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24节

  “高拱还上陈五事疏,说朕看奏疏,就是径自内批!”

  “陛下,没必要生气,更没必要抓人,新政越成功,这些人就越像是跳梁小丑,什么正人君子,什么奸佞小人,没必要争执,这首辅也好,内相也罢,品行再高,最终,都是要看政绩的。”冯保倒是一脸坦然,根本没有任何的破防。

  骂他的人多了去了,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跟谁都计较,这日子过不过了?

  干得好,就是好,评价一个政治人物,不评价政绩,难道评价私德?

  “你倒是稳得住。”朱翊钧倒是对冯保这态度有些意外。

  “高拱的操守的确很高,庇佑晋党,却没有收过晋党的贿赂,但这改变不了他无能的事实,先帝大行,修建陵寝的时候,内帑外库,满打满算39万银,万历元年才还请了剩下的11万银,属实是寒酸。”冯保颇为坦然,就是闹到先帝面前,冯保也没什么不敢面对的。

  也不知道先帝对这预算50万银,拖欠11万银的皇陵,究竟是怎么个看法,拖欠11万银,就代表着工程质量很难保证,是百般凑合,才如期完工的。

  自隆庆二年高拱入阁兼掌吏部尚书,先帝倚为心腹,事事都听高拱的,临到了,修陵寝就这么点银子,还欠钱,过于寒酸了。

  连先帝大行这样的事儿,都只有39万银,那天下那么多事儿,哪一件能办?

  现在内帑有个银锭堆积的银山,其规模已经高达1583万银,都把皇帝给愁死了,天天给工部压力,让工部加大对银币轧印产能的提升。

  朱翊钧指着奏疏说道:“这文章还说先生!高拱病逝的时候,礼部请高拱谥号,朕怎么回复的?朕说:高拱不忠,欺侮朕躬,朕切恨之,今已死了,他妻还来乞恩典,不准他。钦此。”

  “先生就跟着朕闹,连番上奏,还跟阁臣一起,大有不给高拱谥号,就跟朕一直闹下去,朕才勉强应允。”

  “还说先生奸佞小人,高拱是正人君子,当初斗的那么凶,先生就是装出来的大度,那也是大度了!盖棺定论的时候,没有踩他高拱一脚!”

  装出来的大度,那也是大度,高拱的谥号,就是张居正给请的,要不高拱连个谥号都没有。

  缇骑们办案的速度极快,风风火火的就把所有人给抓了,扔进了北镇抚司大牢里,等待发落,赵梦祐加急审讯,到了第二天早上,朱翊钧就看到了案卷。

  案情不复杂,就是高拱的门生故旧雒遵的儿子雒于仁,为高拱鸣不平,所以才点名道姓,没有任何遮掩的写了这篇文章,这个《半月杂谈》的杂报,也是为了吸引人的目光,才直接登刊。

  雒于仁,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的成名作叫《酒色财气疏》,把万历皇帝骂到大年初一召见申时行,要收拾这个雒于仁,最终也只是罢官回乡。

  一个敢写,一个敢刊,突出一个不畏权贵。

  “先生在外面候着。”冯保低声说道,张居正一早就来了。

  “要是来为这个雒于仁求情,就回去吧。”朱翊钧没见到张居正,也知道他为何而来,不就是为这个雒于仁求情吗?朱翊钧都能想到张居正要说什么了。

  “陛下,万历元年陛下答应先生,要宣见辅臣、接见廷臣的。”冯保提醒了下陛下当年许下的承诺,辅臣可以见到皇帝,就是张居正当年提出的要求。

  “宣。”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为了雒于仁,食言而肥不值当,天塌地陷的事儿,朱翊钧都没有背信弃过,雒于仁一篇文章,不值得,皇帝的信誉,需要皇帝自己去守护。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俯首见礼,看了看陛下的气色,笑容满面的说道:“陛下春秋鼎盛,臣就心安了。”

  “先生来就是为了看看朕的气色?”朱翊钧一愣,这张居正素来有话直说,这也开始绕弯子了?

