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96节

  “河套人其实很努力的生活着,即便是有很多的苦难。”梁梦龙骑着高头大马,跟在戚继光的身侧,看着跪倒在道路两旁的百姓,开口说道。

  “他们知道饥饱,知道冷热,也知道勤奋,但过去的河套,一切勤奋都没有任何的意义,贪婪的俺答汗,极尽朘剥的万户、千户、百户,肆虐的匪患,总是能将他们勤奋耕耘的收获,一扫而空,那么勤奋失去了意义。”

  “如果只是暂时的苦难,咬咬牙、跺跺脚一狠心可以冲过去,可河套的无序,或者说低序,让生产的一切产出,随时随刻可能被劫掠,如此这般,生产就没有了意义,因为全都会被强取豪夺。”

  “河套人跪我们,不是我们武力强横,而是我们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虽然有暂时的苦难,但更高的秩序的塑造,让他们可以把暂时的苦难忽略不计,憧憬未来的美好。”

  “长治久安,就是要有希望吧,一如朝阳。”

  看不到光的至暗,该是多么的绝望?

  梁梦龙啰啰嗦嗦说了很多,这是他这次随军出征的收获,是他对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这八个字的个人解读。

  大明京营班师的路线是沿着黄河,戚继光见到了潘季驯,不过是隔着黄河之水,潘季驯从胜州赶到了九原的黄河口,但潘季驯没有渡河,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京营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是遍布整个绥远的工地,绥远驰道的修建如火如荼,为了胜州、大同的煤、焦炭,能够赶紧入京,工地的施工速度极快。

  施工速度取决于工程款打款速度,而考成法的多层负责制下,让工程款的到账,水到渠成。

  四十八万银贪掉三十六万银,只给十二万银的工程奇迹,没有在绥远驰道上上演,大明皇帝不是不能容忍贪腐或者说损耗,大明官吏们的贪腐也从鲸吞,变成了少拿多次,细水长流,多少有点类似于顿顿饱和一顿饱。

  五月十二日,大明京营抵达了归化城,归化城和当初已经完全不同了,至少沿途能看到村落,传统的放牧方式,正在向圈养方式改变,而戚继光也见到了三娘子,依旧是风华正茂。

  戚继光没有在归化城过多的停留,而是向着大同府而去,在大同府大明京营终于上了驰道,开始加速,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快速回京,终于在六月初三,这个预定时间,赶回了北大营。

  戚继光凯旋,是大事,大明京师内外都是张灯结彩,火夫们再次奔走,防止放烟花可能引起的火灾,而大明皇帝在戚继光领兵回到北大营的当天,就下旨,犒赏三军,无数的羊肉、国窖拉入了北大营之中。

  第二天,内帑拉着一辆辆的银车,出现在了北大营内,兑现了许诺。

  共计:大青山过峰、板升先登城银二十万两,十万京营锐卒平分,又给各级军官每人三两六银、剿匪银每人三两、过年银每人二两、盐菜银六钱、布花银七钱,京营锐卒每人合计赏银为八银三钱。

  这是皇帝的额外恩赐,额外就是不算在军功计算之中的恩赐,是皇帝从自己腰包里掏出的恩赏,内帑一下子就用掉了八十五万银,还有阵亡将士的抚恤。

  国帑的钱是第三天到的,大青山过峰、板升先登、剿匪等诸多功勋,最后京营锐卒的赏赐,每人高达十七银二钱,也就是说,京营锐卒每人领到的赏钱,为二十五两五钱。

  这是军饷之外的赏银,大明军以前也没那么多的奢求,能领到半饷就已经十分满足了,现在不仅有全饷,还有赏赐。

  朱翊钧在赏银如数下发后,并且派出了缇骑探闻确定赏银发放到位后,宣布次日开皇极殿,迎大将军回京!

第497章 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军兵锋所向

  朱翊钧是一直等到发完了赏银,并且让缇骑进行了大规模的走访确定赏银到位后,才准备召见征虏大将军,万一闹出京营索赏的乐子,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朱翊钧以为会闹出点幺蛾子事来,毕竟大明发赏,就跟大明土建一样,可是个贪墨的好机会。

  哪有厨子不偷吃?

  别以为你戚继光打了大胜仗回朝,就可以耀武扬威了,京城的事儿,还是京官说了算!

