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科学的海洋里,会忘记时间,但身体顶不住的话,大明会损失一大笔财富。
走出了藏经阁,朱翊钧才松了口气,朱载堉现在捣鼓的东西,朱翊钧也就仅限于还能看得懂了。
“陛下,不是说找德王商量下,劝郑王入京的事儿吗?”冯保低声问道。
皇帝来皇家格物院,根本就不是单纯的为了教科书,而是为了迁藩王入京,要先跟藩王达成一致,再进行行动,最好有人做榜样。
朱翊钧摇头说道:“日后,这些庶务就不必打扰皇叔了,浪费皇叔时间真的是太可耻了,直接去信给郑王吧。”
朱载堉的每一秒钟对他而言,对大明而言都非常的宝贵,乱七八糟的事儿,挡在格物院门外就好。
朱翊钧这辈子做了很多很多买卖,有赔有赚,大部分都赚了,但这些买卖里,最成功的一件,不是市舶司、不是国窖白酒,而是对朱载堉的投资。
皇家格物院的产出,是直接促进大明生产力发展的技术进步,只用白银就能换来这种技术进步,朱翊钧和他的大明,赚大了!
给朱载堉的父亲郑王写信,让郑王做个表率,带着郑王藩入京来,这件事很难做,因为郑王藩不是郑王府一家,那么多的郡王,都需要仔细商量,这是大事。
万历十年四月初七,忠诚的顺天府终于完成了顺天府的普查丁口,这让顺天府丞王一鹗狠狠的松了口气,虽然只是第二,但也足够交待了,毕竟松江府那地方都是流动过去,普查丁口是必然工作,松江府做在了前面,而顺天府没有基础的情况下,完成了皇册的修订。
到底谁更忠诚?顺天府认为上下认为能够如此快速完成,更加忠诚。
顺天府的人丁分为了城坊、城厢、乡野,在九门之外的民舍草市,属于城厢,这就是分界岭,里面是城坊,再往外就是乡野,而对于丁口的普查,也是登记造册,新的黄册出现在了朱翊钧的桌上。
顺天府是京畿,整个京城包括九门民舍草市,人丁共计128万众,而京师外十九州县共计132万,整个京畿丁口为260万人,如此庞大的人口,贱籍高达十四万人。
而顺天府已经率先废除了贱籍,走在了大明所有府州县的前面。
废除贱籍就是强压牛喝水的政令,为了彻底废除贱籍、卖身契,顺天府丞王一鹗也是做了很多工作,西土城遮奢户、西城的富户、东城的贵户、外城缙绅、乡野的乡贤,都十分‘积极主动’的将家中的卖身契交到了顺天府衙门,并且准备举行公开销毁。
十四万人的卖身契销毁,不是一个小事,为了顺利执行,王一鹗请求礼部制定了仪程,并且邀请陛下亲自观礼。
确定废除卖身契,不仅仅是朝廷一句话的事儿。
“下章顺天府,后日朕必然亲自前往。”朱翊钧给了王一鹗支持。
第493章 诏曰:今日,废除贱籍
顺天府丞王一鹗要废除贱籍,其废除的地点,在北土城的砖石城墙外。
北土城就是京营的北大营,为了方便操阅军马,尤其是春秋大阅的进行,在北土城的北侧,有一片巨大的校场,可供十数万人的锐卒进行操练。
之所以选择北大营进行废除贱籍的仪程,完全是为了借着北大营的利刃,威慑恐吓势要豪右,废贱籍就是废除贱籍,把圣命不当回事的后果,要好好掂量下脑袋。
即便是京营在河套,但老营依旧留守两万锐卒,这些锐卒中有数百人,是跟着戚继光平倭的南方客兵,剩余的庶弁将大多数都是万历元年的老营,就是最开始的一万锐卒,这是戚继光留下的火种,一旦大明讨伐板升不顺甚至兵败的情况下,老带新,可以最快的形成战斗力,防止生变。
这是戚继光的料敌从宽。
除了震慑之外,王一鹗也实在是找不到能够组织如此规模行动的地方了,毕竟这两万锐卒听命于皇帝,可以组织十四万的贱籍入北土城,在朝廷的见证下,由持有卖身契的势要豪右本人,亲手废掉贱籍。
势要豪右们恨死松江学派自由派魁首林辅成了!他本该是‘向官僚、专制公开挑战的旗手’,向皇帝过度干涉海贸、煤铁开炮的自由派,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彻底成了皇帝的走狗,甚至为皇帝废除贱籍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贱儒们甚至连林辅成都辩不过,更遑论去挑战礼部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了。
自由,就是无羁绊之谓也,卖身契在,那就是奴仆。
