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的货运已经在跌跌撞撞的时间里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大明每一里的运费,正在快速的下降,但仍然很贵,要做的事儿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已经从陛下的大玩具,逐渐变成了拉货的怪兽,呼啸而过的铁马,拉着沉重的货物奔腾的场面,已经不能引起人们驻足围观了。
而铁马,也成为了大明煤银对流的重要支点之一。
在戚继光看来,大明君臣们总是在讨论着白银或者说货币的流动性,而戚继光更加在乎,货物的流通性。
在更多的货物,还是更多的货币之间,戚继光倾向更多的货物,只有更多的货物,才能催促着货币的增长和流通,没有足够的货物,货币就只是堆积如山的银块而已。
大明内外正在快速的焕发出了新的活力,这是一个波澜壮阔、前所未有的时代,而处于巨变中的人们,反而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的剧烈。
三月十八日,天未亮的时候,李如松就带着骑营开始从德胜门入京,因为是操阅军马,所以并没有携带火器,而是清一色的陌刀,陌刀全长一丈,刀刃长达二尺一寸的两面刃,刀柄以红色麻绳缠绕。
其实从唐代中晚期起,这种长柄刀就逐渐退出了战场,因为逐渐失去了使用环境,重达十五斤的陌刀,是一种独属于精锐选锋的兵刃,只有精锐中的精锐,才能在战场上挥舞这种大刀,换成弓弩、或者火器能够更加有效的杀伤。
大明专门打造这种不符合眼下战场环境的兵器,其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明承唐制的政治需要,也是为了宣扬武威,毕竟这种大家伙,看起来就特别的唬人。
清晨的天光仍然昏暗,一个三千人的骑营已经来到了午门之前列阵等待。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清一色、整齐的陌刀被骑营锐卒扛在了肩上,陌刀的刀刃和甲胄,反射着清晨的阳光,熠熠生辉,这是大明武德的具体体现。
自武宗落水之后,一直到万历年间,春秋大阅才开始正常举行,这是张居正稍复祖宗成法的一部分。
等在午门之前的朝臣们,看着如此军容,免不了心里打起了嘀咕,俺答汗都被斩首示众了,皇帝还是这么喜欢穷兵黩武!
看看这帮锐卒,皇帝一声令下,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刀刃,会对准谁?又会砍下谁的头颅?
陌刀重,一刀绝对能把脑袋整整齐齐的砍下来!
在鼓声和号角声中,一身明光甲的皇帝陛下,骑着高头大马,缓缓的走出了午门的城门,而后轻轻勒马,看向了李如松。
“臣李如松奉命接驾!臣代京营十万一千三百余锐卒,请陛下前往北大营阅视军马!”李如松打马向前,翻身下马后,行半礼,大声的喊道。
“准,起驾前往北大营,李将军辛苦。”朱翊钧点头平静的说道:“大明军容耀天威!”
“陛下威武!”
“臣遵旨!”李如松站起身来,向着身后的白象而去,他身穿甲胄,但依旧灵活的爬上了白象,扛起了陌刀。
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喊道:“起驾!”
整个仪礼庄严肃穆,大明百官,跟在了仪仗之后,行进速度并不是很快,只是慢步。
大明皇帝再次抵达了忠诚的北大营,他勒住了马匹,看着列阵两侧的京营锐卒,挥了挥手,大声的喊道:“大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
京营锐卒的一声声山呼海喝,整齐划一,声震山河,直冲云霄。
这一声声的声震云霄的呐喊声,惊动了远方的飞鸟,也让一些个心怀鬼胎之辈,惊惧无比。
今年的春秋大阅,和往年没有什么两样,依旧是整齐划一的步营、骑营走过了观礼台,而后大明京营锐卒们,展示了一番排队枪毙战术,训练有序的京营锐卒,在硝烟弥漫之中,完成了展示。
在三十斤火炮缓缓驶过观礼台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黑洞洞的炮口,清楚的意识到,大明皇帝,武德充沛。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明确的信号,大明并不会因为北方靖安而停止振武的步伐,如果有人试图掀起风力舆论,都是在刀口舔血。
朱翊钧看向了身旁的奉国公,随着年纪的增大,戚继光逐渐将京营的诸多事务,都交给了新生代的少壮派们去做,戚继光现在抓军纪,这是放权,毕竟已经是奉国公了,再像当初事无巨细的管,很容易让皇帝产生一种恋权的错觉。
“陛下?”戚继光疑惑的问道,陛下看了他许久,戚继光有些迷茫,操阅军马一切顺利,展现了大明军容整齐,震慑了宵小之辈,圆满的完成了陛下的交待的任务。
陛下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提及吗?
