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司务从门外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说道:“刚才小黄门来传消息,冯大珰领了圣命,要来礼部宣旨!”
冯保来的很快,礼部已经做好了接旨的准备,礼部上下都在猜测圣旨的内容,大抵是万士和争取皇家理工学院的治权,让皇帝心生不满,所以申饬的圣旨到了。
“礼部尚书万士和接旨。”冯保来到了礼部,让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
“臣万士和接旨。”万士和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圣旨面前,冯保错了错身子,朝臣们跪的是陛下又不是他。
冯保吊着嗓子大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古昔帝王之有天下,必立言垂训,以贻子孙,自爱卿入朝委身匡辅以来,文教兴盛,古之穷经致用者莫过如是,今加太子少保中极殿大学士,入阁预机务,兼领皇家理工学院诸事,为学院祭酒,当谨记面呈奏对所言,钦此。”
“大宗伯接旨吧,待会德王殿下会过来接大宗伯一块过去。”冯保说着话,将圣旨那张高丽供纸从卷轴上摘下,将单独的圣纸交给了万士和。
沈鲤有点懵,陛下不是已经下了明旨,不准礼部管理工学院诸事吗?怎么万士和又要去理工学院?
很快沈鲤就读懂了,万士和入阁了,万士和成为了中极殿大学士,意味着他是以阁臣领理工学院诸事,而不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陛下没有抛弃万士和,而是抛弃了礼部!
贱儒竟是我自己!
沈鲤一下子就气的脸色通红!
“臣叩谢皇恩。”万士和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后接过了那一张纸,如果坊间给皇帝起外号,一定是铁公鸡。
这可是入阁的诏书,陛下都要把锦缎收回去重复利用,就给了这么一张纸!
但这张纸对万士和格外的重要,他那本致仕的奏疏可以收回去了,现在,他入阁了!
“冯大珰留步。”万士和急走了两步和冯保简单耳语了两声,询问陛下为何突然改变决定。
冯保解释了一番,其实陛下一直是这么打算了,前几日召见万士和商量理工学院的规章制度,就是有意让万士和以内阁辅臣身份兼领,若是真的抛弃万士和,还召见万士和询问什么?
万士和这才意识到关己则乱,他是当局者迷,完全没有意识到陛下召见并且仔细询问,是为了让他兼领之事。
大明官场上,人人都一样,谁都想进步,不想进步的都不会当官,但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保持绝对的理智和理性。
万士和很快就跟着德王朱载堉一起前往了皇家理工学院,只剩下了礼部官员,一片哀嚎之声,陛下放弃的不是万士和,而是礼部!
对于礼部诸官而言,现在他们深切的理解了那句话,大明的贱儒实在是太多了!若不是贱儒太多了陛下怎会如此忌惮?!
现在轮到沈鲤感同身受了,他不能去顶撞皇帝,这和礼部奉行的变通礼法不合,这个时候,他只能骂两句贱儒,然后被坊间戳着脊梁骨骂了。
万士和坐着车架前往了皇家理工学院,他和朱载堉沟通后,才确信这皇家理工学院的第一任祭酒,非他莫属。
因为朱载堉不擅长与人沟通,也不擅长行政。
皇家格物院都是五经博士,人数不多还能舞弄一下,到了这皇家理工学院,第一期招生就达到了千人规模,朱载堉实在是有些无能为力了。
朱载堉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他擅长和未知的世界打交道,对于世俗的权力,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野望,主要是朱载堉也是大明藩禁下成长起来的,对于管理一个偌大的学院,对于行政力量的运用,朱载堉并不擅长。
皇帝早就清楚了朱载堉这方面的缺陷,但朝臣们对此是一无所知的,所以万士和并不清楚皇帝早就做好了让他入阁,然后兼领的准备,当初王崇古上以工代赈安置流氓疏之后,朱翊钧也让王崇古入阁主持官厂之事了。
