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略有些为难的说道:“江南之田,惟徽州极贵,一亩价值二三十两者,今亦不过五六两而已,亦无买主。江西山多地狭,一亩地怎么也要六两五钱银了,这笔钱从何而来?”
“分十年给付,每亩地均价一两。”朱翊钧平静的说道,平价自然是按照洪武旧价来了,难道还指望朝廷市场价购入不成?平价就是挤了水分的价格,再吵闹就以谷十七秤去计价,还吵闹就给宝钞。
吴元年,也就是洪武元年的前一年,松江府豪强、胡元官员钱鹤皋为首,纠众三万余,抗交修城砖石、反对验田、反对清丈,朱元璋派徐达前往镇压,徐达在横沥将钱鹤皋击杀,而后以一贯钞每亩或谷十七秤或银一两的价格,收豪强田亩。
这就是朱翊钧所言平价的依据,有祖宗成法,抄作业解题就是这么快。
万士和极其擅长洒水洗地,自从江西615万亩地的大案爆发以来,万士和就一直在查旧案,看如何既让朝廷体面,也让势要豪右体面一点,果真给他找到了。
整个洪武三十年,鱼鳞册顺利绘测,和这次的钱鹤皋的经验有关,钱鹤皋用自己的人头证明,朱元璋他真杀人。
但到了建文年间,风向一变,遮奢户的立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开始玩起了兼并和隐匿。
“那就折价一银吧。”张居正认可了这个价格,大明皇帝朱翊钧也杀人,兖州孔府衍圣公一家若是遵从朝廷清丈令,他衍圣公现在还是大明公爵;新都杨氏要是不折腾,遵循清丈令,现在还是诗书礼乐簪缨之家。
不给钱是白没,这的确会引起广泛的警惕,但给了钱,虽然少了些,可这帮乡贤缙绅违国策王命在前,这样的结果,这帮蠢驴应该跪在地上叩谢圣恩,高呼陛下仁慈了。
张居正对新政现在抱有警惕的态度,大明的发展越来越危险,尤其是对皇帝而言。
“国帑因为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财用有亏,虽然大司徒和少司徒从未提及,但内帑还有存银二百余万银,可以暂时拆解国帑使用。”朱翊钧说起了朝廷财政问题。
“远没到这个地步,俸禄、边军军饷还能照常足饷。”张居正对这个提议并不认同,他十分确信的说道:“国家内外帑藏供用自有定规,如金花、子粒贮之内库,专供御前之用,京边钱粮贮之太仓,专备军国之需。”
“陛下钱是陛下的,国帑财用有亏,只是暂时的,只要绥远驰道和矿业略有所成,亏空自消,不是问题,若是难以为继,大司徒和少司徒也不是抹不开面子的人,会去内帑讨饭的。”
对于皇帝主动爆金币的行为,张居正以自有定规反驳了,皇帝的钱还是自己留着花吧,大婚用假货,还用了两次,实在是有点过于寒碜了。
陛下不要脸面,朝臣还要呢!
“那不是要动用老库存银吗?”朱翊钧笑着说道:“不要利息的。”
内帑拆借给国帑的钱,朱翊钧不打算要利息,君国一体到现在都没有拆开过,也没法拆开,这是左手倒右手,户部这些日子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很多事想做不能做,这次又要平价购田,第一年只有六十万两银子,但户部就得动老库存银了。召佃租田后,就可以收支平衡了。
太仓库分为外库和老库两个库房。
户部每年都会请奏,将外库的百万两白银编号封贮积于老库,每次存钱,王国光都要亲自去盯着,而后在老库转悠半天,才会心满意足的离开,大明头号守财奴是皇帝,二号守财奴就是王国光,三号守财奴是张学颜。
老库存银这是大明的老本,万历三年起开始存银,到万历十年,老库一共存了七百二十万银币,这是能不动就不动的战略储备金。
朱翊钧颇为认真的说道:“先生,债务其实就是信心。”
“对于个人,对于国朝都是如此,对于个人而言,日后收入预期增高,就可以承担更多的负债,比如海事学堂的舟师,入学愿意欠这六十银束脩,因为他们知道日后,可以还得起。”
“对于国朝而言,老库存银就是信心最直观的体现,只要老库存银还在,所有人都会对国朝有信心,去年向民间借了一千万银,没有人认为朝廷无法兑现,因为老库就存着七百万银。”
“国帑借内帑又不是有借无还。”
