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92节

  “黄公子,许久不见,仍然是风采依旧。”林辅成是绝无资格见到皇帝的,所以他还是不知道黄公子就是皇帝这件事,当初西山大觉寺聚谈,黄公子和王公子是唯二留下的人,而且黄公子的嚣张跋扈,反倒是让林辅成对自由二字理解更深了一些。

  朱翊钧笑着说道:“林大师客气了。”

  “都是贵客,进去说吧。”林辅成在前面带路,将贵公子们带入了书房,林辅成令人看茶后,有些颓然的说道:“这临行之前,还有二位贵客前来,真的是蓬荜生辉,承蒙贵客错爱了。”

  “钱的事儿,对我们而言,不是问题。”王谦倒不是说大话,他真的觉得有利可图,逍遥逸闻的销量其实已经收支平衡,再创办新的书坊,再各大城铺开之后,再加上广告,回报绝对丰厚。

  到时候,谁再鼓噪风力舆论,王谦就跟他们对轰!

  在王谦看来,这风力舆论不就是钱的事儿吗?他有的是!

  林辅成摇头说道:“实乃是江郎才尽了,肚子里就这点东西,都倒完了,也不算是白白入京一次。”

  “是有什么顾虑吗?”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林辅成带着几分尴尬说道:“江南奴变,朝廷必有动作,本来只是想避避风头,但后来想了想,还不如直接关门歇业,省的惹人耻笑,我推崇自由,结果到头来,我也不过是别人养的狗而已,这还有什么可推崇的呢?”

  这就是让林辅成最难接受的事实,他之前在松江、在南衙推广松江学派,所到之处,都是竭诚欢迎,每次聚谈都是无数人聚集,让林辅成由衷的自豪,但这种火热和热情,其实都是有心为之,为朝廷的政令分辩了几句,立刻遭到了遗弃。

  推崇自由的人,本身就不是自由的,这是何等的怪谈,他推崇的所谓自由,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的虚妄,也是林辅成如此心灰意冷的根本原因。

  一切都是假的!

  从一切的开始,他林辅成就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丑!

  他还不自知,反而洋洋得意。

  “原来如此。”朱翊钧了然,他想了想对着冯保耳语了两声,小黄门走了出去,去取一本邸报。

  林辅成不是找不到钱了,以逍遥逸闻的销量,他完全可以接受西土城遮奢户的钱,西土城遮奢户们也拿林辅成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任由他表达自己的观点,因为他的光德书坊已经收支平衡甚至可以部分盈利了。

  但他的道心碎了,对自由的信仰也崩塌了,这就是他想要离开的根本原因。

  君子是知耻的,知耻,谓有羞恶知荣辱之心,知道羞愧和荣辱的时候,人就会有自尊,人有了自尊才会自由,这是林辅成讲个人自由的时候,首要提倡的。

  显然,林辅成输给了自己的学问,行者,发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虚伪;而卒无所得矣。

  在人生道路上行走着的人啊,如果做事的时候,不是忠于自己的认知,不是忠于自己的灵性,那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虚伪的,并且不会有任何的收获。

  这就是林辅成为何要走的原因,在学问一道上,他已经无法确定我是谁这个问题了。

  “其实林大师没必要妄自菲薄。”朱翊钧拿过来了一本邸报,翻到了他要的那一页,递给了林辅成说道:“这是辽东巡抚侯于赵提出的,一个大明皆为王民的主张。”

  这是基于平等的基础上,解决辽东问题的纲领。

  林辅成看了片刻摇头说道:“我看过这份邸报,这不就是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的华夷之辨吗?根据我的考证,这不是出自《论语》,而是元儒许衡,为解释胡元入主中原的曲解,为了胡元统治解释罢了。”

  “当初金国儒生郝经,也有类似言谈,曰: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

  大明建立之后,华夷之辨也走过一段弯路。

  原句是:孔子作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诸侯,专指周天子册封统治一方的各方君主,全都为华夏苗裔,意思是诸侯用了夷礼就是夷狄了,只有诸侯用中国礼法才算是中国的诸侯。