  “臣仍心有余悸,寝食难安,昨日闻陛下天语纶音,中气十足,心稍安定,今日一见,与往日并不无不同,臣也好安心处理内阁之事了。”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

  “臣还真的有一件事。”

  “果然,先生请讲。”朱翊钧点头,该来的还是会来。

  “臣发兵围了王次辅的府邸,就是打算天变的时候,带他一起走的。”张居正十分明确的告诉皇帝,他当时就是做好了准备,要杀王崇古。

  “臣骤闻天变,惊恐难安,穷计应对,只能出此下策了,王次辅没有诬告臣。”

  王崇古到皇帝这里告状,首先就要排除诬告的可能,张居正作证,王崇古没有危言耸听,更没有诬陷他张居正,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王次辅昨日从朕这里拿走了两坛酒,朕替先生致歉了,王次辅并不打算斤斤计较。”朱翊钧说明白了事情处置的结果,朱翊钧给两坛酒压压惊,就是代张居正道歉,天子给他王崇古道歉,已经给足面子了。

  王崇古没有缠闹,因为皇帝真的没了,别说王崇古了,潞王、皇嗣们都危险。

  “先生不问问雒于仁的事儿吗?”朱翊钧拿出了那封杂报,递了出去。

  雒于仁的事儿,张居正已经知道了,陛下办这个案子,可是有刑部驾帖,不是白纸案、黄纸案,是铁案,也是过了内阁的,张居正觉得并不重要,天大的事儿,都没陛下龙体健安重要。

  “陛下龙体欠安,雒于仁这本杂报文章这个时间刊印,就是在谋反,若是平日,臣自然要劝陛下仁恕,但现在,雒于仁既然敢下注,就要愿赌服输,臣倒是觉得陛下有些柔仁了,斩首示众有点便宜他了,该送解刳院的。”张居正不准备劝皇帝仁恕。

  他甚至觉得皇帝只准备给个斩首示众,有点柔仁。

  皇帝龙体欠安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雒于仁这个时候,写这么一本杂报文章,就是谋反,雒于仁就是在赌,赌皇帝会一命呜呼,才敢如此做,陛下没事,那就该雒于仁有事了,愿赌服输。

  那就没有什么好辩白的了,斩首示众,已经是陛下仁慈了,送解刳院才符合非刑之正。

  随着国朝振奋,陛下这两年杀心越来越轻了。

  “啊,朕柔仁吗?先生真的是说笑了。”朱翊钧挠了挠头,还以为张居正要劝仁恕,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儿。

  “他这份杂报的时间,显而易见蓄谋已久。”张居正再次强调,杂报的时间很有问题,趁着皇帝生病,鼓噪这种风力舆论,甚至连李太后都成了毒妇。

  朱翊钧指着杂报说道:“这文章有问题,这高拱愧对先帝信任,杨博的儿子娶王崇古的女儿的时候,给的诰命,是金字的!这是僭越!诰命都是要过内阁的,高拱敢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吗!”

  “正人君子,就是这么报答他信任的君王的吗?这是为臣之道吗!”

  朱翊钧对高拱是正人君子这件事,极不认可,抛开其他一切不谈,这已经是抛开事实不谈了,就高拱给王崇古女儿金字诰命这一件事,高拱就愧对隆庆皇帝的信任。

  张居正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这当初和俺答汗议和要仰赖西北,新郑公也是无奈之举,彼时臣也在内阁,臣并未奏闻君上,也是失了为臣之道的。”

  张居正还是给高拱找补了几句,那时候俺答汗可不像现在这么乖巧,在棺材里身首异处,一动不动。

  为了稳定西北方向宣府大同,高拱只能这么做,张居正也在内阁,他也知道这件事。

  “欺上瞒下的正人君子?哼。”朱翊钧将杂报放在了一旁说道,张居正从来没打造过什么正人君子的人设,相反,眦睚必报才是张居正身上最大的标签。

  “先生昨日上奏致仕,朕否了奏疏,先生就不必试探了。”朱翊钧摆了摆手说起了张居正致仕的请求。

  “臣遵旨。”张居正十分干脆,不抵抗,被回旋镖打的其实挺难受的。

  “陛下,德王殿下抱着一个泡咸菜的压菜石来了。”一个小黄门一脸莫名其妙的说道。

  “啊?宣。”朱翊钧也有点呆滞的说道。

  这皇叔又准备了什么花样?