强人身依附,就是自由的敌人。
朱翊钧同意了王一鹗的请求,代表着皇帝行使皇权对王一鹗的行为进行了支持,如果酿成民变,其后果不堪设想,大明京师,天下首善之地,闹出民乱来,才是笑谈。
王一鹗对京营有信心,对京营的组织度有信心,再找不到比京营更有组织度的集体了,而且他对势要豪右的软弱性心里有数,当顺天府张榜公告的时候,势要豪右们没有过多的抵抗,选择了认怂。
万历十年四月十日,天朗气清,因为风向的关系,西山的煤烟吹不到京师,北大营外的天空碧蓝如洗,大明皇帝的车驾,在先导车的引领下,从德胜门缓缓步出,旌旗在烈烈风中卷动,号角声此起彼伏,庞大的仪仗缓缓的停在了北土城外的校场。
按照礼部的议定的典礼,这次的废除贱籍之事,其实不是大祀,不必身穿十二章衮服,十二冕旒,但朱翊钧依旧把自己的十二章衮服拿了出来。
朱翊钧认为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新政开始全面惠及穷民苦力的明确信号。
礼部尚书万士和直接就麻了,他根本不知道陛下要这么隆重,准备的典礼规格,根本没有拔到这种高度,但朱翊钧没有下明确的旨意,万士和也不好临时改流程了。
这一身,大多数时候都要祭祀天地和列祖列宗才会穿。
朱翊钧一步步的走上了北土城砖石城墙的五凤楼,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久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潞王朱翊镠,也出现在了皇帝的身侧,同样是亲王冠带,面色一样的严肃。
“宣旨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冯保宣旨。
圣旨很长,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甩了甩拂尘大声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日,废除贱籍,钦此。”
小黄门们将天语纶音逐级传下,三百二十人大汉将军整齐划一的齐声喝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日,废除贱籍,钦此!”
声震云霄。
圣旨非常简单,只有几个字,是因为这封圣旨是给在外等候入场的贱籍们准备的。
姚长兴,西土城的遮奢户中的遮奢户,即便是迁徙入京,在浙江依旧是名门望族,他的大儿子姚光启是海带大王,虽然和他们家没什么关系,但姚长兴还是在次子姚光铭的劝说下,在顺天府张榜公告后,第一个投降。
姚长兴坐在一個长条桌前,镇纸之下,压着厚厚的一对卖身契,他家里的义子、义女,家丁、奴仆、婢女、乐伎、长短工超过了一千三百余人,他不清楚,朝廷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有用吗?你皇帝就是下再多的旨意,就是把卖身契全都收缴毁掉,这些个贱籍们,不还是要在他们家做工,地位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吗?他们不依靠势要豪右能有安稳生活?
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为了新政而新政,这就是姚长兴坐在这里的想法。
在京营锐卒的引领下,穷民苦力,每二十人一组,缓步来到了老爷的面前,穷民苦力,人人面露菜色,面黄肌瘦,都比较瘦弱,就连那些个婢女也是豆芽菜,头发如同枯草一样,眼神黯淡无光,麻木的走到了老爷面前。
看吧!
这就是穷民苦力的样子!
离开了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就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的存在!
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抽什么风,要看向这些人。
这些个穷民苦力的存在,不就是为了伺候老爷们优渥生活的存在吗?
