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1节

  想逃?想都不要想!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俯首说道。

  朱翊钧笑着问道:“今天讲论语吗?”

  “陛下,要不讲讲帝鉴图说吧。”张居正试探性的问道。

  “还是先讲论语吧。”朱翊钧摆了摆手,他迫切的想学圣贤书,他热爱学习!

  “臣遵旨。”

  ……

  讲筵结束,朱翊钧带着冯保和张宏,向乾清宫而去,走在路上,朱翊钧突然站定了脚步,低声说道:“冯大伴,皇祖父八子,只活父亲一人?”

  冯保打了个激灵,俯首说道:“诚如是。”

  嘉靖以旁支入大宗,说自己爹是自己的爹这件事,就斗了那么久,之后嘉靖更是被宫女刺杀,南巡被大火逼迫回了宫中,他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自己的儿子女儿,他就很难护得住了。

  嘉靖的五个女儿,只有两个活到了婚嫁,八儿五女,至今只有宁安大长公主安在。

  这种夭折率显然不正常,要是正常的话,中原大地,不过几代就死绝了。

  “张大伴,你也听到了?”朱翊钧看向了张宏问道。

  “必当肝脑涂地,护陛下周全!”张宏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他因为抓捕王景龙有功胜任乾清宫太监,他的首要职责就是守护,守护陛下的三丈之内,不让陛下处于危险的境地之内。

  这一句张宏之前从廊下家走进乾清宫的时候,张宏就说过一次,这一次再说,便是做好了死在陛下前面的准备。

  “冯大伴,咱们地里的红薯明天能够收获了吧。”朱翊钧询问着冯保的工作。

  冯保这段时间除了在文华殿咬人以外,把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保护宝岐殿的薯苗之上,那些个薯苗可是陛下的掌中宝,心头肉,马虎不得。

  “徐学士说明天就到了收获的时候。”冯保十分肯定的说道。

  “明天,让廷臣随朕一起前往宝岐殿打粮食。”朱翊钧甩了甩袖子,大踏步向前,声音显得幽远而坚定的说道:“无论是什么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不能阻拦朕的脚步,尽管放马过来!”

  屈辱的生是生不如死,对于朱翊钧而言,他宁愿壮烈的死,虽死犹生。

  最近几个月,太液池里的游鱼遭了殃,全怪冯保这个奸宦。

  冯保给陛下的弹弓准备一种带绳的一指长的短钉,朱翊钧的弹弓已经打的极准了,整天去太液池里用弹弓打鱼,九中三四,美名其曰:训练动态靶。

  他的力量也足以拉开三十斤的轻竹弓,已经开始轻竹弓的训练,只是因为年龄的问题,他的轻弓训练要历经两百余天。

  次日的清晨,八月中旬,夏末的阳光极为耀眼,甚至有些酷热,朱翊钧起了个大早,用过了早膳之后,换上了短褐,短褐的意思就是用粗麻衣制作的上衣下裤,方便干活,贫苦人、仆役的劳作时的便服,和雅歌儒服的长衫,完全不同。

  朱翊钧扣上了一个草帽,前呼后拥的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向着玄武门而去。

  海瑞看着小皇帝短褐的打扮,人都呆愣住了,这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该有的打扮吗?礼部难道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仪礼之争吗?

  可海瑞一想到陆树声,也觉得合理了起来,陆树声自己行不正,怎么能规劝得了皇帝,胡作非为。

  守护陛下心中的三纲五常,海瑞义不容辞!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再次见礼。

  朱翊钧小手一挥说道:“免礼,诸位明公请随咱来。”

  上林苑的大门缓缓打开,朱翊钧一步步的走进了景山之内,宝岐殿仍然低矮,阳光房已经撤掉了玻璃,让阳光完全撒了进去,薯苗有些心形的叶片,已经有些枯黄,但依旧是郁郁葱葱。

  行百里者半九十,往往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最容易失败,冯保昨天干脆就住在了宝岐殿,廊下家还在禁城之内,这宝岐殿,干脆就是林苑的范围了,冯保为了确保宝岐殿不出事,极为慎重。

  东厂的番子,有大约两百多人,而在上林苑的外围,有一百多的缇骑守备。

  就是鞑靼的怯薛军来了,都得崩掉他几颗牙。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对着身后的群臣说道:“土豆番薯等,一般在打秧下苗后二十五天到三十天收获,这和光照、地温有很大的关系,光照充足,地温在二十一度以上,番薯的块茎才会积聚快速增重。而植后四十天,地下薯数,根基就已经确定,蔓重及叶面在植后六十天到九十天要时时整枝打顶。”

  “春红薯要在寒露前收刨;留种用的夏红薯,在霜降前收刨;贮藏食用的红薯,在枯霜前一定要收完。”

  朱翊钧对着薯田侃侃奇谈,来到了右边站定,这五亩地,全都是没有经过掐尖和高温钝化处理的秧苗,他拿过了锄,在群臣震惊的目光下,走下了田。

  朱翊钧手脚利索的割断藤茎,三下五除二的翻刨出了一整个红薯苗,他拎起根部将红薯苗上的土拍掉,扔在了一旁。

  徐贞明带着农户和小宦官开始下田收获。

  皇帝领着一个士大夫徐贞明、十几个农户和宦官穿着短褐在田里劳作,而一众士大夫们,穿着绫罗绸缎,胸前绣着禽兽,站在田边,看小皇帝手刨红薯。

  这一幕,让海瑞略显有些手足无措。

  朱翊钧干农活儿非常麻利,虽然只有十岁,但是他已经习武半年有余,这身子骨已经壮实,下田收刨还是能做的完的。

  “冯保!你都收完了,让咱收什么!”朱翊钧那叫一个气!