第612章 大度?大度个屁

  雒于仁的这篇发表在《半月杂谈》上,将李太后描述为妖后、冯保描述为阉奴、张居正为奸佞小人,有政治目的,而且是蓄谋已久,早就写好,等待着天变时,立刻发动,而且必然有后招。

  其目的也显而易见,皇帝死了,李太后、冯保、张居正是坏人,那接下来无论是兄终弟及潞王登基、还是幼年长子朱常治登基、权力的中心就会出现真空,这个时候,就可以乘机而入了。

  在这个关键时间节点,掀起这种风力舆论就是赌皇帝死,还不能等皇帝真的死了,因为信息差的存在。

  皇帝死后,秘不发丧,新君登基之后,才会发讣告,这也是权力动荡下的必要手段,比如秦始皇崩,就是秘不发丧。

  所以,只能在收到皇帝病危的消息时,立刻发动!要不然黄花菜都凉了。

  皇帝有事,那雒于仁就不会有事,惨烈的朝堂倾轧,没人会关注他;皇帝没事,雒于仁就必然有事。

  朱翊钧让缇帅赵梦祐继续追查,但雒于仁看起来只是为了高拱鸣不平,好像没什么其他人在背后鼓噪推动,切割的非常干净,缇骑们并没有掌握到可以瓜蔓连坐的证据。

  朱翊钧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有着清楚的认知,毕竟他刚登基就被刺杀,连家都被人给点了,还被人袭杀,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雒于仁这个时候发动,还有他还有他背后那些人谋求权力的动机,理解归理解,人还是要杀的。

  朱翊镠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非常庆幸!皇帝果然在钓鱼,而且!还真的钓上来了!当然朱翊镠也一定会庆幸,那条鱼不是自己!

  皇帝病重,各方反应各有不同,朱载堉则是急的团团转,却什么都做不了,人力终有穷时,朱载堉恨自己没能把格物之道往前再推进两步,帮不上陛下的忙。

  “看到陛下气色如此的好,臣就安心了,天佑大明。”朱载堉打量了下皇帝,极为庆幸的说道。

  “皇叔,你拿来这么一块石头,是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朱翊钧看着面前这块石头,疑惑无比的问道。

  “这是一块压菜的石头,它已经被腌入味儿了,从洪武年间已经压菜缸压到了今天,两百多年了。”朱载堉十分郑重的说道。

  朱翊钧两手一摊的问道:“朕已经闻到了,那皇叔拿来是想告诉朕什么?”

  “它是咸的。”朱载堉指着那块石头继续说道:“而且是黑的。”

  “臣自己尝过,它的确是咸的,臣又弄了几只小老鼠,三天不喂盐,这些小老鼠会舔这块石头,来补充盐分,这些深褐色的痕迹,是酱油留下的。”

  “所以呢?它有什么问题吗?”张居正看着朱载堉,这种石头,北方家家户户都有,因为要腌咸菜,有的时候是白菜,有的时候是萝卜条,张居正仍然没有听懂,朱载堉想要表达什么。

  “我已经把它洗干净了,表面刷了十几遍,而后又磨了两下,它还是咸的,还是黑的。元辅,这没问题吗?”朱载堉反问道。

  “额……”张居正眉头紧蹙,术业有专攻,张居正在政治上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格物之道的天赋,并不是很高,他仍然没有察觉出问题来。

  朱载堉俯首说道:“陛下,盐、酱油的基本粒子,也就是陛下所说的分子,在泡菜的过程中,盐分子向石头运动了,石头没有裂缝,但分子依旧运动到了石头之中,磨掉之后是黑的,是咸的,这证明之前的理论是对的,分子存在间隙,热量越高,运动就会越频繁,分子在做无规则的运动。”

  “朕听明白了,厉害啊!”朱翊钧由衷的说道,天才或许就是这样的,生活里普遍的现象,在这些天才眼里,完全不同。

  “陛下,臣就在想,热量越高运动越剧烈,会有什么表现呢?比如冰雪消融、比如水会沸腾,比如发光,都是由热量引起的,而臣找到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自己会发光,传说中的夜明珠。”朱载堉拿出了一个铅盒,但没有打开,指着手中的铅盒说道。