“没什么,戚帅为何不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放到京营来?”朱翊钧笑着说道:“戚帅执掌京营多年,朕倒是觉得戚帅的长子和三子,都很不错,可以到京营做事。”
“陛下,他们没通过锐卒的遴选,故此去了勋军。”戚继光回答了这个问题。
戚继光膝下有五个儿子,都是侧室所生,正妻王氏不能生育,戚继光纳了三个侧室,二子早夭,其余四子业已成年,但奉国公的儿子们,都没在京营履任。
“举贤不避亲,戚帅定的那个标准,李如松年轻十二岁,估计能做成。”朱翊钧觉得戚继光对儿子们要求太严了,就那些标准,朱翊钧都无法通过。
虎力弓,一百二十斤,拉距二尺八分,十矢九中,就这一个标准,就不是朱翊钧能做到的。
京营十万大军,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一共就是二十八个人。
戚继光思索了一下,摇头说道:“陛下,臣是奉国公,孩子们要是进京营,就得有远超常人的本事,让别人服气,不能让人心服口服,还是不要进的好。”
戚继光是大将军,孩子们进了京营,一定会有许多的优待,因为他们一定会被人叫做戚少帅,就会有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这涉及到了公平二字,既然没有过人之能,还是不要到京营来破坏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一点点公平了。
京营是陛下的京营,戚继光从来没有当做自己的私产,京营吃的是陛下的粮,穿的是陛下的衣。
“那除长子外,其余三子,一体恩荫千户,赠昭勇将军。”朱翊钧看着戚继光说道:“就不要推辞了。”
长子要继承奉国公的爵位,所以是其他三子。
但凡是戚继光掌握一点拥兵自重的技巧,也不至于落得个妻离子散,连生病都无钱看病,一代英豪那般潦倒,着实让人痛恨不已。
鞑清末年,搞了个小站练兵,练兵练出个袁世凯来。
而现在,戚继光甚至不让自己的儿子进京营,哪怕是以朱翊钧看来,戚继光的三子戚昌国已经能当大任,但戚继光还是设立了高高的门槛,将戚昌国拒之门外,不让他到京营来做少帅。
特别设立了那么高的门槛,就是为了避嫌。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他打开了石灰喷灯,翻开了桌上整理好的奏疏。
这第一本奏疏,就让朱翊钧眉头紧蹙了起来,申时行遇到了麻烦,围绕着一条鞭法,朝廷和地方势要豪右们展开了角力。
这一次来势汹汹。
第607章 先生教得好,陛下学得好
一条鞭法对地方衙门和地方士绅阶级的利益伤害,就像是虎头铡的铡刀,有人付出了代价,就会有人收获,地方衙门和地方士绅阶极利益受损,朝廷和穷民苦力们受益,这收益大约是三七开,朝廷七,百姓三。
百姓这三成,还要有一部分被侵占。
所以,一条鞭法,从头到尾都是统治阶级的内讧,是官选官、世袭官阶级和士绅阶级的内讧,围绕着生产者、生产资料的归属,进行刀刀见血的争夺。
申时行,以吏部郎中巡抚松江,五品官,巡抚开海桥头堡的松江府,这是个天大的笑话,申时行承受了他识人不明的惩罚,栽了如此大的一个跟头后,申时行的手段,肉眼可见的变得酷烈了起来。
“一条鞭法,是不是激化了地方的矛盾?”朱翊钧眉头紧蹙的看着手中的奏疏,朱翊钧首先自我审视,是不是吹求过急,给地方造成了太大的压力,前面的矛盾没有解决,后续的矛盾接踵而来,连申时行也只能疲于应对。
“陛下,臣觉得已经很晚了,从嘉靖初年就开始探索货币税,应该有实质性的推进了。”冯保不认可陛下的自我审视,陛下觉得慢,但一条鞭法从桂萼提出之后,已经筹备了五十年了。
嘉靖九年,桂萼首先在朝中提出了一条鞭法,朝中以杨一清为首的朝臣大加阻挠,嘉靖十年正月,桂萼被迫告老还乡,至此之后,大明这五十年内,断断续续不断的探索,完成理论,这已经有了足够的纵向规模,制度的探索,已经完善。
其实在万历九年时候,王国光、张学颜等臣工就已经开始了连章上奏请求推行一条鞭法了,一直到三年后的今天,陛下才遮遮掩掩的开始在松江府试点。
事涉万方黎民,慎重是好事。