  金国贱儒郝经先是说:今天无论是谁能用中原的士大夫,能行中原的礼法,就可以成为中原天子。

  元时儒生许衡又说,夷狄只需要用了华夏的礼仪,就是华夏了。

  这种儒生曲解孔子之意,是对儒家的背叛。

  大唐之前,一个个高喊着夷狄狼面兽心的儒学士不见了,变成了只需要用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这和北宋灭亡,南宋再次灭亡,华夏陆沉的时代变迁有很大的关系。

  “林大师的学问是没问题的。”朱翊钧笑着说道:“一个大明皆为王民,可不是这样解读的哦,林大师再看看。”

  侯于赵的腚坐在大明这头儿,并没有因为十年的边塞生活,而有任何的改变。

  “是我疏忽了。”林辅成再次细读之后,才明确了这个王民的王,是使臣服于王化的意思。

  是强制性的改变服饰,改变生活习惯,具体而言是改汉姓汉名、用汉文说汉话,改变生产方式,塑造价值观和世界观,以维护大明利益为第一原则的王化路线。

  和宋元两代的夷狄只要用士大夫就是中国之主,是完全迥异,甚至是相反的两条路。

  “这侯于赵如此阴险的吗!”林辅成品出了其中的深意后,立刻站了起来,而后慢慢坐下。

  就侯于赵这个搞法,那还有什么北虏东夷女直瓦剌兀良哈的区分?这分明是以在亡其文化,彻底纳入一个大明这个框架下。

  林辅成之所以说侯于赵阴险,是因为,这个手段起初看起来是无害的,但只要两代人,三十年,大家都是大明人了。

  侯于赵避而不谈,但林辅成读出了潜台词:那若是草原人,不认可一个大明,怎么处置?

  侯于赵只字未提。

  如何处置已经有明确的成文法了,卧马岗有两个大矿山群,金银铜煤,胜州有大煤山,可以任选其一。

  这大抵也应验了一个道理,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大明哼哧哼哧的忙,可不是白费力气。

  “果然做实事的人,总是如此的心狠手辣。”林辅成不由的叹服道。

  朱翊钧摇头说道:“可是这是一种平等,是一种彻底的和解,都是大明人,这就是平等,都是大明,这是和解。”

  起初朱翊钧也认为侯于赵说的平等与和解,只是彻底消灭冠冕堂皇的说法,但认真想过之后,的确是平等和彻底的和解。

  难道大明讨伐板升之后,任由草原人被各种寺庙朘剥,被花柳病缠身,始终处于一种半自然经济之下,一阵冬风吹过,牛羊牲畜人丁死伤无数吗?

  “所以,林大师的学说不是没有用的。”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那辽东巡抚也是和林大师说了之后,才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而且,眼下文华殿的明公们,普查丁口,查问隐丁,废除贱奴籍,不是自由吗?”

  “我不行。”林辅成有些迷茫的说道:“我只是一个伪君子罢了。”

  “不,林大师可以的。”朱翊钧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低声说道:“林大师也不想绝对自由派,鸠占鹊巢,玷污自由这两个字吧?”

  “林大师是松江学派的魁首,若是林大师退了,正统的自由之说,还有人去维护吗?!”

  王谦之前一直插不上话,现在听到了这里,立刻开口说道:“没有!真正的自由说,将会被混淆视听的绝对自由派所代替,他们会披上你的衣服,以正统自居,沐猴而冠,以自由的名义,破坏自由!”

  “林大师,你真的忍心看到这一幕,坐视不理吗?”

  林辅成的面色终于痛苦了起来,而后站了起来,有些焦虑的走来走去,最终深吸了口气说道:“不能…我只要一想,就觉得懊恼无比!”

