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91节

  “先生国之干臣也。”朱翊钧认可了张居正的处置办法,张居正是个保守派,并不打算借着这件事扩大化。

  朱翊钧也没有进一步激化矛盾的打算了,他手里的力量还不够强大,等到工兵团营哪里都是的那一天,朱翊钧倒是要看看,谁还敢挟民自重。

  张居正离开了通和宫御书房后,真的是擦了一把冷汗,又一次成功封印了怪物的他,庆幸之余,略微有些担忧,他走后,谁来封印呢?

  没有人了。

  但其实仔细想想,陛下也不是那种追求无序,用最激烈手段解决矛盾的人,只要不让陛下陷入完全的绝望,一切都好说。

  张居正的处置速度极快,顺天府到应天府限到时间是十五天,而顺天府到松江府的限到时间为两天,大明海防巡检的快速传递,让沿海的政令传递速度,超过了陆地,这是大明海陆并举的结果之一。

  申时行的手伸得有点长了,他是松江巡抚,昆山、嘉定、太仓是苏州的地盘,是应天巡抚李乐的辖区,虽然都是张居正的门下,但竞争是普遍存在的。

  李乐赶到嘉定的时候,申时行已经抑制了奴变的进一步扩大,甚至开设了粥棚,不让矛盾进一步激化。

  “申巡抚,确实非常想要进步。”李乐见了申时行就是一阵的阴阳怪气。

  申时行的手伸的太长了,而且因为申时行太想进步了,废除贱奴籍走在了所有人面前,苏州府的奴仆们,可不要羡慕?

  所以李乐对申时行有些怨气,他和张居正一样觉得,申时行废除贱奴籍的动作太快导致了奴变。

  申时行也没有多说,而是摸出了一卷书递给了李乐,李乐看完之后,吐了口浊气说道:“幸亏巡抚来得及时,否则恐怕酿成大祸了。”

  这一刻李乐只有庆幸了,问题比李乐想象的更加严重。

  操戈索契,可是武装斗争,稍有不慎就是天崩地裂,民乱的传递极快,很容易引起周围州县响应,已经有七家乡贤缙绅不肯交出卖身契,被破门灭户了,这种无序的运动,会速度的扩张开来,干柴碰到了烈火,一点就着,操戈索契的奴仆们,就是干柴,破门灭户就是火苗。

  一旦奴变成为了民乱,届时恐怕李乐也得进京请罪了。申时行离得近,还有水师坐镇,快速反应,将一场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之中。

  李乐得感谢申时行。

  “我是要继承先生衣钵的。”申时行平静的说道:“所以,我就必须把所有的事儿做好,不让陛下、先生为难。”

  可惜的是,先生的衣钵,从来没想过传给门下,而是要传给陛下,这一点,从高拱被罢免之后,张居正提出事主权一号令之后,就已经注定,当然新政的衣钵接不过来,但先生的首辅位置还是能图谋的。

  申时行的确想进步。

  “以前没发觉你有这么大的企图心。”李乐有些疑惑的说道:“你以前那个不争不抢和稀泥的劲儿呢?”

  申时行有个外号,叫端水大师,是和稀泥的另外一种说法。

  “人都是会变的。”申时行颇为感慨的说道:“要是能做到,谁不想做呢?”

  申时行的性格,在张党之中,算是保守和温和的,而且多少有点不争不抢,可是机会就在眼前,申时行就不得不改变,他真的很想进步。

  青史留芳的诱惑,没有读书人能够免俗。

  “我本来以为,催化了嘉定奴变的原因是松江府完成了废贱奴籍,刺激的本就紧张的局势,但其实完全不是如此,是主张绝对自由的诗社书坊,闹出来的乱子。”申时行又拿出一份杂报,嘉定静远书坊印的杂报,彻底激化了矛盾。

  “咎由自取!咎由自取!”李乐看完了这本杂报,立刻拍桌而起,愤怒无比的说道:“咎由自取!活该!”

  李乐看完了杂报,差点跳起来了,里面的内容过于逆天。

  这本杂报是激化矛盾的核心,根本不是张居正认为的松江府废除贱奴籍,刺激了苏州奴仆。

  杂报上的观点,包含了之前引发凌云翼打人的逆天言论,废除贱奴籍的三个不自由,尤其是奴仆失去了选择成为奴仆生活的自由。

  在老爷们看来,给奴仆一口饭吃是赏赐,奴仆应该跪在地上感恩戴德,脱衣罚跪这是羞辱?这是教化!