张居正摇头说道:“陛下这话说的鞭辟入里,的确债务其实就是信心。国帑借内帑不得不还,可是内帑借国帑是有借无还,这个口子,还是不能开。”
张居正不担心陛下,他担心的是以后。
朱翊钧笑了笑,明白了张居正的顾虑,摆了摆手说道:“那就依先生所言吧。”
国帑还能周转的开,即便是加上江西这61.5万银的亏空,也能周转,但皇帝拿国帑的钱,可是从来不会还的。
张居正担忧的是有道理的。
因为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万历十年,万历皇帝以潞王大婚、皇长女诞生、圣母诞辰恭祝万寿、皇妹寿阳公主朱尧娥婚礼制办妆奁这四件事为理由,在三个月的时间内,从国帑取走了二百万银之多。
张居正带领内阁、户部开始连章上奏,想讲讲价,讲价这件事,隆庆二年张居正就做过一次了,《请停取银两疏》最后从三十万讲到了十万银,张居正本以为可以讲一讲价,却引来了叛逆期的万历皇帝的反感,君臣矛盾激烈冲突。
最终张居正还是输了,因为他病了,拦也拦不住长大的万历皇帝了。
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病逝,万历十年八月王国光被打为了晋党叛徒,过两个月,王国光被罢黜为民。
万历皇帝对张居正是有怨气的,不给他无限制的花钱,也是怨气之一。
现在,却完全反过来了,朱翊钧内帑银子多到花不完,看国帑周转困难,准备借钱,张居正以定规反驳,防的还是皇帝因为私欲索求无度。
三月的春风正好,九折桥的朴树吐了新芽,池边的番薯已经颇为繁茂,朱翊钧和张居正在文昌阁里,讨论着国朝机要之事,皇长子朱常治追着熊廷弼玩,熊廷弼那是心惊胆战,这皇长子最喜欢水边,尤其是喜欢让熊廷弼射无尾箭打鱼,每打到一条,朱常治都欢呼雀跃。
松江学派魁首林辅成的书坊被人给堵了。
他的书坊所在的西城鸣玉坊,是大明杂报的聚集地,一条街上全都是书坊,而林辅成的《逍遥逸闻》杂报,最近异军突起,突然成为了杂报的顶流,自然令人眼热,尤其是民报首创了广告盈利之后,逍遥逸闻也有豪奢户准备在上面做广告了。
街上全都是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逍遥逸闻被士林广泛反对,根本就是皇帝的走狗,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自由派?自由派有当皇帝走狗的吗?自由派应该是‘向官僚、专制公开挑战的旗手’,这是当初林辅成入京时,所有士林对林辅成的期许。
林辅成太让人失望了,向下滑落成为走狗的速度,比本地人还快,本地诗社书坊都跟朝廷斗了十年了,还不是走狗,反倒是林辅成进京没几个月,就直接滑跪了。
士林学子围堵光德书坊,大声吵闹,甚至准备冲进去,砸了这书坊,之所以没有冲进去,是因为谯楼瞭望发现,五城兵马司的都尉带着校尉们、顺天府丞带着衙役们,不让发生打砸之事。
顺天府丞王一鹗表示,你们吵归吵,但不能打砸抢,打砸抢一律按聚啸作乱,打一百杖,打不死就流放绥远。
去年年末,大明大祭司英国公张溶薨逝,勋卫张元功作为长子,正在准备继承英国公的爵位,此时张元功决不允许他的地盘发生打砸抢的恶事,否则继承国公爵位出了问题,他张元功哭的地方都没有。
“王府丞,这些读书人也不过如此啊,比嘉靖年间的差得多了,那时候,读书人甚至敢冲击皇极门,给君上添堵。”张元功看这帮读书人,略显不屑的说道。
一群远不如前辈勇敢的怂货,这就是张元功对现在读书人的评价。
“但凡是有点心气的,不是在做监当官,就是在地方为官一方,这里聚啸的不过是群贱儒,无胆鼠辈而已。”顺天府丞王一鹗笑着说道,一班衙役,十几个校尉,就把群情激奋、吵着闹着要找林辅成要说法的士大夫给威慑了。
循吏体系,是考成法之下的新的晋升体系,完全不同于过去的姑息裙带,但凡是对自己有点信心,讨个监当官干起来再说,所以京堂留下来摇唇鼓舌的多为贱儒。
“既然无事,王府丞这为何还不走?”张元功疑惑的问道。
“我看热闹,英国公世子为何也没走?”王一鹗十分诚实的回答了这个问题,看热闹是人的天性。
张元功十分确信的说道:“我也看热闹。”
