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浙党呢?大司空汪道昆,倒是宽厚,不过主要影响力还是在工部,相比另外两家有些式微,不过也算是靠山了。”万士和介绍了下浙党的情况,两任浙党党魁,都对经营浙党没什么兴趣。
不过也算是靠山,出了事儿,汪道昆也能说得上话。
“学生愿拜在阁老门下。”周良寅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啊?”万士和极为意外,以为周良寅是跑来询问下意见,参考下到底拜在哪个山头,结果可倒好,原来是拜自己这个山头来了!
这周良寅和侯于赵多少有点喜欢和人逆行,这么多年了,就没几个愿意拜在万士和门下的儒生。
“侯于赵说好听点是赤诚之心,想得少,说难听点是笨,那些个人情往来,他弄不明白,你呢?什么原因?”万士和有些疑惑的问道。
周良寅思索了一番,选择了实话实话:“侯于赵做得对!跟着他选,不会错,这是学生长期践履之实得到的经验。”
在边方垦荒,周良寅在践履之实中发现,侯于赵这家伙虽然很喜欢与人逆行,但每一次逆行,都是对的,看起来不正常的选择,往往都会得到好的结果。
比如边方私刑严重,侯于赵压根就不闻不问,起初周良寅还想管,但他发现,根本管不了;比如营堡垦荒法,先建营堡再垦荒,周良寅原来还想先垦荒,毕竟建营堡要花不少的粮食,结果马匪和北虏肆虐的边方,只能先建营堡。
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多了,周良寅自己给自己打上了‘侯于赵是对的’这样一个思想钢印。
循迹而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就是周良寅的生存之道。
“你跟着我能学到什么?如何谗言媚上吗?你跟着侯于赵走,岂不是一辈子要活在他的阴影里?”万士和有些无奈的说道。
他一个谄臣,朝臣们恨不得他赶紧去死,跟着他,对于升转而言,全都是负面影响。
周良寅颇为确切的说道:“侯于赵现在是辽东巡抚,学生还能跟着他走很远,日后他升转京堂,学生还能循迹而行。”
万士和也不用教什么,周良寅需要的是帝党的身份,被骂投献也就被骂了,骨鲠正气,周良寅本来就没有。
“也行吧,反正我这儿也没啥规矩。”万士和也没为难,他是党魁,但他是帝党,真正的党魁是陛下。
“学生周良寅见过老师。”周良寅长松了一口气,长揖在地,算是行了拜师礼。
周良寅疑惑的说道:“朝廷对学生有什么安排吗?”
“你从大宁卫升转,大概会让你以副都御史提督雁门关,驻大同,巡抚山西。”万士和透露了下人事任命,这是之前就已经讨论过,并且已经通过廷议,如果申时行有问题的话,就是周良寅到辽东,侯于赵到松江府。
“挺好,学生擅长和胡人打交道。”周良寅松了口气,对于如何推进新辟之地的王化进程,周良寅很有经验,驻大同府,巡抚山西,其实主要工作就是配合绥远总督潘季驯,王化绥远。
这个工作,他擅长,让他跟李成梁这等凶人,进行搭档,他怕自己被李成梁给剁了喂狗,要知道当初他被贬出京师,到大宁卫垦荒,就是他指责戚继光贪功冒进,指责李成梁苛责言官,放老虎吓唬他们。
这就是结仇了,虽然已经十年了,但李成梁那个记仇的性格,到了地方,李成梁真的有可能会报仇,李成梁身上的匪气,太重了些。
“周良寅啊,你说实话,你觉得辽东的情况如何?”万士和低声问道:“李成梁,有没有忤逆之举?或者说,你有没有听到类似的传闻?”
“没有。”周良寅摇头说道:“除了喜欢没事出门打猎找不到人以外,没听说什么其他的传言,就去年有个犬生角的传闻,还是一撮毛,不是角。”
周良寅知道万士和为什么这么问,很简单,去年有犬生角的传闻,这其实对李成梁很不利。
李成梁很喜欢出门打猎,他经常离开吉林,最远跑到黑龙江,主要是探查女真人的动向,其次就是给陛下准备贺岁礼,并没有什么要称王的传闻。
“老师,朝廷没有对不起辽东,辽东的汉民,比京堂忠诚,就京堂这些笔杆子狺狺狂吠那些话,到了辽东,是要被牵羊的。”周良寅颇为疑惑的说道:“学生也就三年没回京,这京堂的笔正们,胆子这么大的吗?尤其是那个林辅成,都已经指责大明失去灵魂只是一个躯壳了,疯了吗?”