  但这次京营发赏极其丝滑,直接拉到校场把一箱箱的银币打开,然后在文武宦三方监管下,只用了一天就发完了,没有一个人克扣,毕竟这是,刚刚打完仗回老家的京营。

  真的闹出索赏的乱子来,那就有热闹可以看了!

  朱翊钧是不怕京营的,因为京营锐卒人人认得皇帝,这整天在校场策马奔腾的皇帝陛下,可是一百七十多年未见的稀罕事儿。

  万历十年六月初四,大明皇帝朱翊钧再开皇极殿,举行了大朝会,迎征虏大将军凯旋。

  在倭国,征夷大将军就是幕府将军、倭国国王的固定头衔,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尤其是京营,一个闹不好,就会陷入天大的麻烦中,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必然要承担的风险。

  这一日,西山煤局放了一天的假,虽然季风的改变,夏天的煤烟不会吹向京师,但王崇古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停了西山煤局的采煤炼焦等事,而是安排了全面检修,防止出现重大生产事故。

  连煤烟都写满了忠诚了属于是。

  烈日高悬,天朗气清,戚继光骑高头大马慢行至金水桥边,在下马石前下马,身穿朱红暗花纱袖麒麟补服,带七梁笼巾貂蝉冠,捧一枚方三寸三分厚九分的银印,一步步的走上了金水桥。

  这枚印是征虏大将军印,交回将军印,意味着交回兵权,再调动兵马,非皇命,超过一百人就要走兵部流程,这也意味着,戚继光回到北大营到进宫觐见的这段时间,其实有兵变的危险。

  戚继光岁数大了,两鬓都白了,不是谁都跟司马懿一样,野心那么大,贪欲那么高,当初收回大宁卫、热河军堡营造的时候,戚继光已经觉得值了。

  戚继光龙行虎步的走过了外金水桥,跨过了午门,又走过了内金水桥,来到了皇极门前。

  皇极门内,就是皇极殿的广场,拾级而上,站在了皇极门看向皇极殿。

  在戚继光的身影出现在皇极门时,鼓声、号角声开始响起,从平缓到急促,声震云霄,在皇极殿门前两侧的月台上,乐班跟随着号角声,开始演奏,身穿华服的乐伎开始翩翩起舞,奏乐奏的是德王朱载堉谱的《平波安边乐》。

  平波自然是戚继光平倭,安边自然是大宁卫到河套的完全收复,这是朱载堉专门为戚继光谱的曲,曲调中充满了肃杀之气,连乐伎动作都没有柔美,而是英姿飒爽。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京畿后,战争的阴霾彻底远离大明腹心之地的一天,是值得如此庆贺的。

  三级月台上站满了大汉将军和红盔将军,他们庄严肃穆,而月台之下两侧是没有资格入皇极殿的官员,身穿朝服,手拿笏板,目视前方站得笔直,而由身穿明黄袍服的缇骑,夹道而立,形成了一条直通皇极殿的朱红色通道,铺的是地毯。

  这是巴西红木染的,当然坊间传闻,是午门斩首人头滚滚用血染成的。

  戚继光站在皇极门,看着远处皇极殿,看着这场面,看起来平静,波澜不惊,但捧着银印的手,略显有些颤抖。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那是知道没有封侯的可能,聊以自慰罢了,表达的意思是:哪怕不能封侯,他也愿意一直为守护大明疆土安危而奋斗,一息尚存,此志不移。

  只是,戚继光认为,陛下搞得这场面,实在是有点大了…

  不至于,完全不至于。

  按照戚继光的设想,能在北土城搞一个封公的典礼,宣读圣旨,更换冠带,交回征虏大将军印,就足够了,反正爵位到手了。

  戚继光向前迈出一步,龙行虎步的走到了皇极殿之前。

  “宣征虏大将军觐见!”两個一组的小黄门,将天语纶音传下,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龙大石雕御路,这条路是御路踏跺,也叫云龙石阶,寓意龙升。

  按照礼法而言,此时还穿着麒麟服的戚继光该走旁边的小路上月台入殿。

  但红毯铺在了云龙石阶之上。

  两个小黄门,拿来了奉国公四爪蟒龙服,帮戚继光换上了外袍,这就没有礼法问题了,戚继光封公,乃是四爪蟒龙,走升龙道,就非常合理了,朱翊钧怎么可能让戚继光陷入礼法困局之中呢?