  冯保抢收!

  冯保等一众小宦官,仗着自己都是成丁,力气足,收着收着就收到了小皇帝这一垄,冯保还不全收,重视留下一些,让小皇帝极有参与感!

  冯保推了推自己的草帽,乐呵呵的大声说道:“陛下这话说的,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这话刚说完,冯保手中动作更快,又在小皇帝这一垄上收走了一株,朱翊钧不再说话,加快手中速度。

  一个个带着土的番薯堆积在田垄之上,从土里刨出来之后,还要去浮土再秤重,点检收获。

  五亩地百十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刨干净了土里的番薯。

  朱翊钧根本就没停,带着人又去了左边的田,这边全都掐架、杀青高温钝化后的薯苗,这里收起来就格外小心了。

  站在干岸上的文武廷臣们,也都换上了短褐,高端的羞辱,往往是最简单而直接的办法,论尊贵,天底下谁能有皇帝尊贵,皇帝穿着短褐在地里干活,文武廷臣能眼巴巴的看着?

  天子至尊,尚且亲事农桑,而且不是做做样子。

  这些个文武廷臣,就只能想尽办法找到短褐,换上之后赶紧跟着一起下田。

  德:躬行心得之理。

  但是朱翊钧愣是没让人给文武廷臣们准备短褐,有几个廷臣一看到小皇帝的打扮,就知道皇帝要下田,立刻就差人去取短褐,家里没有也立刻去买,绝对不能在收完之前,还没找到短褐。

  海瑞是最快找到短褐的,他生活清贫,短褐就是他在琼州的日常起居所用,回京之后,他家里就有。

  左边的田亩很快就收完了,剩下几个廷臣,没找到短褐,站在干岸上,格外的尴尬。

  谁有德,谁没德,一目了然。

  这里面六部明公礼部尚书陆树声和右侍郎万士和就没找到,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没找到,四个人站在田边,尴尬无比。

  人多力量大,很快番薯就收完了。

  徐贞明带着一众小宦官小心的称重,在长达半个时辰的称重后,徐贞明拿着小本本,来到了皇帝面前,大声的说道:“陛下,右边未经过掐尖一共打了一万五千三十二斤,左边清点之后,一共打了两万五千五十三斤,按照五折一算,右边田的亩产为六百斤,左边亩产为一千斤。”

  葛守礼疑惑的问道:“是多少就是多少,为何要五折一核算?”

  海瑞看着葛守礼一脸的迷糊,无奈的说道:“干重。”

  这个不种地的葛守礼,不太明白为何要折算,但是海瑞已经看明白了。

  “原来如此。”葛守礼恍然大悟。

  别人不知道,只会把疑问留在心里,等待没人的时候,再找人讨教,葛守礼倒好,不知道他真的问。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葛总宪问得好。”

  番薯这种粮食,就得从一开始确定好折算标准,否则到了下面,干重鲜重混算,这番薯还没起飞就被折了翅膀。

  有的时候,朝堂的确需要葛守礼这样的人,来问一些旁人不问的问题。

  朱翊钧接着说道:“我们将番薯切条,晒干了之后,干重只剩下了原来的五分之一多点,所以五折一核算,右边亩产为六百斤,也就是五石,而左边亩产一千斤,大约为八石。”

  “罗拱辰没有欺骗朕,只是他说的数十石是鲜重,我们所说的亩产五石,八石,是干重。”

  “这么多人伺候这十亩地,可谓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小黄门们恨不得把每一个蚜虫都掐死,若是民间种植,亩产仍要折降,即便是按过半折算,番薯,也是杂植中第一品,救荒第一义。”

  朱翊钧左手举着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甘薯,右手举着小孩拳头大小的马铃薯,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这一抹的笑意很快晕染开,成为了收获的笑容。

  甘薯和马铃薯,都是杂植,杂植不是韭黄那样的经济作物,杂植也是粮食作物,只是不如小麦、大米占据了主体地位,甘薯和马铃薯补充了大明粮食作物的多样性,它的定位就是救荒。

  海瑞看着摆放成堆的番薯,立刻明白了这种粮食的重要意义,他颇为感慨的俯首说道:“谷不足,则食不足。食不足,则民之所天不遂。农、衣食所出,王政之首务也。”

  “每到荒年之时,隘山阨海之地,土瘠民亦贫,天赐雨少愆而难起四方,饥馑遂至,饥民待食嗷嗷,臣,为陛下贺,臣为大明贺。”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群臣听到这里,赶忙俯首行礼,这海瑞不是直臣吗?怎么这次回京了,尽上些谗言,不规劝陛下行正道就罢了,还在这里带头唱赞歌!