皇帝是皇家理工学院的山长,也就是院长,所有理工学子,都是天子门生,但朱翊钧日理万机,真的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再去具体管理理工学院了,朱翊钧不懒,他很勤勉,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万士和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这下京堂街头巷尾,不会再议论他了,说他是万软骨,还被皇帝无情抛弃。
皇家理工学院的庶务,朱载堉真的不行,大明五经博士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而且为了防止学阀的出现,理工学院也一定要有行政力量的介入,而不是任由其野蛮生长。
总体而言,理工学院的祭酒,非万士和莫属,如果万士和能保持绝对理性,他早就清晰的洞察到了这一点,就不会那么惶恐不安了。
除了皇家理工学院开门招生,并且开始上课之外,大明另外一件头等大事,就是万历十一年的科举了,又到了会试殿试的季节,从去年秋冬开始,入京赶考的举人们就已经云集京师。
礼部对会试的内容进行了公布,对于会试的考试范围,举人们叫苦不迭,矛盾说还是浅尝辄止,可是对算学的要求越来越高,算学已经考到了微分和积分,以及微分和积分的互相计算之上,主要是不规则田亩计算之上。
京师学子哀嚎一片。
朱翊钧朱批了会试的考题,三经厂开始加班加点的印刷,密封后会送到贡院准备三年一度的科举取士,与此同时,礼部完成了新一卷《海外番国志》的修纂,这一次修的是秘鲁。
大明新政进入了第十一个年头,变法十一年,该有的好处一样没少,该出的问题,同样一样没少,激烈的变革给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动荡,农业国而且处于小农经济下的大明,其实承担风险的能力像破产边缘的农户一样十分的孱弱。
这种孱弱是非常直观的,就像一根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绷断了。
比如就有一根再显眼不过的弦儿,那就是白银流入。
大明需要充足的白银促进发展,而大明的发展速度是极其迅猛的,这就造成了一个困局,白银流入越多,大明就越缺少白银,所有生产出来的货物,都需要白银作为沟渠。
大明贫银,白银完全仰赖于海外,一旦费利佩二世死了,或者说西班牙国策有变,停止对大明输入白银,大明将会失去白银流入的一大支柱,仅仅靠倭国的白银,是完全不够大明使用的。
户部对西南方向,攻伐麓川是持支持的态度,而且是极为支持,因为只有将东吁平定,才能保证滇铜的稳定,户部同意对绥远的开拓,甚至投入重金打造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为此不惜负债,也是为了白银安全,廷臣们对倭国的态度完全一致,也是基于对白银的迫切需求。
秘鲁卷里,详细的描写了西班牙控制的秘鲁超大银山,富饶山城波托西银山,波托西的意思就是富饶,富饶山城是整个新世界最大的城市,因为波托西银山是世界最大的银矿,一整座山都是白银,其白银品位高达40%,一百斤矿料,就有四十斤的白银,而福建地面有坑冶43条,每年白银产量不过10余万两。
大明的目光看向了被西班牙控制的这座银山,礼部在海外番国志随卷奏疏中,甚至直接了当的表示:完全掌控富饶银山,才能保证大明的白银安全,完全掌控富饶银山,是大明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前提。
只有倭国的白银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是加上卧马岗矿山、南洋白银流入,也是无法满足的。
而能获取这座银山的唯一办法就是武力征伐。
同样,大明必须要考虑,是否要改变现状,即借助商品优势获得大量白银的基本方向。
第533章 山东耆老无不怀念凌部堂
大明现在在泰西人心中的形象,就是一个静静坐在河边的智者,等待着敌人的尸体,从水面缓缓的飘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明的商船是仗剑行商,不是四处烧杀抢掠,多数都是自保,如果朝廷向新世界开拓,大明智者的形象就会被打破,变为一个可怕的战争机器,让人警惕。
这显然不利于商贸,所以礼部对于这种转变是有顾虑的。
大明皇帝曾经对泰西特使说:抢不如种,这四个字就是大明目前的基本方向。