  戚继光拾级而上,来到了月台之前站定,缇帅赵梦祐检查了戚继光是否携带凶器。

  戚继光携带了凶器,大明皇帝御赐的佩刀。

  这把刀没什么名贵的,普通的制式军刀,唯一特殊的就是这是皇帝从小到大用的刀而已。

  赵梦祐没有摘下佩刀,直接放行。

  戚继光迈出了皇极殿,将征虏大将军印和佩刀捧在头顶,五拜三叩首的大声喊道:“臣戚继光,不辱君命,带京营锐卒,讨伐板升归来,北虏宾服!”

  “大明军容耀天威!”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戚继光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朝堂上回荡着。

  朱翊钧伸手,平静的说道:“戚帅辛苦,大明军辛苦!戚帅威武,大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戚继光再次大声奏对道:“请陛下收回印绶,天子佩刀。”

  冯保快走了几步,来到了戚继光的一侧,戚帅跪的是天子,是大明,又不是他这个宦官,他还是知道礼节的,他将盘子上的银印以及佩刀取回,交给了印绶监太监封存,快步回到了月台之上。

  天子佩刀这东西不能轻授,一事一授,差事办完了一定要收回来的。

  “宣旨吧。”朱翊钧再次挥手说道。

  冯保甩了甩拂尘,往前走了两步,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吊起了嗓子,阴阳顿挫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自庚戌虏变,虏王起倾国之兵,盛气而来,自此国无一日之宁,民无一日之安,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而今戚帅领强兵,踏平胡虏贼巢,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出力报效国家,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

  “皇明祖训有定,功臣爵位非有社稷军功者不封,今遣将军锡之敕命于野,帅燃薪达旦,破国于四方,征战于四野;擒贼酋于陛前,军功著于四方;贼人至今闻之尚自胆寒怯惧。”

  “朕尚幼冲,常得戚帅教诲,至朕少壮,戚帅披坚执锐,省天时之机,察地理之要,顺人和之情,详安危之势,破虏于千里之外,功宣华夏,威名赫赫。”

  “以平倭讨虏之功,钦定奉天中兴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仍领京营总兵官,封奉国公,岁禄三千石,同气连枝,休戚与共,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冯保念完了圣旨,带着几个小黄门开始忙碌,首先要将七梁笼巾貂蝉冠换成八梁,将侯爵银牌换成公爵金牌,金牌上有陛下亲笔提写的一句:上天祐民,朕乃率抚。威加华夏,实凭虎臣。赐尔金符,永传后嗣。

  这个金牌是世代传承,牌阔二寸,长一尺,上鈒(镶嵌)双龙,下鈒二伏虎,寓意降龙伏虎。

  而后再赐扈驾金牌,宽二寸长三寸,牌正面写‘奉国公扈驾’,背面写‘凡守卫官军悬带此牌’,牌头两面有一个仁字,独龙蟠云花点缀,这是仁字金牌,为扈驾金牌,凭此牌,才能入通和宫面圣。

  再更换牙信牌,戚继光的奉国公信牌,是象牙制作,写官员的品级和部分履历,是身份的证明,这是戚继光的官身,如果哪一天褫夺官身,就是这个牙信牌被收回,吏部消官身档,从此以后和仕途无缘了。

  再更换印绶,迁安侯银印换公爵银印,银印已经是最高等的了,金印只在太后、皇后、太子、亲王使用,皇帝用的是玉印。

  最后就是最重要的丹书铁券了,也就是世袭罔替的世券,没有世券就只是流爵,丹书铁券像瓦片,刻履历、军功,中间刻免罪、减禄次数,一共为左右两份,一份在武勋手里,一份在宫里,需要给丹书铁券持有者减罪的时候,取出来划掉。

  公爵免死三次,自己可以免死两次,儿孙可以免死一次。

  但这玩意儿到了万历年间,算是代表世爵象征了,因为这玩意儿真的不能免死,反而有点像催命的玩意儿,武勋不信,皇帝也不会采用。

  大明的丹书铁券完全是仿照大唐的丹书铁券制作而成,但唯独多了一项谋逆不赦,完全免死的契约,有了不免死的条款,就变的灵活了起来,比如洪武二十六年的蓝玉案,一公、十三侯、二伯,一共十五个武勋府,哪个不是铁券在手?