  除此之外,杂报的内容,还主张废除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因为这是干涉贸易的自由。

  而官厂团造成为工匠,工兵团营成为工兵,已经是江南地区奴仆最后的希望了。

  这份杂报里主张,将一切官厂煤钢、毛呢、织造、造船、桐园、驰道、种植园等等,立刻扑卖给民间,因为这些官厂的存在严重破坏了贸易的公平,仗着规模优势强行平抑市场价格,造成了民坊投资血本无归、民坊不愿意投入、市场的交易公平被破坏等等。

  而且工匠们人心思动,都想着进官厂,而不愿意在民坊,破坏了民坊的生产,解决之道,就是将这一切原罪的源头——官厂扑卖到民间,就一切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不是,他们这是准备抢陛下的钱?”李乐立刻就有点绷不住了,指着杂报说道:“他们抢谁不好,抢陛下的?这都是陛下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大笔投入后的成果啊,他们想吃就能吃的?”

  大明当下是君父、君国、君师没有切割的时代,公私并不完全分明,陛下今年还觉得国帑投入太多,内帑还算充裕,打算爆一波金币,这帮绝对自由主张的家伙,居然要抢陛下的固定资产?!

  所有官厂可是有一半的盈利要入内帑,这扑卖官厂,就是抢陛下的固定资产!

  李乐到这里也就彻底明白了,为何这些奴仆们会突然揭竿而起,甚至等不到政令的推行了,若是按着杂报的内容去做,这是斩断了所有奴仆心中的希望,彻底断了他们的期盼,不闹到操戈索契才奇怪。

  成为工兵团营的工兵,在奴仆们的眼里,就是成为陛下的家奴,区别在于,天子家奴能吃饱饭。

  奴仆们对官厂不了解,他们不知道孩子还能上学,不知道还有合理的劳动报酬可以领取,不知道可以自由择业,不愿意在官厂,也可以入民坊。

  生产关系转变这件事,奴仆们无法理解,他们能理解的就只是,做陛下的家奴,能吃饱饭这么简单。

  即便如此,已经有足够的诱惑力了。

  “又不是没抢过,当年成祖文皇帝的住坐工匠,那么多的船厂,造船厂漫长的产业链上的产业,依托于下西洋海贸的官厂,不都是在遮奢户们不断鼓噪风力舆论,以风力裹挟政令,最后抢到手了吗?”申时行的神情还算平静,前辈们做到过,那后辈们踩着脚印去做就是了。

  以风力裹挟朝政,这种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抢你皇帝点固定资产罢了。

  仁,讲的是无等差之人,相互亲爱,可是从未做到过。

  “大帆船在六月初一到松江港了,泰西诸多使者,对嘉定奴变纷纷表示惊诧,询问是否会影响到大帆船海贸。”申时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事丢人丢到泰西去了。

  申时行在被问到的一瞬间,恨不得把泰西特使们通通砍死,这样一来,就没有友邦惊诧了。

  要是申时行的激进行为,废除贱奴籍引起的奴变,申时行也就忍了,感情是这些个印的遍地都是的杂报最终激化矛盾,这实在是让申时行火冒三丈。

  这的的确确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势要豪右制造出的绝对自由的主张,让矛盾激化到了如此地步。

  “朝廷发来了申饬我等无能的圣旨,既然是你李巡抚的地盘,你当如何?”申时行说起了后续的处置,大明水师要回巢,那么如何安置?

  李乐看完了圣旨,咬牙切齿的说道:“自然是工兵团营了,先让这些奴仆忙起来,闲则生变,我亲自去讨要身契,不给把家给他抄了!年底之前,南衙十四府全都要普查丁口,废除贱奴籍!”

  “安置这些奴仆的粮食,南衙遮奢户共同承担,不肯认捐,就让奴仆去他家里讨要身契!”

  “一帮什么事都干不成,只知道添乱的蠢货!”

