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为了真正的自由,这就是林辅成找到黎牙实的原因,黎牙实很愿意帮这个忙,因为他不想自己的家乡,永远如同蛮夷一样的生存下去。
“幸好,泰西也是有餐具的,和用手抓着吃饭的蛮夷,在算学上的成就不凡,还是和蛮夷有区别的。”黎牙实由衷的说道。
“陛下,凌部堂那边出了点事儿。”冯保和小黄门耳语两声之后,面色凝重的说道。
“怎么了?”朱翊钧猛地坐直身子,懒散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他平静的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凌部堂带着客兵,把七十多个儒学生给打了。”冯保刚忙解释道,不是凌部堂出事了,是凌云翼把人给打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问道:“啊,这样啊,死人了没?”
“那倒没有,凌部堂有分寸,没下死手,都给打的鼻青脸肿的。”冯保将新任顺天府丞沈一贯的奏疏呈送御前。
凌云翼在前门楼子听评书,隔壁有人聚谈,凌云翼有些好奇,就过去了,越听越生气,就没忍住,把人给揍了。
“堂堂正二品大员,怎么能当街行凶,这要是伤到了怎么办?”朱翊钧看完了前因后果,颇为生气的说道。
冯保略有些担心的说道:“会不会引起朝官弹劾?”
第496章 明日五更天拔营,号令为:回家
冯保担心凌云翼当街打人,会引起朝官们的弹劾,朱翊钧也有这个担心,毕竟是当街打人。
但很快,事情仅仅过去了一天的功夫,朱翊钧就收到了朝官们光速切割的奏疏,是的,朝官们纷纷表示,凌部堂,打得好啊!
奏疏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一部分贱儒在刻意让矛盾的激化,以达到离间陛下、明公们与科道言官之间和睦关系,这种带着邪恶目的聚谈,这种包藏祸心、故意鼓噪风力舆论、致使君臣失和、君臣离心的不法之徒,罪不容赦,是有预谋的制造误会和矛盾!
朱翊钧看完了奏疏,略微有些挠头的说道:“凌部堂打人这件事,是这样的吗?不是凌部堂听不了贱儒那些狺狺狂吠,才暴起伤人的吗?凌部堂甚至还上了封请罪陈情疏,来专门陈述这件事的始末,并且表示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但朝官说,凌部堂没错。”
贱儒发动了他们的绝招,当事实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事实;当规则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规则。
显然这次贱儒们开始讲事实了。
凌云翼暴揍贱儒这件事,是凌云翼主动去听了聚谈,这场聚谈正好是完全自由派的聚谈,那些个古怪言论,凌部堂也没惯着,直接就带着客兵,把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根本不怕把事情闹大。
因为完全自由派的主张,颇为逆天,在完全自由派看来:废除贱籍,并不是自由。
这听起来极为奇怪,就连朱翊钧听到这个议题的时候,都愣了许久,废除贱籍,朝廷用行政力量,完全废除强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废除卖身契,律法不再承认卖身契的合法性,这不是自由是什么?
但,完全自由派,认为这不自由,即便是听惯了逆天发言的朱翊钧,都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松江学派的魁首林辅成,将贱籍、卖身契,看做是自由的生死大敌。
完全自由派聚谈的逻辑是这样:朝廷的干涉,蛮横的、无礼的、不顾及卖身契是真金白银买来的这一事实,强迫势要豪右低头,是不自由的;朝廷的干涉,让穷民苦力失去了选择成为奴仆,失去了选择稳定生活的自由,这是不自由的;朝廷的干涉,让势要豪右无法再获得真正放心的、忠心的仆人,这是不自由的。
这是完全自由派认为废除贱籍中的三个最大的不自由。
凌云翼听完之后,直接带着客兵砸场子,把人给全都揍了一顿,打的鼻青脸肿。
顺天府丞沈一贯,刚刚走马上任,就遇到了这么個事儿,也是焦头烂额,被揍的儒学生们,被抓进了衙门,凌云翼这个凶人,沈一贯又不能抓人。
人凌云翼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是八辟范围,怎么抓?沈一贯带着衙役去抓人,凌云翼恐怕会带着客兵把顺天府衙门给拆了。
只能陛下的缇骑去抓。
所以挨揍的被抓了,揍人的依旧在招摇过市,陛下并不打算逮捕凌部堂。
而朝官们在疯狂的和贱儒进行切割,把这帮鼓噪完全自由的贱儒们,定性为了破坏君臣团结、用心险恶的不法之徒。
“陛下,凌部堂在御书房外候着了。”小黄门俯首奏闻。
“宣。”
“臣凌云翼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凌云翼有私下奏对不跪之权,朱翊钧给的恩典,他俯首说道:“臣给陛下找麻烦了。”
“咱们大明京官们纷纷上奏说:凌部堂打得好啊!”朱翊钧将手中的奏疏往前推了推,笑着说道:“坐下说话。”
“啊?打得好?”凌云翼承认自己比较冲动了。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打了人,这不是给陛下找麻烦吗?那些个京官们唠叨起来,可真的是太让人头疼了,陛下一句打得好,把凌云翼说蒙了。
冯保将十几本奏疏铺在了凌云翼的面前。
凌云翼挨个看了看,愣了片刻说道:“咱们大明京官的身段就是柔软啊,没有体面的时候,学会自己找体面了。”
京官得给自己找体面,找台阶下,主要是京官们有一个担忧,万一,上疏骂凌云翼,陛下把上疏的人,放到凌云翼的手下做事,如何是好?陛下他啊,真的干得出来!