生产大于劫掠,是大明的经验也是大明的优势,放弃这种经验和优势,对于国朝而言,首先要抛弃就是高道德的短期劣势和长期优势。
借助商品优势制造贸易顺差,完成白银流入,这么做有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就是大明产业规模会扩大。
产业规模的扩大可以增加大明的就业,能够有效缓解大明流民过多的困局;产业规模可以保证商品优势,让大明的物质充裕起来保证民生;产业规模可以促进技术发展。
这些好处在开海风向转变之后,必然荡然无存。
同样,白银流入受制于人,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这是一個两难的选择,也从没有什么两难自解的办法,总要付出些什么,才能得到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的迫在眉睫,因为大明白银的流入,能够基本保障使用,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奏疏画了个对号,下章内阁了。
先做好准备,一旦出现了白银流入困难的情况,就要想办法动手了,哪怕是不要泰西的市场,也要将银山掌控在大明的手中,这就是朱翊钧在这一刻的选择。
理由也很简单,大明是当下世界最大的供货商,同样也是世界最大的消费市场。
维护好大明市场的稳定和健康,远比维护友邦友谊和远在天边的市场重要的多,如果真的走到了二选一的地步,朱翊钧选择大明。
大明商舶正在进行新航路的开拓,吸收白银的速度将会大大的增加,短期内这根弦儿,不会崩断。
万历十一年的新政,仍然是以普查丁口和废贱奴籍为主,二月初二龙抬头,朱翊钧起了个大早来到了文华殿,准备参加每日的廷议。
“潞王还没来吗?”朱翊钧眉头紧皱的问道,御门听政,朱翊镠又迟到了,过了年之后,朱翊镠一次也没来文华殿,朱翊镠在用行动告诉皇帝,随着皇长子逐渐长大,潞王不想也不能再听政了,虽然朱翊钧一再要求,但朱翊镠还是没到。
储君听政这件事是祖宗成法,自洪武十年朱标听政,到仁宗皇帝朱高炽常年监国,储君听政是为了培养国君,大明这么大个天下,没有丝毫经验的太子突然坐上皇位会出乱子的。别说国朝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项目,外行人指手画脚,对项目而言就是天崩的局面。
冯保低声说道:“没,从通和宫离开时,潞王府的长史奏闻说,潞王殿下还没起呢。”
“嗯,以后不用叫他了。”朱翊钧想了想还是决定给潞王放了长假,朱翊镠在有意的淡化自己,没有皇子的时候,他是储君,陛下膝下有子,他大婚之后,一直在慢慢将自己淡出朝堂。
道爷南巡时,四岁太子监国,陛下有意南巡,到时候,让朱常治监国,大臣辅佐,他朱翊镠可以跟着陛下南下,看一看江南水乡的温婉。
朱翊钧选择了尊重朱翊镠的意见,让他跟万国美人好好玩耍吧。
张居正、王崇古等人带着廷臣们走进了文华殿内,在见礼之后,开始了每日的廷议。
“会试将近,各地举人们对算学考的内容叫苦不迭。”礼部尚书万士和奏闻了一个情况,会试考的算学,有点太难了,各地的发展不同,文化兴盛程度不同,教育资源不公平,而举人千里迢迢入京,望着算学只能徒叹奈何。
算学这种东西,临时抱佛脚是没用的,因为佛祖也不会。
海瑞愣了下说道:“万历八年恩科的时候,我记得,京堂国子监考的还不如南衙国子监,京堂儒生有名师教授,但是他们不学啊。”
海瑞谈到了上一次恩科的现象,京堂学子平均水平还不如南衙,甚至不如浙江,可有不少的举人抱着儒家礼法的大旗,高喊着算学是妖妄之术,拒绝学习算学,他们不学,朝廷也不理会他们,考不上进士,是自己的事儿。
大明的贱儒广泛存在,可不是胡说。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考卷已经定了,要难都难,算学,三才万物总经纶,朕看了国子监伦堂彝伦堂的试卷,并不是很难。”
“不必再议了。”
朱翊钧已经圈定了算学试题,没有再更改的可能了,万历八年的算学还是招差法,现在已经到了微分、积分、微分、积分互相计算。
难是难了点,但是学还是能学的会的。
“最近京师出了很多的掮客,打着各部堂上官、大学士、辅臣的名义四处活动,诓骗入京学子,顺天府丞沈一贯发现后,告知刑部,询问办法。”王崇古说起了京师最近的乱象。
海瑞理所当然的说道:“抓呗,这还要询问刑部,刑部还要拿到文华殿上来廷议吗?”