谁还不是个乐子人,有热闹可看,自然要看看这场聚谈的结果,聚谈就是聚集在一起谈论问题,这是朝廷允许的,朝廷禁止的事聚徒讲学,尤其是以谋利为目的的。
说乐子人,王谦在前簇后拥下来到了光德书坊门前。
王谦也是个乐子人,这么好玩的乐子,怎么能少了王谦呢?京堂的言官现在选择了闭嘴,已经不敢攻讦王崇古了,那妖书,实在是太吓人了。
“诸位,为何到我门前吵闹?”林辅成打开了家门,走了出来,对着四方拱了拱手,大声的问道。
“都是读书人,不要有辱斯文,街头打斗,罚金五十银,另打十杖,送西山煤局采煤六月。”王一鹗一看事主出来了,立刻大声宣读了规矩,吵归吵,打架不行,打架触犯大明律,打输了进惠民药局,打赢了被衙役逮捕罚钱、体罚加徭役。
这就是划出了道,只能吵,说不过也不能动粗。
“谢府丞护我周全。”林辅成俯首感谢王一鹗的回护,其实完全可以打完了再抓人,这样顺天府也能完成点考成和指标,但王一鹗没那么干。
林辅成道谢之后,直接挺直了腰身,舌战群儒罢了,他又不是没干过,上次在太白楼,一打六十,他都没输。
“诸位谁上前来,跟我聚谈一二!”林辅成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高手模样,他林辅成当不了循吏,还吵不过这些贱儒吗!林辅成最厉害的就是这一张嘴了。
“你在最新的逍遥逸闻里,大肆鼓吹朝廷铸钱说,朝廷铸的钱,够用吗!”一个儒生立刻站了出来,大声的喊道。
林辅成半抬着头,眉头一挑,耻笑一声问道:“来者何人?”
“万历八年进士,杨同善!”杨同善大声的回答道。
林辅成恍然大悟,笑着说道:“原来是杨同善啊,真的是久…不认识。”
“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了笑声,这个林辅成的做派和传统儒生果然不同,连客气话都不说,想想也是,都打上门来了,客气个什么?
“狂妄!”杨同善面色涨红,这个林辅成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
林辅成大声的说道:“朝廷铸的钱不够用,是因为通宝里有铜,跟你们一样铸铁钱飞钱?贱钱害民啊,朝廷不让你害民,反倒是朝廷的不是了?照你这么说,百姓就该用贱钱?大明人理应拥有使用大钱的自由!”
“你就这么喜欢骑在穷民苦力的头上当人上人,连百姓用大钱的自由都不肯给?”
林辅成戳肺管子了,他说话真的一点都不客气,把读书人伪善的嘴脸完全撕扯了下来。
第487章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垦荒芜田
林辅成用自由说爆杀了杨同善,揭露了杨同善伪善的面目。
“你你你!”杨同善指着林辅成,连说了三个你,就再也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了,民为邦本是一杆大旗,这是大明纵向发展到现在形成的共识,杨同善准备了一大堆话,却顶不住林辅成的一个犀利的问题。
“你什么你!”林辅成往前走了一步,厉声说道:“不就是不让你们骑到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看你那个如丧考妣的样子,怎么,大钱民用,伱心疼了?朝廷自然有朝廷的问题,但至少当下朝廷比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腐儒要自由多了!”
“你们反对钱法,不就是铸钱利厚,朝廷不让私铸,断了你们的财路吗?”
大明朝廷是有自由的,从国初就开始编排太祖太宗皇帝了,反倒是朝廷稍微有点动作,贱儒就扛着各种大旗,为了反对而反对,这个不能做和三代之上不符,那個不能做和祖宗成法冲突,就一群不干事的腐儒话多。
就铸钱这个事儿,大明要么完全放开,让货币自由竞争,要么彻底禁绝,避免良币劣币之争。
完全放开无铜,彻底禁绝就成了唯一的解。
“说话!”林辅成看杨同善支支吾吾,厉声说道。
“钱法供应不足啊,朝廷铸造的万历通宝,根本不足民用,你为何避而不谈。”杨同善脑筋转得极快,立刻找到了一个立足点,从货币供应不足导致的钱荒找到了反驳的点儿。
朝廷铸造的不够用,私铸又不让,这什么朝廷!