哪怕凌云翼是宽宏大量的君子,那在凌云翼手下做事,也是胆战心惊,况且凌云翼从来不是个大度的人。
姚光启都被凌云翼给带走了,再回来脸上多了道疤,虽然姚光启说那道疤是为了保护海带,被海寇给砍得,但是朝官们不信,都觉得是凌云翼干的。
所以,没台阶也要自己找台阶下,光速切割,跟这件事不要沾染上一点关系,这就是明哲保身的身段柔软。
“陛下是如何容忍这帮人在京师如此狺狺狂吠的?废除贱籍,在他们嘴里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凌云翼说起这个就火大,他听了个半场,根本忍不住自己的脾气,这活脱脱的就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朱翊钧摇头说道:“其实也没有,松江学派的自由说魁首是林辅成,他的自由说是学问,林辅成也想正本清源,这些摇唇鼓舌之辈,就是林辅成听了也想揍人,若是朕听到了,也会把他们揍一顿的,顺便送辽东去。”
完全自由派也就是这几天才有了苗头,林辅成已经找外援黎牙实扑灭这个苗头,结果正好被凌云翼听到了。凌云翼也不是撞到的,他就是故意去的,不是偶遇,是故意去听,毕竟林辅成的自由说,还是有些东西的。
他想看看京师这种聚谈有什么高论。
学术水平参差不齐,有的时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还大。
“凌部堂上书说辽东事儿,朕以为很好。”朱翊钧说起了正事,凌云翼上了一道奏疏,主要内容是关于辽东都司改为一级行政单位布政司后应该做出哪些改变。
《大明一统文武诸司衙门官制》规定,章旨到辽东限66天。
就是说:朝堂的命令,发出之后六十六天内,务必到达辽东,这个时间是很合理的,因为大明朝堂到辽东走的是:京师、济南、登州、金州卫、辽东都司。
辽东都司隶属于山东布政司,政务上由山东代管,就造成了这种行政上僵化,同时造成了辽东的糜烂。
自从崇古驰道、京辽驰道开通后,辽东巡抚侯于赵入京一次也不过十天,可是公文却要走六十六天。
“为什么不走蓟州、山海关、广宁、辽东都司的路线,非要去山东绕一圈呢?”朱翊钧对凌云翼的这本奏疏,是有疑惑的,辽东大战小仗,没有十次,也有一百次了,这种行政命令居然绕山东一圈,有一种人体喉返神经的古怪感。
喉返神经,喉返神经是人类进化上的bug,就是喉返神经是大脑控制咽喉运动的神经,说话和吞咽都离不开喉返神经。这喉返神经行走不易:它从脑干伸出来,放着直达咽喉的近路不走,偏要往下延至心脏,绕过主动脉再折返回来。
兜这么一个大圈子,解刳院的大医官们解刨神经的时候,对这种绕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发现哺乳动物,比如长颈鹿,也要绕这么一大圈,才确定了天择论、人择论、优胜论和劣汰论的正确,人和长颈鹿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因为都是这么绕的。
(喉返神经的绕路)
大明对辽东的行政命令,要到山东绕一圈,明明政令十天就可以到,限时抵达的时间却是六十六天。
凌云翼开口说道:“陛下,如果在北衙看,绕到济南,再从海路至辽东,的确是在绕路,但如果京师是南衙呢,从南衙出发的政令,走山东这条路,就极为合理了,之所以会绕路,就是因为《大明一统文武诸司衙门官制》是祖宗成法。”
凌云翼点出了问题的关键,这就是官场上,根深蒂固的僵化。
当一套系统能够勉强能够运转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改变它的,或者优化它,这就是僵化,明明已经迁都北衙,还要绕山东这个大圈子,就是这个原因。
历史遗留问题。
“所以,辽东从都司升为布政司,进而将奴儿干都司改为辽东都司,就很有必要了。”凌云翼颇为感慨的说道。
辽东问题的糜烂,可不仅仅是李成梁本人狼子野心,就这么绕下去,辽东必乱,但又因为这么绕圈子,勉强能够运转,所以没人会去优化。
“《大明一统文武诸司衙门官制》已经是洪武旧案了,今日不同往日,辽东拓土至吉林,再这么绕下去,恐怕什么都做不成了。”朱翊钧朱批了凌云翼的奏疏,笑着说道:“凌部堂这步棋走的极妙。”