  后来大家都对免死之事,避而不谈了。

  “臣叩谢皇恩。”戚继光终于更换了所有公爵所要用的印绶冠带等物,才叩谢皇恩。

  “戚帅免礼。”朱翊钧笑容满面的说道:“欢迎戚帅回家。”

  这个笑容是发自肺腑的高兴,笑容里没有一点杂质,阳光灿烂,前面那些册封、圣旨,都是精心准备,是作为天子,给征虏大将军征战归来的交待,而后面这一句欢迎回家,就是朱翊钧作为个人的情绪。

  许久未见,戚继光,似乎有了几分暮气。

  “陛下受委屈了,臣不在京师,可有不少人在陛下耳边不停的聒噪,惹得陛下不厌其烦!”戚继光站起来后,语气不善的说道。

  戚继光看邸报,也看杂报,更有陛下的书信,贱儒们在京营锐卒离开后,那可是没少折腾,若是说的有理也就罢了,陛下多温和一个人,居然闹到流放边方的地步,可见其狷狂!

  朱翊钧环视了一圈,也是一乐,有几个人额头泛着光,一看就是冒汗了,他摆了摆手说道:“没有,没有,这都是正常议论国事,朝廷设科道言官,就是让他们挑错的,鸡蛋里挑骨头那是他们的本职,朝官可没有忤逆之举,戚帅多虑了。”

  戚继光眨了眨眼,听闻陛下如此说,俯首说道:“陛下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陛下圣明!”也不知道哪个朝臣带头喊了一声,群臣皆是俯首齐声说道:“陛下圣明!”

  朱翊钧强忍着笑意,再跳啊!一个个的都不吱声了!

  真的细细盘点一下,戚继光征伐这段时间,言官们不算闹得凶了,只有攻讦王崇古闹得厉害了点,后来也消停了,也没有人伏阙,更没有人封驳皇帝的圣旨,士林里,除了完全自由派的主张,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拳脚相加之外,并没有逾矩之说。

  “若是无事,那就退朝吧,先生,戚帅随朕来。”朱翊钧环视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人跳出来反对戚继光封公之事,但是他没有等到有人跳出来。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俯首送皇帝离开,今天是凯旋大喜之日,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给皇帝添堵,喜事丧办,陛下的刀也是非常锋利的!

  今天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就办了一件事,给戚继光封爵,再无其他事儿了。

  其实之前朱翊钧想着直接拉到太庙去告诉列祖列宗的,但是礼部拦住了,这到年底祭祀太庙的时候,说一声就足够了,皇极殿的规格已经很高了,毕竟太祖高皇帝登基的时候,也只是祭了天地。

  朱翊钧去了文华殿偏殿,主要目的是炫耀。

  “汪道昆回京后呈送了游龙号的模型,这是前些日子送来的飞云号,游龙飞云,是快速帆船,如果顺利的话,环球航行,能缩短到六个月到九个月的时间,真正的海贸利器!时间,就是金钱!”

  “升平一号蒸汽机,七点五匹蒸汽机,更小、更强、更稳定、故障率更低的蒸汽机,现在皇家格物院那边,已经有了十六匹蒸汽机了,是升平二号,而且个头大概只有半间房那么大了,如果牺牲一些动力,可以上轨了。”

  “这边工学橱窗多了工兵团营,想来戚帅已经见到过了,工兵团营修完了五龙驰道后,前往了绥远,而凌部堂请了工兵团营和官厂团造法,要治一下河南的乡贤缙绅,三个煤铁官厂已经在河南树立起来了,朕打算过几日营造十王城将藩王迁回京师,而后外封。”

  ……

  朱翊钧唠唠叨叨了很久,把戚继光不在京师,大明最近的情况,详细的说了一遍,对戚继光他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封藩海外之事,已经和张居正沟通过了,先让出了五服的宗亲出去,再让潞王就藩,最后就是皇嗣了。

  戚继光也是一边看一边问,对快速帆船很好奇,这玩意儿跑得这么快,真的不会散架吗?

  “臣大抵是真的老了,看到这些东西,由衷的觉得古怪。”戚继光终究是摇了摇头,对这些东西已经不想再探究其原理,既然存在,那就是合理的。

  朱翊钧眉头一皱,总觉得戚继光身上的这股暮气,有些重了,更像是心气儿散了,他摇头说道:“戚帅可以一点都不老,凌部堂若是在河南撑不住,那还得戚帅辛苦。”

  “重开西域和灭倭二事,恐怕也得仰赖戚帅威武。”

  即便是岁数大了,不能亲履兵峰冲杀,只要戚继光还在,那就是定海神针,士气的保证,重开西域要等到驰道修道嘉峪关,而灭倭,可能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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