  海瑞之所以要上那道《治安疏》,还不是因为嘉靖皇帝一意玄修,二十多年未成临朝,这才直言上谏。

  “陛下,西苑那边的土豆和番薯也已经收获了。”张宏穿着短褐,跑的极快,喘着粗气俯首禀报着。

  西苑,就是嘉靖皇帝一意玄修的地方,就是太液池、北海、中海、南海等一大片区域,在万岁山以西,有城门陟山门和太液桥两条路入湖中琼华岛。

  岛上有广寒殿,壬寅宫变之后,差点被宫女勒死的嘉靖皇帝,就搬居西苑的广寒殿内,其他地方都是水,唯独太液桥和承光殿能上岛。

  壬寅宫变之后,严嵩就长期在太液桥外的承光殿当差。

  二十年的时间,嘉靖皇帝都深居西苑之中,不住皇宫禁城,而住在宫外的苑囿——西苑。

  朱翊钧在上林苑,也就是煤山脚下把百果园变成了育苗室和宝岐殿,但是不代表他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宝岐殿在明,是个靶子;西苑琼华岛大片花苑在暗,和景山之下的格局是相同。

  “收获如何?”朱翊钧看着张宏问道。

  张宏掏出个小本本,把统计的数据禀报了一番,以干重计,未曾祛毒薯苗亩产是五石,掐尖杀青薯苗亩产为八石,和景山之下的亩产是大致相同的。

  张居正在宫里有冯保这条能够确切消息的线,他都不知道西苑也在种田,更遑论其他只能收到一些模棱两可消息的其他人了。

  小皇帝如此的谨慎,即便是在皇宫里种地,安排了重重人手把手,守备如此森严的情况下,居然还在西苑开辟了一片备用田,防止景山宝岐殿出现差错。

  张居正一点都不认为这是冯保的主意,这半年多以来,张居正和皇帝陛下接触极多,这显而易见,是小皇帝的手笔,小皇帝在防备谁,不言而喻,在防备有人居中坏事。

  大明首辅思索了半天,似乎自己也在防备的名单之上,因为他也不清楚西苑还有一个宝岐殿。

  这狡兔三穴的狡猾劲儿,到底是跟谁学的?

  张居正思索了半天,好像是跟自己学的…

  朱翊钧笑意盎然的说道:“很好,很好,朕凉德幼冲履至尊之位,仰赖内外文武大臣辅弼,此乃救荒之良物,乃是我大明之喜事,冯大伴,二十七位廷臣,每人称五斤番薯,带回吧。”

  恩赏,皇帝亲手种的番薯,二十七位廷臣,人人有份。

  “谢陛下圣恩。”群臣再次谢恩,奖励的东西不值什么钱,按照干重,也就是一斤米的价值,但是这玩意儿是皇帝亲手种的,意义非凡。

  朱翊钧看向了徐贞明,徐贞明看着一堆堆的番薯傻乐,压根就没注意到小皇帝在看他。

  冯保轻轻的戳了戳徐贞明,徐贞明有些迷糊,而后才恍然大悟,向着宝岐殿的而去,取了一份奏疏回来,递给了张居正说道:“元辅先生,这是陛下授意臣写的《重农桑务本鼎建组宝岐司疏》。”

  朱翊钧看着徐贞明,略显无奈,这是给徐贞明邀功的一本奏疏,的确是他这个皇帝授意的,宝岐司,专事农桑研究,包括了农具、肥料、农务、四时、植保、畜牧、以及番夷作物改良等等内容。

  但是这能开口说是皇帝授意的吗?!

  就不能说是自己写的吗?!

  徐贞明这句话是慎重考虑过的,善名归己、恶名归上,贵己自私,这种事徐贞明做不出来,既然是陛下的主意,那自然说明好,日后无论谁承了这份恩情,都是承陛下恩情。

  而且奏疏中,宝岐司的选址就在西苑(皇家园林)之内,徐贞明说自己的主意,那也得有人信才是。

  朱翊钧之所以借着徐贞明的手来完成这个提议,完全是他还没有亲政,只能这么兜这个圈子,兜这么个圈子,是有意义的,这是政治余地,大家都有进退的空间,不至于都下不来台。

  张居正不同意,也是驳斥徐贞明,而不是皇帝陛下。

  结果徐贞明直接说是皇帝授意,把这个进退空间直接给弄没了。

  徐贞明是个器才,百般不会,只会种田。

  张居正拿过了奏疏看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容臣看明白后,暮鼓之前,贴浮票上奏,廷议此议。”

  张居正没有任何小瞧陛下敕谕的意思,哪怕是通过徐贞明表达,张居正也会走完所有的流程,慎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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