姚长兴将第一沓卖身契拿了起来,笑着说道:“以后啊,我就不是你们老爷了,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没有身份再拦着你们了。”
“你们啊,自由了。”
姚长兴将二十张一沓的卖身契展示了一下,上面是这些奴仆的名字,顺天府丞王一鹗让人教的这句话,毁掉卖身契前,要势要豪右亲口对这些穷民苦力说出来。
姚长兴无力吐槽,这奇奇怪怪的仪式感,总是让人觉得有点怪。
姚长兴将卖身契撕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里。
纸张回收再造纸,可是毛呢官厂的另外一个重要营收的项目,因为切碎的纸张在白土水中浸泡后,就可以再次做成纸,即便是纸张不够光洁,不够白皙,顶多比草纸好一点,但三级学堂使用完全够用了。
姚长兴以为,穷民苦力们会迷茫,会疑惑,或担惊受怕,甚至是跪下来,拉着他的腿,大声的哭泣,但没有,完全没有发生!
他看到了这二十个穷民苦力眼中泛起了光,那种光,是雀跃和兴奋,是…希望!
这是姚长兴第一次从家里的下人眼中看到这样的光芒!这让姚长兴变得迷茫了起来,疑惑了起来,甚至是有些害怕了起来!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皇帝今日为何会戴着十二旒冕,穿着十二章的衮服,显然皇帝很清楚这其中的意义!
这对穷民苦力,十四万的贱籍而言,今日就是新生的日子,诚然他们不会马上就能够适应自己不再是别人奴仆这一身份的转换,但希望的曙光,在漆黑的夜里,如同朝阳划破了黑暗。
他们至暗的人生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光明。
这对势要豪右而言,或许会成为一个有力的证明,即便是离开了势要豪右,穷民苦力也能活的很好。
但姚长兴太清楚不过了,离开了穷民苦力,离开了这些奴仆,他们再想保持如此优渥的生活,是完全不可能的!
姚长兴有些颤抖的将撕掉的卖身契,放进了垃圾桶里,他忽然闪出了一个想法:大明皇帝是真的节俭,废纸都要回收再利用,既然如此节俭,为何不做垃圾回收的生意呢!
朱翊钧若是知道,一定会惊讶,姚长兴怎么知道皇庄也做垃圾回收的买卖的!这可是一笔很大很大的进项!皇帝这点生意,都被看穿了,毫无安全感了。
“我能去辽东垦荒吗?我听别人说,辽东那边垦荒给田,还能讨到婆娘。”一个有些瘦弱手臂有点长,个头大约六尺的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姚长兴想说话,想教训:倒粪的活儿都没干完,还想去辽东?!
京营锐卒把手中的戚家长刀往旁边一挎,平静的说道:“当然可以,要前往辽东,要到顺天府衙门下辖的广济寺领取路引,凭照川资,有棉衣两件、川资(迁移路费)以及安家、置办农具的银两六两,自便置屯耕种,还免其赋税三年。”
“广济寺若是不知在哪儿,站我身后,此地事了后,我带你前往,要攒够三千人,才会锐卒遣兵护送。”
“须知,这六两银子,不是直接给银,是农具和口粮,若在辽东满三年,六两折半,每年还粮七斗,仍须知,辽东略显苦寒。”
锐卒对政策很了解,因为如果京营退役,也可以前往辽东领屯耕营堡,组织垦荒。
整套制度,完全照抄的洪武、永乐迁民的作业,万士和从旧纸堆里捣鼓出来的祖宗成法。
“我愿意去!”这男子极为兴奋的站在了军兵身后。
姚长兴呆滞的看着那人,心里不是滋味,他虽然不给奴仆银子,但是管饭,也没饿着这人,这人就这么直接走了,甚至没跟他这个老爷说一句话,问问他的意见。
这让姚长兴有些失落,但卖身契都撕毁了,似乎真的没有身份去干涉过去的奴仆追求新生活了。
姚长兴是势要豪右里,为数不多有点良心那种,在他家干活,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都给口饱饭吃,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但是其他地方就没有姚长兴这么温和了,那些个解除了卖身契的奴仆,甚至当场发飙,要抽出锐卒的刀把老爷斩杀的都有,可把坐在长条桌前毁卖身契的老爷给吓懵了,平日里一个个低眉顺眼,这会儿一个个张牙舞爪,宛若疯癫。
大明皇帝朱翊钧一直正襟危坐,他看起来面色平静,甚至带着笑容,但双手紧握着龙椅的把手,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大明皇帝需要力量,需要很大很大的力量,足以让老天爷都为之侧目的力量,才能保得住大明的新政,让大明在满目疮痍的狼藉中,浴火重生。
而现在,他又获得了一份力量。
每凝聚一份力量,朱翊钧就对保住新政,至少人亡政不消,多一份期许。
坐在皇帝旁边的张居正、王崇古,彼此眼神交汇,都露出了一个笑容,大明,蒸蒸日上的感觉真好。
对于王崇古而言,如果开海投资的分红能少点就更美了。他能赚钱,儿子也能赚钱,真的是花的没有赚得多,得亏在陛下这里的斩杀线也提高了一大截。
能坐在五凤楼上的都是三品及以上,其他人就只能站着,而海瑞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他是站着的,他靠在城墙边上,用力的向下张望着,面色通红!