“关键是,这里面恐怕会真的有各位明公的家人。”王崇古知道海瑞为人,对这些腌臜事不太懂,他干脆明说了此事,有人是打着堂上官在活动在行骗,而有的人,则真的是堂上官的远方子侄、家人等等。
“这样。”海瑞一愣,王崇古的话唤醒了他痛苦的回忆,海瑞当时三次科举不中,实在是让他扼腕痛惜,现在他是特赐恩科进士,也算是全了少时的不甘,他疑惑的问道:“这是最近才有的吗?以前我没有听闻过此事。”
海瑞以为这个现象是最近才发生的,因为他考科举的时候,没有这种掮客找上门来。
王崇古思索了下说道:“掮客主要是图财。”
几乎是直接明说,海瑞穷的叮当响,哪个掮客会找到他门上?掮客们当然奔着大鱼去的。
“这样。”海瑞当然听懂了,他从来不认为穷是什么耻辱的事儿。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抓吧,一体抓了,送绥远戍边,招摇撞骗,胡作非为。”
“顺天府查到大将军府上的黄公子也在其中,说是京营锐卒看护算学考题,可以拿出一份来拓印。”王崇古一脸绷不住的说出了为何沈一贯会为难,在沈一贯看来事涉大将军府要慎重,但王崇古很清楚,大将军府哪里有什么黄公子,那是皇帝在冒名顶替!
此言一出,廷臣们都看向了皇帝,连戚继光都是一脸的迷茫,陛下玩的这么大吗?甚至开始科举舞弊了吗?他这个大将军也没必要自污到科举舞弊的地步吧。
大将军府的黄公子是皇帝这件事,算是在廷臣之间的公开秘密。
“可不敢乱说!朕没有!”朱翊钧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他整天冒名顶替打着黄公子的名号四处行走,现在好了,冒充到他头上来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王法了!
朱翊钧看向了赵梦祐说道:“赵缇帅,现在立刻马上把这个人给逮了!仔细询问清楚,到底是何人在作乱!反了他了!”
赵梦祐俯首说道:“臣遵旨!”
受过专业训练的廷臣们,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绷住不笑出来,陛下那个出离愤怒的样子,实乃是有趣至极。
假托明公名义四处行走的掮客,九成九都是骗子,剩下那1%,还是明公们的远房亲戚,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面,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可能诛九族的时候,都不在名册上那种。
真正的掮客,知道科举的厉害,方方面面所有人都盯着,恨不得用显微镜去找问题,哪里有什么操作空间,各府的掮客们,也会四处行走,但大部分的人接触不到,甚至能爬到知府、布政使这一级的时候,才有可能接触到。
比如张居正全楚会馆的大管家游守礼,游守礼就是游七的大名。
“抓抓抓,全抓了,送绥远!”朱翊钧拍了板,定了这件事的处置结果,入京参考大不易,即便是举人有朝廷给的官给配驿,但一路入京,还是需要许多的资财去支撑,这进了京再遭遇骗子,很影响会试时的心态的。
“去岁八月起,晋人清查本家应免丁粮,并将亲族异姓影射者,通行首革,共革过冒免人丁四万三千七百八十人,粮六万三千八百八十石有奇。”王崇古说起了自己对晋党的重拳出击。
为了配合大明的普查丁口政策,王崇古在晋党内部展开了内部清查,大明有功名在身,亲族异姓托庇免四差银、免赋税这种事,是惯例,而现在王崇古将晋党上下仔细查了个遍,把这些冒免人丁全都给划去了。
增加税赋的同时,也是做出了坚决对隐丁说不的态度来。
“王次辅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张居正看着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他居然偷偷进步!
王崇古现在真的不拿晋党当回事儿了,根本就是摁着晋党的利益,刷自己的名望,他现在的根基是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还有陛下的圣眷,底气硬的很。
而晋党呢?只能听命,甚至要仔细配合,王崇古可以没有晋党,但是晋党不能没有王崇古。
就那些指望着王崇古从指头缝儿里漏一点消息发大财的晋商们,就离不开。
“元辅这话说的,不能做吗?”王崇古终于在忠君体国这件事领先了一次张居正,别提心里有多痛快了,若不是在文华殿上,他都要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