林辅成面带不屑一顾,已经走到了杨同善的面前,大声的问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没考中举人进士,但你们这些考中了举人进士的士大夫,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为什么钱法供应不足?朝廷在吕宋有十一座铜山,在卧马岗有一座大大的金银铜山,国朝正值用人之际,你们倒是去啊!吃着朝廷的俸禄,食君之俸,却不忠君之事,不就是嫌吕宋酷热,绥远苦寒吗?”
“铸钱要铜的!咱大明没铜!不把这些地方王化,哪来的足量的铜钱供应,天上掉下来吗!”
“啊?!”
林辅成最后一声几乎是咆哮而出,围观的匠人、校尉、衙役,看着杨同善,面露思索。
这些日子,为了绥远支边的问题,朝廷真的是好话坏话全都说尽了,把事儿都做尽了,才算是征召了勉强够用的士大夫前往。
林辅成没有功名在身,既没有吃皇粮,也没有司法、税赋上的优待,这些个进士举人,可是人人吃着皇粮,拿着朝廷给的司法税赋上的特权,却只想着耀武扬威,骑在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朝廷征召点士大夫去河套,都是千难万难。
松江学派的魁首林辅成,再次揭了遮羞布,让所有人看清楚了,儒家仁义礼智信的大旗之下的这些士大夫,究竟是个什么魑魅魍魉。
“乡野匹夫,我不跟你争论了!有辱斯文!”杨同善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被林辅成羞辱,他一甩袖子,掩面而走,后悔自报名号了。
林辅成看着杨同善狼狈而走,大声的喊道:“我会把今天的事儿写到逍遥逸闻上,让大家伙都看看士大夫的做派,再加上之前的妖书,相得益彰!”
“哈哈哈!”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了笑声,那本妖书,也不知道是谁弄的,图文并茂,当真是给市井小民好好的开了开眼,看清楚了这帮清流背后的污浊。
“谁还要跟我聚谈一二?”林辅成环视了一周。
“我!”一个儒生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你是何人?”
“不才国子监禀生,籍籍无名之辈。”这个儒生就吸收了杨同善战败的经验,干脆不报名号,赢了再说,输了也不丢人。
林辅成点了点头说道:“哦,如此,那就叫你无才好了。”
无才儒生噎了一下,跟林辅成聚谈,显然是一个错误的选择,这个家伙实在是擅辩,而且那套自由歪理,真的是越说越有理,蛊惑人心。
“林辅成你为何要支持三级学堂?所教内容,皆为异端!”无才儒生不准备在这种旁枝末节上纠结,直奔主题。
林辅成的逍遥逸闻,对大明三级学堂的重要性,那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夸,恨不得把王崇古塑造成经邦济国的贤臣,可谓是极尽谄媚。
但是士大夫阶级,对三级学堂是不认可的,将学堂教授的内容视为异端。
当初张居正独占讲筵,是因为朝堂上大学士对异端的理解完全不同,所以朱翊钧选择了让张居正单独讲授,讲的多了乱,还不如只听一家之言,张居正的异端定义,是那些个怪力乱神之说。
但士大夫关于异端的定义,那就宽泛了,矛盾说、生产图说、公私论、阶级论、算学、寻龙分金、牵星过洋、天文、医术、史要等等,都是异端,除了四书五经全是异端!
《史要编》是大明吏部尚书、京营总督军务梁梦龙所著,这本贯穿三代之上到万历初年的史书编年史,是简史,将历代发生的大事汇编而成,而后在矛盾说和阶级论的基础上做了一定的评判。
《史要编》编纂好了之后,梁梦龙将其送到了全楚会馆,请先生斧正,张居正直接送进了皇宫里,成了小皇帝的读史书的教科书,现在皇帝把它拿出来,给学堂用了。
三级学堂的童学,要识文断字,简单加减乘除和部分天元术(方程),而第二级的蒙学,就要学习《史要编》了。
按照大明腐儒的看法:自有《尚书》,二帝三王之治,灿若日星,其余皆可以存而不论,不嫌于略也。自有《春秋》,二百四十年之行事,明如指掌,其余皆可以论(lún,编纂整理记载)而不议。
万士和当年就羞愧的对皇帝陛下说他不读史,为此狠狠的恶补了史学,现在也是大明朝堂不可或缺的万金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