命的拖后腿。
开拓?开拓个屁!大明有这么一群士大夫在,打下来的大大疆土,也王化不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梁梦龙终于清楚了,为何奴儿干都司、大宁卫、河套、交趾,甚至是现在的辽东,都在步步精算之风下,慢慢不再是实土郡县了。
河套有八成都是汉人,这里却不是汉土,因为没有官员、读书人愿意来这片文化的荒漠兴文教化,没有文化认同,哪来的共识。
“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一群吃嘴不干活的蠢货,连这点苦都不肯吃。”梁梦龙的声音很大很大,中军大帐内所有的人都不怎么说话。
梁梦龙眼中寒光一闪说道:“戚帅,上书朝廷,请祖制大诰,以夏伯启剁指案为例,不愿前往新辟之地的狂夫愚夫,斩首示众籍家抄没!”
陈大成愣了愣问道:“夏伯启剁指案?那是什么?”
洪武初年,朝堂发生了一个很吊诡的案子,儒士夏伯启剁指案。
国初,天下凋敝,官员短缺,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下旨令名士入仕为官,广信府贵溪县有儒士夏伯启否认明政权的合法性,依旧向往正统的‘胡元’,拒不出仕,甚至不惜砍断自己的手指明志。
朱元璋听闻大怒,将其二人逮捕入京,当面询问夏伯启,夏伯启口出狂言,大喊红寇(元末明初群雄并起皆为红巾军),朱元璋盛怒之下,抛出了再生父母论,戡乱的君王结束了绵延的战乱,还了天下太平,让生民安定生活,就如同再生父母给了万民生下来活下去的权力。
这也是大明君王,也被称之为君父的缘故之一。
夏伯启最终被杀,并且朱元璋将其写入《大诰》之中,并且定下永例: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籍没其家,以绝狂夫愚夫仿效之风。
这个案子吊诡就吊诡在,让夏伯启入仕做官,夏伯启叔侄宁愿砍断手指也不肯,若是真的觉得胡元正统,大明不义,自行了断殉国便是,历代亡国之时,都有士大夫为君殉国,既然信奉正统论,死又不肯?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夏伯启是正统论的拥趸吗?并非如此,夏伯启只是在制造‘反投献’的风力舆论,反对大明管的太宽的政令,江南士大夫们最喜欢胡元的极限自由了。
吊诡的第二個地方,就在于朱元璋还把叔侄二人逮到京师,当着所有人的面审案辩论,直到把夏伯启辩的无法反驳,才将其处斩,按照朱元璋那个暴戾的性格,居然能忍着脾气跟他说了那么多话?这种愚夫杀了就是,浪费口舌。
现在梁梦龙明白了,必然要说清楚,直接乱刀砍死,反而助长风力舆论,而且还难以确定常例。
最最吊诡的地方则是大诰里的永例,逐渐成了沉没条款,不再执行。
现在,是时候搬出祖宗成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