他在嘉靖年间骂道爷焚修,在隆庆年间骂先帝奢靡,在万历年间,他真的挑不出皇帝一点点问题来,如果硬要说,那就是过于朴素,不够劳逸结合。
但朱翊钧不认为自己日子苦,身边一大堆的宫婢伺候,出行身后跟着一大堆的尾巴,这还是朴素?节俭是节俭,但不是日子苦,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陛下,臣下去看看。”海瑞终于忍不住走到了皇帝面前,俯首说道。
“去吧去吧。”朱翊钧连连挥手说道:“替咱看看,咱这一身行头,委实是不大方便。”
朱翊钧这一身,连冠带加起来快十斤重了,穿起来不方便,行动起来也不方便,那些个鸡零狗碎的玉佩,走快点就叮叮当当的响,当然四方步迈的稳,不会响起,每次端着架子迈四方步,朱翊钧都能想到镇元大仙的龙行虎步,觉得自己颇有气势!
这不是错觉,大明臣工都觉得陛下的确有人君风范,穿青衣不穿紫衣,也威严无比。
十四万的贱籍悉数废除后,朱翊钧才摆驾回宫,他本来要宣见王一鹗,夸奖他的忠君体国,顺便再给他升升官,这顺天府丞的正四品,该升转三品巡抚一方了,日后文华殿上,必然有王一鹗一席之地。
但他没找到王一鹗,因为要去辽东垦荒的新自由人,实在是太多了,王一鹗刚忙完废除贱籍的事儿,就直接去了广济寺,他要给穷民苦力开路引去。
“忙,忙点好啊,忙到没工夫见朕了。”朱翊钧听闻冯保的汇报,笑了笑说道:“等他忙完了,宣到通和宫御书房来见朕。”
整个废除贱籍的大典礼上,没有出现大的幺蛾子事,锐卒的战斗力是极为强悍的,带兵刃,一个人看着二十个人轻轻松松,势要豪右更是不敢作妖,本来打算干点什么,反而在解除贱籍后,变得非常的胆小,甚至不敢大声训斥。
若不是锐卒们拦着,这些废除贱籍的穷民苦力,累积在心头的怒火,一定会会把在场所有的势要豪右给烧的干干净净!
反倒是势要豪右们总是下意识的往锐卒身边靠,生怕锐卒一个‘不小心’失察,血溅五步。
王一鹗的胆子是真的大,满含怨气的穷民苦力聚在一起,还敢邀请大明皇帝亲自观礼。
朱翊钧在三天后才见到了王一鹗,王一鹗真的忙到晕头转向,三天一共睡了七个时辰,才算是加班加点,把三万四千丁口送往了辽东,由京营锐卒四名千户带领,蓟镇军兵三千人护送,前往辽东垦荒。
侯于赵回京叙职的时候,朱翊钧问他,辽东垦荒需要多少人啊?侯于赵对皇帝大言不惭的说:辽东垦荒,多多益善。
上一个说多多益善可是兵仙韩信!
侯于赵并没有领兵作战的本事,但是垦荒,他觉得自己十年经验,再加上做事认真,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王府丞受累了。”朱翊钧看得出来王一鹗是真的累。
“臣惶恐。”王一鹗猛地站了起来,就要请罪,这起猛了,身子一软又坐在了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