“朕其实是可以商量的,之前就有孙克弘提出了两个问题,朕做出了永不加赋和严刑重典的保证,来保证一条鞭法的真正推行。”朱翊钧放下了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
朱翊钧这个皇帝,是可以商量,朝廷一拍脑袋,就决定了要推行,不管地方死活,搞一個被广泛反对的政令,硬推下去,只会得到阳奉阴违和一地鸡毛,在矛盾说之后,大明的政令就已经充分开始考虑从下而上了,当然也有想当然,不能面面俱到。
“松江造船厂被烧了一个船坞,而且还是快速帆船的船坞,造船厂总办赵士祯、郭汝霖等人,奏闻朝廷,是有人蓄意纵火。”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
“放火果然是个好手段啊,烧就会烧的干干净净,连一点罪证都不会留下,本来春天天干物燥,失火也很正常,但是,已经三月底了,松江府已经阴雨绵绵了。”朱翊钧吐了口浊气。
千不该,万不该,动造船厂。
冯保低声说道:“也有可能是失火,民舍多木料,有个火星都能点燃,没有禁止燃放烟花之前,京师每到过年当天,都要失火很多次。”
“烧船厂的话,应该是反对开海,而不是一条鞭法。”
这不对口,船厂是涉及到了开海,正统九年,英宗皇帝打算南下西洋,宫里也没银子花了,想官船官贸赚点钱,在福建建好的两百条船,被民乱给付诸一炬了。
这推行一条鞭法的当口,烧船厂有点驴唇不对马嘴。
“咱大明的文官们,就喜欢这样,能推卸责任的时候,绝不会往自己头上揽责任,一条鞭法之下,矛盾在激化,势要豪右就成了推罪的借口和理由。”冯保解释了自己为何会这么想的原因。
官僚最喜欢就是甩锅,一推四五六,反正责任不在我身上,势要豪右的确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干,但密州、松江府、宁波、月港、广州市舶司,是天子南库,把手伸到这种地方,那多少有点弱智了。
“申时行也是这么想的。”朱翊钧认可冯保的意见,申时行也是这么觉得,快速帆船的量产跌跌撞撞,去年就没完成目标,今年这火一烧就更难了,那么下意识的甩锅,十分正常。
“申时行让还在松江府的骆秉良去调查,骆秉良还真查出了猫腻来,这次啊,是上海县的曲家。”朱翊钧拿出来一份塘报交给了冯保。
单纯从奏疏这条线来看,造船厂总办赵士祯、郭汝霖的确是在想甩锅,把生产事故扣在势要豪右的头上,逃避朝廷的责罚。
申时行就让缇骑们调查了一番,骆秉良在船厂没有查到任何的证据,本来,事情到这里,赵士祯、郭汝霖的责罚已经板上钉钉了,棺材钉都钉死了,但骆秉良在上海县稽税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了一条线索。
稽税主要是查账,皇帝陛下命令骆秉良查一查玩松江十二月花魁,六本木花冠君子们有没有纳税,霞飞街的税务是否如数缴纳,如果没有,就立刻催缴。
骆秉良查着查着,就发现了数百笔支出不对的账目,林林总总加起来居然有六十万两!高达一个先帝皇陵的支出居然来有影去无踪。
大明自万历二年开始推行六册一账、收付记账法之后,立刻就在民间得到了广泛的拥戴,毕竟张四维被掌柜和账房们吃掉了七层利这种事儿,闹得人尽皆知。
这数百笔累计六十多万银去无踪的支出,总要找到出路。
所有人都忌讳莫深,不愿意谈及这笔银子的出路,最后缇骑们,还是从曲鹤行的孙子曲道成的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霞飞街上有不少铺子都是曲老爷子的产业,有问题的账目多数都出自这些铺子,曲道成有一次跟这些榜上有名的花魁们喝的十分尽兴,就叫嚣着说:整个松江府谁敢不给我曲公子面子,明天就把他给办了!我家老爷子有账!我曲公子在松江府可以横着走!
“曲鹤行是个人物,纵横四海,押过棉船到倭国,跟倭寇拼过命,在鲸海捕过鲸鱼,在琉球贩鱼油,在吕宋和海寇真刀真枪的拼抢滩涂,风里来雨里去,闯下了偌大的基业,都被这乖孙子给毁的一干二净了。”
“曲道成,水到渠成,名字的寓意倒是不错。”朱翊钧靠在椅背上,颇为唏嘘的说道。
青楼就是个名利场,曲道成这个乖孙子,把十二花魁都揽在自己名下,就是为了名利二字,或者是为了被人的认可,王谦到太白楼,不先送十个花篮,那还是王公子?