“陛下圣明。”凌云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洞若观火,看得清楚。”
凌云翼上这么一本奏疏,明面上是讨论历史遗留问题,其实讨论的是祖宗成法,要不要做出改变,如果行政命令还继续绕到山东,再送辽东,那辽东升级为一级行政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要改,就是改祖宗成法。
那么建藩这个祖宗成法,是不是也可以改呢?陛下要营建十王城,将宗藩迁回京师,是不是也是这种时光荏苒,天下之势有变,顺应时势的改变呢?
这就是凌云翼想要的效果,从一件不引人注意的、不被广泛反对的小事开始入手,当成为既定事实后,以小博大,以点到面。
掌握了暴力的情况下,凌云翼做事已经是如此的谨小慎微,一方面在京师大打出手,打的人鼻青脸肿,另一方面又偷偷摸摸的为迁藩入京做准备,这就是凌云翼。
朱翊钧见凌云翼主要是讨论工兵团营和官厂团造,凌云翼详细的阐述了他对河南地方发展的展望,当然这些展望都是建立在顺利清丈的基础上,如果无法完成河南的清丈,那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凌云翼从通和宫离开后,就去了全晋会馆找王崇古,详细了解官厂团造了,而且这次还要从西山煤局抽调骨干,来撑起河南的炼钢炼焦。
朱翊钧在下午的时候,收到了来自松江府的奏疏,松江巡抚申时行,再次汇报了游龙号和飞云号的建造进度,同时上奏皇帝,松江府的废除贱籍已经完成,虽然落后了顺天府数日的时间,但松江府同样走在大明所有府州县前面率先完成。
松江府废贱籍卖身契,共有二十四万之众,比大明顺天府多了整整十万人,这是因为松江府的工商业发展远高于顺天府,同样废除贱籍的阻力,要比顺天府大得多,好在同时完成了,这二十四万众,最后有三万人,选择了前往鸡笼岛淡水镇和兴隆庄,开发鸡笼岛。
淡水镇、兴隆庄,主要是垦荒、伐木为主,伐木当然很累,但赚到钱都是自己的。
申时行在奏疏中,提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倭国入明的游女,数量在激增,万历九年一年,倭国游女入明大约有四千人左右,现在刚刚过去四个月,已经达到了4154人,而且这个数字,还会增加。
这些倭国的游女,都是来自于长崎总督府。
不是每个大名都拥有银山和硫磺,可以用银山和硫磺换取宝钞,那么提供人口也可以兑换到宝钞,这种激增,让申时行颇为担忧,倒不是说担忧这些倭国游女闹出什么乱子来,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里,这些女人只会嫁人后老老实实的相夫教子。
而是担忧长崎总督府可能会有危险,大明正在大量带走倭国的适婚女性,而且手段并不温和,倭国丁口九百万,适婚女性每年以万单位对外流失,而且速度还在增加,倭国的矛盾一定会快速激化到难以收场的地步。
朱翊钧批复了这本奏疏,对松江府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在其他地方连普查丁口都在跌跌撞撞的时候,松江府提前完成了考成,同时也回答了申时行的问题。
适婚女性的大量流失的同时,也是倭国壮丁流失的过程。申时行在松江府,只能看到倭国游女流入大明,而那些被摘到了铃铛,送到棉兰老岛达沃扑买的倭国壮丁,申时行并没有看到。
而且申时行在松江作巡抚,即便是能够对货单倒背如流,但他对大明腹地之外的贸易还是没有朝堂了解的多,因为申时行不掌控海外市舶司的数据。
大明腹地的五大市舶司严禁奴仆买卖,是一刀切的政令,可在大明腹地之外,奴隶贸易是极为普遍的,而且在奴隶中,身强体壮的男丁其畅销和价格,都比女子要高,所以,每一个倭国适婚女性的流逝,代表着有两到三个的倭国壮丁流失。
倭国的矛盾并不会一下子激化到不可收拾,甚至波及大明的地步。