  朱翊钧和王谦相视一笑,林辅成似乎被唤醒了斗志,再次化身成为了自由的斗士。

  大明皇帝只是需要一个喉舌,王谦需要的是利益,而林辅成需要的是著书立说,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朱翊钧和林辅成聊起了小钱害民和江南奴变,聊了有小半时辰,朱翊钧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走到外面,朱翊钧对着王谦低声说道:“五成。”

  “那是自然。”王谦立刻俯首说道,他知道皇帝要五成的利,这是典型的政以贿成,王谦对这玩意儿太熟悉了,林辅成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需要一个保护伞保驾护航。

  “那朕走了。”朱翊钧翻身上马,向着通和宫方向而去。

  林辅成认为小钱害民,列举的例子是王莽篡汉,发行了三种货币,大泉五十、契刀五百和一刀平五千,大泉五十和五铢钱几乎同等大小,但等于五十枚五铢钱;契刀五百和一刀平五千,是刀币,分别等价于五百枚五铢钱和五千枚五铢钱,这就是大值虚币。

  用这种大值虚币掠夺民间财富,那么铸造薄如蝉翼的铁钱、飞钱,和这种大值虚币是同等性质的朘剥。

  “所以说,反对聚敛,真正应该反对的是这种掠夺,而不是耻于言利。”朱翊钧搞明白了礼法之中,反对聚敛的根本原因,不是反对朝廷铸钱,而是反对这种毫无底线的聚敛,或者说是抢劫。

  北宋时候汴京城一斤煤卖200文,就是聚敛,大明煤一斤六文,就是兴利安邦。

  这也是能够解释,大明万历通宝的政令能够持续推动的原因,因为朝廷铸钱,的确有利,但绝对谈不上聚敛二字,九二五银的银币和足重的铜钱,能够被广泛接受并使用,钱法才能贯彻执行。

  “咱们大明朝中这些个士大夫,念经都能念歪了,真的是不学无术。”冯保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聚敛之害,说的是王莽搞得这种大值虚币,后来王莽就被推翻了。

  张宏则是眉头稍皱说道:“林辅成既不是举人,也不是进士,他都知道的事儿,咱们大明的士大夫真的不知道这些话的本意吗?有没有可能是故意的?”

  “有理!就是故意的!”冯保立刻说道。

  这俩宦官那真的是一唱一和,逮到机会就进些谗言,能踩文官一脚的机会,那是绝对不会错过,也不能怪冯保和张宏进谗言,因为他们说的是践履之实,可能真的是故意的。

  而林辅成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那就是江南奴变中,奴仆的胆怯,申时行、陈璘、张诚,都是站在各自的角度去分析了江南奴变的原因,但林辅成提供了站在奴仆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只有活不下去了,真的忍受不下去了,才会闹到聚啸山林水寨这一步,他们想要的东西,就是吃饭。

  就林辅成在松江府见到的奴仆,就没有一个敢在主人面前大声说话的,没有奴仆能吃饱饭,或者穿上新衣服,即便是拉去给小厮配了也不会有,卸到所有枷锁,是他们的最后抗争。

  奴仆、佃户、小农,他们求得不是平等,更不是自由这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们太遥远了,这是君子,治人者讨论的问题,穷民苦力,小民们,他们求得是活着。

  大明有的是地方安置这些奴仆,绥远、辽东、长崎、鸡笼、吕宋、元绪群岛、旧港,这些地方都可以安置,去这些地方,的确很苦,但能活。

  穷民苦力是能够承受苦难的,但在承受苦难之余,再承受羞辱,这是何等的残忍。

  “去查一下,这个林辅成当初为什么没考中举人。”朱翊钧就奇了怪了,以林大师做学问这个认真劲儿,能考不中举人?

  大明举人真的很难考。

  朱翊钧见了无数的举人和进士,他敢断言,很多的进士和举人,天资和认真,绝对不如林辅成。

  林辅成有名有姓有路引,查起来并不困难,缇骑调查,直接让王次辅的儿子王谦去问了问,然后顺着线头查了查,才知道林辅成到底为何没有考中举人了。

  得罪人了。

  林辅成是个狂夫,看他数次舌战群儒就能看得出来,嘉靖四十三年,林辅成前往杭州游学,在西湖边得罪了仁和夏氏的少爷,这没出杭州城就被抓了,理由是强淫良家,即便是林辅成亲爹百般周转,但林辅成一个外地人,最终还是被判了杖三十,流放三百里,徒三年。