曲道成为了装逼,当着花魁和宾客的面儿,说这松江府他可以横着走,所有人都要给他面子,因为老爷子有账。
缇骑们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就去曲府,这人老成精的曲鹤行没露出破绽,但包庇曲道成的爹曲佑明,表现有些慌张,这缇骑们就跟闻到了腥味儿的猫一样,直接围了曲府。
缇骑这个部门直接听命于皇帝,不需要任何手续,就能把人给围了,权力失去了监察就一定会任性,但这也让缇骑查案,格外的高效,要是走手续流程,十天半个月办不完,黄花菜都凉了,还查什么案子?
缇骑们最终在曲府查到了这本账目。
这本账是曲家和南衙地面各级官员来往的明细,林林总总超过了一百一十万银,除了霞飞街找到的六十万银,还有五十万银。
这是一本行贿账目,其中就有松江造船厂的大把头、会办、甚至是代办,代办已经是官厂的二把手了,若是总办不在,代办就是头儿。
“原来还真的是有人纵火。”冯保看完了塘报也是叹为观止,塘报是从松江稽税院送到京师北镇抚司,而后镇抚使赵梦祐呈送陛下,冯保并没有看到这些塘报。
“曲家老爷子,怎么生了这么个孙子,还不如直接掐死得了。”冯保也是颇为唏嘘的说道。
曲家已经成功完成了转型,从收佃租的地主,向着工坊主和海商转变,松江三个港口上停满了曲家的船,本来一条鞭法的落实,跟曲家没有多大关系,曲家完全可以事不关己,作壁上观。
但是曲道成和曲道成他爹曲佑明,非要当松江地面的魁首,当老大。
曲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曲老爷子,主张放弃土地收租,事儿多还不赚钱,哄抬一点粮价就会被铁拳,不如全力开海,和松江孙氏争夺元绪群岛的归属;一派则以曲佑明、曲道成为主,主张全都要,又要土地的佃租,这是本业不能放弃,又要开海。
“烧了造船厂一个船坞,就不推行一条鞭法了吗?这么多年,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他们提意见,提出自己的想法,若是有道理朝廷怎么可能不管不顾?越是这样胡闹,越是招致天怒。”冯保也是一脸无奈。
根据曲佑明的交待,烧松江造船厂的船坞,而且就烧了一个快速帆船的船坞,目的就一个,那就是趁你病要你命。
申时行已经因为师爷董炜的事儿,弄的官降三级,一旦无法完成快速帆船量产的目标,朝廷必然责罚,那申时行必然完蛋。
申时行完蛋,那要换人,一条鞭法的政策就有了变数,无论是谁来接手这摊子事儿,都得熟悉熟悉,然后再推行政令,到那时,这一条鞭法就很难说能不能做完了。
“申时行没了,朕就让凌云翼去松江府。”朱翊钧露出了招牌的笑容,阳光灿烂的说道:“他们不是觉得申时行脾气温和,软弱,好欺负吗?朕给他们找个不好欺负的爷爷去治他们,嘿嘿。”
“觉得脾气好的青天大老爷不好是吧?”
海瑞在一条鞭法要在松江府推行的时候,就提出过是不是给申时行的压力太大了,一方面是开海,一方面还要一条鞭法,这加了担子,果然压得端水大师有点喘不过气来,有点左右见绌,刚按下了葫芦,就浮起了瓢。
民乱、放火,的确是两个好办法,民乱就是苛政猛于虎,官逼民反;而放火很难查证究竟是何等原因,比如天启二年的王恭厂大爆炸,连皇子都被吓死的大爆炸,愣是查不到原因。
这两种手段,势要豪右都用的炉火纯青,但这次倒霉就倒霉在有个喜欢四处招摇的孙子,曲道成。
“账目明日进京,移交都察院吧。”朱翊钧朱批了缇骑的塘报,将账本移送都察院,一场波及整个松江府大地震的账本,交到海瑞手里,算是外公死儿子,没舅了。
隆庆三年夏,海瑞骂隆庆皇帝奢靡无度,应该减轻宫内的消耗,国朝财用大亏,你皇帝怎么好意思如此浪费?皇帝一挠头,你去南衙做巡抚吧,别在眼跟前烦人了。
海瑞人还没到应天府,就收到了一本波及整个江南地面的账本,也是类似的行贿簿,应天十四府大大小小官员均有涉及,海瑞刚到应天府,一部分畏惧海瑞的威名,选择了主动致仕,另外一部分不信邪,要跟海瑞碰一碰。
结果海瑞履任应天巡抚就半年,就被斗倒了,各种手段,海瑞是见了个遍,都是老手段,但最终给海瑞致命一击的还是皇帝,隆庆皇帝采信了御史戴凤翔庇护奸民,鱼肉缙绅的说法,给海瑞升官,逼他致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