辽东所有营堡朝向京堂的门,都叫通和门,这就是刻在城门上的忠诚,而且因为大明在辽东采用的借钱安家的政策,让到辽东的汉民心里只有感激,因为没有利息,借一石粮食还一石粮食,所有的运营成本都资出内帑。
就连农户都可以平价买入毛呢大氅,这都是恩情的组成部分。
京堂可能过分着眼于李如松带领着精锐骑卒在立功,过分的注重由上到下,但周良寅在大宁卫,他对辽东更了解一些,他看到的是从下到上,李成梁就是有反心,也没有那个基础,李成梁要造反,辽东的汉民也不答应。
“那篇文章啊。”万士和略微尴尬的说道:“那是我写的,陛下给我让我润稿的。”
“啊?”周良寅惊讶至极,他呆滞的说道:“陛下果然是非常人也,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都能容忍,果然是要成非常事,陛下大气如此,大明何愁不兴?”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党了。”万士和一听立刻表示,对味儿!
不会拍马屁,还想当帝党?拥戴陛下的一切决策,就是帝党的核心主张。
第602章 赏厚而信,罚严而必
万士和对帝党的定位几近于儿戏,他的定位是拥戴陛下一切决策,这也是这些年,没人从他这里加入帝党的缘故,因为海瑞这个道德君子还活跃在朝堂上,就显得没有多少骨鲠正气的万士和,更加鲜廉寡耻了起来。
所以能做事的地方大员,都是直接拜皇帝山头。
殷正茂、凌云翼、潘季驯等等,都是不折不扣的帝党,他们只能依赖于皇帝而存在。
周良寅还没没进门就学会了拍皇帝的马屁,他本身就是贱儒出身,根本没有任何道德压力,在他看来,忠君体国侯于赵就是个风向标,侯于赵很能干,整个大宁卫、辽东的垦荒,全都是照着侯于赵当初垦田画策在推行。
现在的侯于赵更了不得,他提出了一个大明,皆为王民的主张,就是当下的绥远、辽东、北平行都司王化的总纲常。
侯于赵这类不擅长交通大臣、不擅长人情往来,有赤子之心,还有巧思的臣工也倒了霉,那周良寅只会脱下伪装,再次变成一個贱儒。
侯于赵这样纯粹的臣子都没有了生存空间,大明朝堂得烂到什么地步,到了那时候,也只有成为贱儒才能继续活下去了。
周良寅在万士和府上坐了很久,主要是就面圣的诸多细节进行了沟通,这是十一年以来,周良寅第一次面圣,当年的事情发生了这么久,周良寅依旧十分紧张。
而皇帝选择接见周良寅的地方,也很有趣,在北大营的武英楼内,在操阅军马之后,皇帝宣见了他。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周良寅五拜三叩首行了大礼。
“免礼。”
周良寅刚站起来,心就如同小鹿乱撞一样,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当然不是看到了美人,而是看到了戚帅在打量他。
周良寅怕,怕见到戚继光。
而另外还有两个千户,这两个千户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和李如桢。
“戚帅,这就是北平行都司佥都御史周良寅,在辽东垦荒了数年。”朱翊钧给武将们介绍着面前的文官。
李如松的两个弟弟,朱翊钧亲自考察过了,远不如李如松,天壤之别。
比如这个李如柏,嗜酒如命,在辽东就因为饮酒误事,被革罢过世袭千户,后来李成梁实在没办法,把李如柏送到了京堂入了讲武学堂。
这李如柏仗着自己是宁远侯的儿子,自己亲哥领着京营骑营,在讲武学堂拉帮结派,欺压穷苦出身的庶弁将,闹得鸡犬不宁,在万历八年被朱翊钧训斥,扔到了南大营做勋军去了。
大明有两个京营,一个是万历元年之前的京营,一群弱弱病残,烂泥扶不上墙的烂货,里面充斥着各种历代因为皇帝恩封混吃等死的武勋,这个老京营在大兴县,就是只领俸禄不视事。
朱翊钧一次都没去过南大营,过年都不去慰问探看。
而新京营就是万历元年以后组建的京营,武勋若是有壮志,需要通过锐卒的考核,而后通过讲武学堂的遴选,才能进入京营任事。
觉得自己祖宗把几辈子的仗都打完了,不想建功立业,只想提笼遛鸟,可以在南营吃俸禄吃到死。
李成梁在前年入京述职的时候,专门跑到了大兴县南大营,把李如柏倒吊起来,狠狠的打了一顿,差点没给李成梁气出病来。
而李如桢则是胆小怯懦,更加明确的说就是畏战,和大哥李如松完全相反。
作为一个武将,畏战,就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李如桢在李如柏闯祸后,也被一起送到了勋营吃白饭,连点卯都不必去的那种,每年到兵部领点俸禄就是。
李如桢没有被李成梁吊起来打,因为李如桢长大那会儿,李成梁正在辽东跟鞑子、建奴拼命,李如桢这个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朝不保夕的生活环境导致的。
李成梁的几个儿子里,只有李如松很厉害,其他的都是普通人的范畴,甚至可以用草包去形容,没有什么军事天赋,更懒得读书,不过军事天赋这种东西,李成梁能捞到一个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李如柏和李如桢今天突然被叫到武英楼,自然是来看周良寅的。
李如柏很狂,他连亲爹都不怕,被吊到树上打的时候,李如柏还叫嚣着有本事打死我!