  这有罪在身,就不能参加科举了,为此林辅成也消沉了几年,成了个画家。

  “厉害啊,不愧是半县之家,毁一个人的前程,只需要张张嘴就是了。”朱翊钧看完了卷宗,这就是个冤案,因为那良家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卷宗中有一句‘羞愤奔走他地,不能寻’,就是说整个案子,那良家连影子都没有一个,就判了。

  仁和夏氏,是仁和县半县之家,就是半个县的田亩都是他们家的,真正的只手遮天。

  林辅成现在不是罪身了,万历二年刑部查了旧档,确定是冤案,就给划去了,当然也就是如此了。

  沉冤昭雪,他也不再继续博功名了,都扔下那么多年了,八股文都不怎么会写了。

  大明各地府州县是捷报频传,普查丁口这事儿,磨磨唧唧了半年,忽然之间有了巨大进展,各地奏闻考成,都是在加速普查,一定会在年底之前,完成普查丁口,清查隐丁之事!

  不为别的原因,因为操戈索契、锯坐索契的事情已经发生,警钟已然敲响,再磨磨唧唧、拖拖拉拉,闹出民变来,别说进步了,直接进狱了!

  大明对民变的考成是最为严格的,一旦闹出民变,最少也是押送入京徐行提问,这大牢一坐最少就是三年,因为民变成因极为复杂,需要平定、安抚、安置、减免税赋、休养生息等等。

  只要调查出来民变和知县知府布政司巡抚有关,最少就是褫夺官身功名,流放烟瘴之地,如果酿成大祸,脑袋砍下来,平息民愤是必然。

  眼看着操戈索契的事情,已经在嘉定发生,幸好还只是奴变,没有民乱,没有发展到攻破州县,四处劫掠,应天巡抚李乐,有同门师兄申时行看顾才摁了下去。

  其他人照照镜子看看,有这条件?!

  所以普查丁口、清查隐丁、废除贱奴籍、不再认可卖身契,立刻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恨不得第二天就完成废除贱奴籍,防止出现祸患之事。

  朱翊钧忽然想起王崇古说大明官员都是,叫立不立、叫跪不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第500章 更多的钢材,只是为了制造农具

  朱翊钧从头到尾都深切的知道完全垄断的恶果,北宋一斤煤卖到二百文就是大明官厂的最终形态,所以他肯定部分绝对自由派的论点,那就是大明朝廷的手,不能伸的太长,太深,否则最后结果必然是北宋南宋的下场,所有贸易都被朝廷所垄断,大明一潭死水。

  所以朱翊钧一直没有恢复完全的官船官贸;所以大明有五大远洋商行来促进海贸的活跃;所以才会有交易行,人人做船东计划;所以才有贸易行的扩张,把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纳入了票证之中;所以才会有元绪群岛千岛之国的开发;所以才会有开拓勋爵的出现;所以只有煤钢专营,而不是煤铁盐茶酒酒曲矾专卖。

  完全垄断已经证明是不可行的了,北宋和南宋用两次灭亡证明了这种完全垄断经营的畸形。

  没有竞争的世界里只有无限的僵化,无限的臃肿,无限的朘剥,没有竞争就没有活力,这是被普遍证明过的。

  可当下小农经济,势要豪右只知道在土里刨食儿的当下,只能由朝廷做主导,让更多的势要豪右抛弃田地的产出、放弃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放弃收租思维、投入到大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过程中,完成小农经济的蜕变。

  大规模自由雇佣生产关系的建立,是商品经济能够蜕变的前提。

  林辅成的松江学派,有限制的自由说朱翊钧就很认同,他的很多观点,即便是幼稚,但只要有人提出来,讨论的多了,自然可以补足。

  林辅成说侯于赵心狠手辣,是因为侯于赵真的心狠手辣。

  《论语》中有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

  放在政治中解读,就是一条政令的执行和实践一定会打折扣,会出现向现实妥协的灵活执行,所以一个大明,皆为王民这些政令在执行过程中,一定会变成,但凡是表现出一丝一毫不认可大明的倾向,就会被送到矿山上去采矿。

  因为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来开辟矿场,大明京营在绥远抓了那么多的战俘,矿山完全消化掉了,甚至需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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