  申时行认可了李乐的处置手段,和松江总兵陈璘深入沟通后,开始收兵,准备打道回府。

  这还没走呢,一听说水师要走,苏州地面的遮奢户们就跑到了嘉定县衙哭爹喊娘,又是哭又是闹,越聚越多,这是生怕水师走了,这帮聚啸山林的奴仆,卷土重来,继续操戈索契,破门灭户。

  申时行也懒得理他们,陈璘开始组织军兵回松江镇驻地了,松江巡抚和水师总兵,以及提督内臣张诚等人,各写了本奏疏入京,将嘉定奴变的前因后果,以及处置办法上奏朝廷。

  今岁大帆船上的泰西使者,也开始乘坐水翼帆船抵达了天津卫。

第499章 知耻,谓有羞恶知荣辱之心

  朱翊钧收到了申时行、总兵首里伯陈璘、提督内臣张诚的奏疏,三本奏疏从三个视角解读了嘉定奴变的原因。

  申时行在奏疏中承认是因为自己激进执行催生的奴变,同样他也认为是绝对自由主张的杂报,印的到处都是,激怒了本就处于愤怒中的奴仆,最终激化了矛盾。

  陈璘的看法是,江南奴变一直在持续,是人地矛盾、人身依附生产关系矛盾的延续,是废除贱奴籍的政令和反对政令力量之间矛盾冲突的直观体现。

  而张诚的意见是,势要豪右意图抢劫陛下的固定资产!陛下有人打上门来了!才让想要当陛下家奴的奴仆们,选择了铤而走险!罪不容诛,应该统统杀头!

  这是完全不同的视角下的三个原因,站在不同立场得到了三个不同的原因。

  提督内臣张诚,更是怒骂不止,也敢打皇帝生意的主意,简直是无法无天!通通砍头,砍一批头杀鸡儆猴,以收威吓之效!谁打皇帝生意的主意,谁就得死!

  都得死!

  万历之前,宫里的日子过得并不痛快,或者说,银子并不是很多,造成了宫婢宦官为了争抢点残羹剩饭,斗的你死我活,而老祖宗冯保和二祖宗张宏,虽然能力很强,但让宫婢宦官不再肆意妄为的原因是,宫里现在很有钱,比国帑还有钱。

  巨富!

  穷凶才会极恶,万历年间的宦官变得温和,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宫里有钱了。

  这鼓噪将一切官厂扑卖民间的主张,这不是断陛下的财路吗?断陛下财路不就等同于杀了宦官宫婢们的父母吗?

  杀人父母的血仇,这宦官们如此反应就不足为奇了!

  “陛下,松江提督内臣张诚,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还是有忠君之心的,臣以为,张诚说得对,就该抓一批,哪怕是不杀,也要流放到爪哇去,杀一杀这个风头,否则谁都想侵吞了。”冯保在陛下面前上了谗言。

  京堂的完全自由派,还不敢把主意打到官厂头上,江南的杂报,足够的炸裂!他们准备把手都伸到皇帝的腰包了,这已经不是一般的逆贼了!

  朱翊钧无奈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是时候抓一批了,要么怎么跟奴仆们交待呢?毕竟应天巡抚、松江巡抚,都给奴仆们许诺了,若是做不到,那就是酿出更大的民变,朕其实也不想的。”

  “陛下宅心仁厚,这帮没有忠君体国之心的势要豪右,老是让陛下为难,不肯为陛下分忧解难。”冯保连忙说道。

  宅心仁厚?骗鬼都没这么骗的。

  都是遮奢户们害的陛下圣明有损这显然是鬼话,但在君君臣臣的封建礼教之下,这样说又十分的合理。

  应天巡抚李乐已经在抓人了。

  “其实绝对自由派的部分主张,也有可取之处。”朱翊钧拿起了那份杂报,他已经十分耐心地看完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朝廷官厂的庞大规模,的确对民坊的经营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比如民间的造船业,迟迟无法造出三桅夹板舰来,不是不能造,但造出来就是亏钱,需要更高的价格获得原料,更高的价格聘请经验丰富的船匠,需要更低的价格,跟朝廷的官厂竞争。