但是李如柏在戚继光跟前,乖的跟个鹌鹑一样,连说话都温和了几分。
李成梁就是再生气,也不会打死儿子,虎毒不食子;但戚继光治军极严,就李如柏那个做派,真的在戚继光手下,早被军法处置几百遍了。
“陛下,臣在万历二年见过一次周御史,那时候他到大宁卫,臣在大宁卫挖桃吐山的白土,那时候周御史还有点富态,也略显一些轻浮,不像现在,如此的干练。”戚继光的回话,说起了他和周良寅之间的恩怨情仇。
戚继光若是心里真的有怨气,那他就不会在皇帝面前,主动提及过往,这看似是叙旧,但其实是放过。
现在作为奉国公的他,皇帝就是不考虑武学教导的师生情谊这些私情,也要给这位为大明立下了赫赫战功,南平倭寇,北灭胡虏的奉国公一个面子,只要戚继光不提,皇帝就得当着戚继光的面儿,严惩周良寅。
朱翊钧之所以要把宣见的地方定在武英楼、把李成梁的儿子们、戚继光都叫到身边,就是了结当初的公案。
周良寅没有诬告,戚继光攻伐大宁卫的时候,的确是想要贪功冒进,进攻全宁卫获得战场的主动权,因为那时候戚继光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塞,那时候朝堂的局面并不明朗,确定路线,还是当初的主要矛盾。
而李成梁当初的确是苛责言官,放大老虎吓唬这些言官。
戚继光主动提及,说当初周良寅有些轻浮,就是把当初的贱儒行径,归咎在那会儿还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边方之疾苦。
朱翊钧看向了周良寅,这也是周良寅必须要过的鬼门关,日后想要主政一方,想要平步青云,这件事就必须要说清楚说明白,有一个结果。
“陛下,臣当初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不体国朝振奋之意,便是不忠君上重振大志,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实乃亲者痛仇者快之恶行,戎事乃国朝兴亡之大事,不懂不应置喙,幸国有圣主明君,未酿大祸,然仍当重惩以儆效尤。”周良寅深吸了口气,承认了自己过去的言论,给国朝振奋带来了麻烦。
同时也认可了皇帝对他的惩罚,他并无怨言。
周良寅在边方十年,对于当年事,他已经知道了利害,矛盾激化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任何可能有的机会,都要想办法去把握住,否则下一次机会到来,就不知道何时了。
周良寅现在能够感同身受,能够理解善战的戚继光为何想要兵行险招,就是他这样的贱儒存在,才让一向稳妥的戚继光,意图一战定北。
“还以为周御史要怪朕让你住牛棚了呢。”朱翊钧打量着周良寅,语气里全是审视。
对文臣天然警惕的老毛病犯了。
“臣不曾住过牛棚,也是有衙门官舍的…”周良寅愣住了,他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他在大宁卫,住的衙门是当年的宁王府翻修的!他也从没有说过自己住牛棚。
他是官员,在边方垦荒的确辛苦,可谁敢让他住牛棚?他住牛棚,下面的官员住什么?猪圈吗?