长崎总督府也不傻,也在控制流速,对兑换宝钞的数量和速度进行限制,即便是倭国的大名兑换热情再高,长崎总督府还是没有全面放开兑换,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倭国大名向下无限制的朘剥。
长崎总督徐渭,主要是为了让倭奴的数量处于可控的范围,一下子把人都阉了,弄一个无垢者军团出来,才是笑话。
已经没有世俗的欲望,只想颠覆世界的无垢者军团的出现,影响倭银流入。
朱翊钧写了封信给戚继光,仍然是信,不是密疏,密疏十分的正式。
而书信主要是联络感情,书信里的内容,主要是王崇古被骂、记载了言官外室的妖书流传、王崇古立刻变成了经邦济国之贤良、侯于赵睡过了头搞出了一个大明皆为王民、王一鹗废卖身契、凌云翼回京暴揍贱儒这些有意思的事儿,主要是站在乐子人的角度,分享了一下乐子。
戚继光要了解大明京师的一些动向,可以通过邸报,当然邸报的内容十分严肃而且正式,看起来有些枯燥和无聊罢了。
戚继光收到了书信的时候,正在整肃军营,准备班师回朝,八万余京营的行军同样是大事,这一年时间,京营做的最多的事儿,就是剿匪,给河套留下了一个相对安稳的治安,同时在卧马岗开辟了矿藏。
“明日开始班师,一日三十里到六十里之间,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行军至居庸关的时间为十年六月初三。”梁梦龙估计了下行军的时间,回到北大营一共一千八百里,真正的转战千里。
一个半月的行军已经是极快了,按照之前大明对精锐的定义,一日平均行军三十里已经是精锐,而京营的平均每日行军四十里。
梁梦龙面色古怪的说道:“如果绥远驰道完全修通,并且和京云驰道连通,蒸汽机的匹数能达到三十,从京师到河套只需要十天甚至是五天,到那时,河套不是边方,而是腹地。”
梁梦龙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行万里都不肯的贱儒,只需十日京营就可以抵达,那代表着,大明京营可以快速反应,这里就是大明腹地!
这一刻,梁梦龙成为了唯生产力的坚实拥趸,生产力,人改变自然的能力,生产力的不断提高,会给大明帝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的,三年五年后这里就是腹地,从五原府修驰道到卧马岗后,连漠北,也是腹地。”戚继光满是笑意的说道:“此战,皆仰天威荡平贼虏。”
讨伐板升,是戚继光这辈子打的最轻松的一次仗,即便是这次的功劳,足以封公,但他还是要说,这一仗,真的不难,和当年平倭拒虏相比,根本就是简单模式,不是倭寇北虏强,敌人还是那些敌人,而是那时候,朝堂太乱了。
大明京营强悍如此,不是只有他一个戚继光就可以做到的,而是陛下意志的直观体现。
“陈参将,传令下去,明日五更天拔营,号令为:回家。”戚继光对着陈大成下达了军令,五更天拔营主要是为了避免麻烦,回家的命令,则是将士们共同期许。
戚继光从大帐外,看向了五原府,满是感慨的说道:“绥远,就交给潘总督和三边军兵了。”
梁梦龙有点睡不着觉,忙碌了一年多的时间,忽然清闲了下来,有点不适应,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他在思考绥远,到底怎么样才能长治久安。
次日的清晨,地平线之下的晨光,染红了天边的朝霞,霞光万丈,洒在了乌梁素海,洒在了五原府内,五原府经过一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了一个围十里的小城,京营班师之后,这里会成为五原府的府衙,而新的外城也在营造之中。
即便是大明军要五更天班师,希望动静小一点,但八万人的行军,即便是再小的动作,都是大事,很快,河套人聚集起来,为大明京营送行,不是满含愤怒,而是感激,大明军从不滥杀无辜,甚至连取用牲畜都会付钱。
而且京营给河套带来了和平和安定。
所以京营离开时,河套人自发的聚集在了一起送行,他们想要送些什么,但大明军在行军,又不太敢,故此只能跪在了道路的两旁,不停的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