  大明五大造船厂的规模,在成本上有优势,而且因为五大造船官厂的丰厚待遇,也形成了人才虹吸,也就是‘宇宙的尽头是编制’的效应,民坊里所有熟练工匠们最大的期望,就是进入官厂,成为一名住坐工匠,享受丰厚待遇的同时,也给儿子、女儿找到学上。

  就大明官厂有匠人学堂和女校织院这一件事,就不是民坊能够给同等待遇的。

  导致民间的造船业根本挤不进来,这种重资产的行业,投入太大,亏损不是一家一户能够承担。

  甚至在万里海塘的种植园里,还有摘了铃铛的奴仆,划着舢板,逃入朝廷官园的记录,这些都是官营对民坊的影响。

  “陛下,这完全都是妖言惑众,把官厂扑卖给他们,他们也经营不好的。”冯保察觉到了危险的信息。

  大明已经进行过一次了,朝廷不再官船官贸后,也逐渐失去了对海禁的执行能力,通过裹挟风力舆论,最终影响政令后,大明的商舶也没有如日中天,全世界都是,反而慢慢落后于泰西了。

  现在甚至连家门口,马六甲海峡都有一個恶客,果阿总督府迟迟不肯滚蛋。

  把官厂扑卖给民坊,根本得不到什么好的结果,势要豪右破坏了住坐工匠制之后,并没有能力把握海贸这泼天的富贵。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说有道理,又没有说采信他们的主张,不必紧张,想从朕手里扣走一厘银都别想!要是被他们偷走一厘银,那朕这个聚敛、贪婪、吝啬的骂名,不是白白背负了吗?”

  “有道理归有道理,这份委屈,他们就生受着吧。”

  冯保放心了下来,陛下可是很喜欢银子的。

  因为掌控白银,也是掌控权力,这是冯保最近思考明白的问题,掌控白银,就会掌控社会资源的调动,想坐稳这个天下至尊的宝座,就拥有用富甲天下的财力,白银,也是皇权的一部分!

  朱翊钧收起了完全自由派的杂报,好奇的问道:“林辅成林大师,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朕听说,他被抛弃了,光德书坊要倒闭了吗?逍遥逸闻要停刊了吗?”

  冯保略显无奈的说道:“的确要关门停刊了,不是因为无力维持,这几日,抛弃林辅成的遮奢户们又回头了,他们发现鼓噪完全自由主张,极为危险,就回头了,但不是遮奢户回头林辅成就还在原地的。”

  “林辅成有些意兴阑珊,懒得再折腾了,打算回家种地去了。”

  林辅成意识到了没有什么命运的馈赠,只有暗中标好的价格后,对著书立说的事儿,不再执着,准备放弃了,这种考虑也是为了保命,鬼知道这些给他银子的牛鬼蛇神们,是不是包藏祸心?

  “这是最新一期的逍遥逸闻,林辅成说打算休刊了。”冯保呈送了今天的逍遥逸闻,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期的逍遥逸闻了。

  内容是关于小钱害民以及江南奴变的内容,他到最后,还在为大明人人有使用良币的自由,人生而自由,奔波发声。

  林辅成并不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他的很多想法,都很不成熟,甚至在实践中是幼稚的,可是他还是用自己所学,为大明变得更好而努力。

  这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杂报的笔正了了,毕竟绝大多数的杂报,都是遮奢户的喉舌。

  被人包养是没资格谈独立自主的,因为无法获利,这些杂报都是谁给钱就说什么。

  林辅成的逍遥逸闻,朱翊钧还是很爱看的,这么休刊极为可惜。

  “林大师可惜了,让缇帅清街,朕过去一趟。”朱翊钧打算亲自前往,不过身份是奉国公府上家人黄公子,朱翊钧打算亲自去投资,林辅成的自由派他的主张,大部分都有借鉴意义。

  朱翊钧不是第一个到的,大明阔少王谦,比朱翊钧还早来了一些,这刚走到门前,就碰到了。

  “哎呦,王大公子这是闻着钱的味道就扑过来了?”朱翊钧看着恭敬行礼的王谦,就乐呵呵的问道。

  王谦赶忙俯首说道:“就是有点想法而已,过来碰碰运气。”

  这还真的是巧遇,不是王谦故意来这里偶遇皇帝的,王谦是来谈买卖的,在他看来,《逍遥逸闻》,有利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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