“陛下,过去的事儿也就过去了,陛下当初已经做出了惩戒,一事不可二罚,臣再斤斤计较,就是陷陛下于赏罚不明之境遇,赏厚而信,罚严而必,国大兴。”戚继光十分明确的说自己谅解了周良寅,以后也不会为难他,出发的角度是信赏罚。
赏厚而信,罚严而必,这句话出自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积蓄国力,在进攻吴国的前夕,越王问:我们能不能伐吴?文种说:可以只要做到赏罚分明,就可以灭吴,越王仍然有些信心不足,文种让越王点了宫殿。
越王勾践真的把宫殿点燃,并且许下了承诺,救火成功则以胜敌论赏,不救火则以逃兵投降论罪,三千越甲批湿衣救火,而后一人不退,救火之后,勾践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赏厚而信,罚严而必,赐优厚而守信,惩罚严厉而坚决,君主如果能做到,人心自然可用。
“周御史啊,还不快谢过戚帅宽宏大量?”朱翊钧笑了笑,对着周良寅说道。
“谢戚帅!”周良寅极为真诚的说道,既然在陛下面前说不再为难,那日后戚继光绝不会为难于他,周良寅相信戚继光的承诺。
其实戚继光早就原谅他了,他在大宁卫、全宁卫垦荒,没有应昌总兵王如龙的支援,他一个文官,就是有一肚子的主意,也拿那些马匪和胡虏没什么办法,耕战从不分家,周良寅求助王如龙,王如龙选择了支持。
嘉靖三十八年,戚继光在义乌招揽客兵,王如龙带着自己的兄弟出山,从那时候,王如龙就跟着戚继光走南闯北,打了不知道多少硬仗,就周良寅干的那些事儿,戚继光但凡是不肯谅解,周良寅举步维艰,死在边方也有可能。
戚继光素来不主张刀刃向内,这也是以前朝臣们觉得戚继光好欺负的原因。
戚继光都选择了原谅,李如柏和李如桢就是心里有一肚子的话,也不敢当着戚帅的面儿说,他们敢跟老爹吹胡子瞪眼,但是在戚继光面前确实非常老实,和李如松一样的老实。
“不懂军务,日后千万不要肆意胡说,惹人笑话,蒸汽机是用煤烧水,按着言官们的说法,挖煤惊扰地气龙脉,就该烧木柴,他们倒是说得轻巧,哪来的木柴?”朱翊钧还是训诫了周良寅两句。
要真的听这帮什么都不懂的贱儒胡咧咧,那后世的火箭就该烧煤,而且是无烟煤。
军事的专业性很强很强,而且这玩意儿多少要点天赋,戚继光要真的听了言官的话,大明早就被土蛮汗攻破京师了。
“臣谨遵圣诲。”周良寅再俯首领命。
“万阁老跟你说了吧,先生举荐了你为山西巡抚,从胜州、卧马岗来的金银铜铁煤碱都要在宣府大同入口,这地方是王化绥远的冲要之地,万万不能有失,必要的时候也要帮潘总督,不至于绥远闹出乱子来。”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交代着前往山西的主要任务。
王化绥远,大明和绥远之间的商货往来,随着驰道通车的建立,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就越是不能懈怠,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大明和绥远胡人之间的微弱的信任就会打破。
在一个大明,皆为王民的共识还没有形成之前,都需要警惕。
“更加明确的说,小心北虏之中一小撮的死硬蠢货,以各种各样的手段,假借各种名义,耽误大明和北虏和解的千年大计,一个大明,皆为王民需要至少三十年的时间,需要君臣上下同心,万夫一力,才能天下无敌。”朱翊钧没有说空话,套话,而是直截了当。
“臣遵旨。”周良寅领命。
皇帝又询问了许多草原的见闻,很多朱翊钧闻所未闻的事儿,却在他的治下发生,比如草原上其实存在着广泛的农耕,要种豆子,青稞;比如草原上也不是人人都会骑马,也不都是长在马背上;比如铁锅对草原人的重要性等等。
“臣告退。”周良寅终于完成了面圣,再次感激的对戚继光行礼后,离开了武英楼。
朱翊钧无奈的对着戚继光说道:“戚帅知道宋仁东吗?”
“臣听说过他,诨号土行孙。”戚继光作为奉国公当然会看邸报,对于西山煤局这个参考船蛆发明盾构掘进的宋仁东,戚继光还真知道,而且还知道他的外号,土行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