  “夜明珠有两种,一种是自发光,就是没有任何光源照射,也会发光的夜明珠,还有一种是辉光,就是光照一刻钟,发光几個时辰的夜明珠,我们找到的就是前面一种。”

  “这是山西沂州的一个风水先生,捡到的一块怪石,似金非金,似石非石,谁拿了不过几个月就会恶心呕吐,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就会脱发,脱发的时候就开始频繁生病,这是风水先生的法器,后来这风水先生的孙子,招摇撞骗,被查获后,当成了夜明珠,送到了京师。”

  “它可以用于育种,也可以用于诱发菌株突变。”

  朱载堉要告诉皇帝陛下他的发现,他介绍了这块夜明珠的来历,就直接介绍了夜明珠的用途,育种和诱发菌株突变,省去了数千次的实验过程。

  这种可怕的石头用铅盒保存,也是实验所得,用铅板进行阻隔,可以有效的阻止怪石对菌株的影响。

  发现对菌株的影响,也不是偶然,是刻意为之,为了让菌株发生异变,各种剧毒都用上了。

  “我们用这块自发光的夜明珠照射青霉菌菌株,成功的诱变出了一种菌株,产量高不挑食,可以让大明青霉陈卤水的产量从四千单位,上升到4万单位,甚至是更高。”朱载堉拿出了一个玻璃瓶,玻璃瓶是朱载堉特挑出的菌株。

  菌株不会让人生病,可以给陛下展示。

  朱翊钧看着那一小瓶透明无色的液体,虽然肉眼看不出来,但朱翊钧相信,里面的确有青霉菌。

  虽然朱载堉完全不知道那块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组成,但在朱载堉的认知里,发光等于有能量,有能量代表着可以诱变,最终促成了新菌株的出现。

  “陛下,这个过程听起来有点复杂,但其实和酿酒是一样的,酿酒用的酒曲,和这个陈卤水原理都是相通的,都是需要粮食做原料,酒曲是曲霉,这个用的是青霉,都是用的小虫子去制作,格物院做的事儿就是改良了青霉。”朱载堉告诉陛下这其实和酿酒的过程很像。

  酿酒是极为普遍的,各家用的曲霉也各不相同,朱载堉在简单的例子,告诉陛下原理。

  朱翊钧当然能听懂,张居正也听明白了,他想看看那个被封闭在铅盒里的小石头,但朱载堉说什么都不打开,朱载堉觉得这石头致病,还是用的时候拿出来不迟。

  “皇家格物院上下一体恩赏五十银,五经博士百银,朕甚是欣慰。”朱翊钧放下了装着青霉菌株的小瓶子,笑着说道:“当初朕设立格物院,从没想过会有如此多的收获。”

  朱翊钧真的没想到设立格物院,设立五经博士,能有如此高的回报,这些年,他投资了这么多产业,格物院是回报最丰厚的,没有之一。

  “臣谢陛下隆恩。”朱载堉欲言又止,但还是告退了,朱载堉其实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他把自己最新的成果分享给陛下,就是在分享喜悦,帮不上什么忙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关心。

  张居正和朱载堉一同离开。

  朱翊钧以为雒于仁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连张居正都不拦着的时候,还能有什么幺蛾子?但是朱翊钧很快就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

  雒于仁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不是一个人,翰林院沈自邠是他的老师,而且万历十一年三百五十名进士,都算是雒于仁的同窗,而且雒于仁还是个言官,他在都察院听政,在雒于仁下狱之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很快,质疑声从小到大,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就变得波涛汹涌了起来,先是为雒于仁求情的奏疏接踵而至。

  求情的理由无外乎是朝廷应该允许批评的声音,雒于仁只是为高拱的遭遇鸣不平,是出于师生之谊,父母之命,雒于仁的父亲是高拱的学生,这是大明律法允许的亲亲相隐;

  无外乎是陛下此举阻塞言路,如此苛责言官,日后朝有凶逆,就无人敢仗义执言了,朝中再无骨鲠正气了;

  无外乎是君子不计小人之恶,张居正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这种批评质疑之声,何必严肃对待呢?显得小题大做,别人看了还以为心虚,以为事实就是如此呢。

  孝宗死后,武宗继位,那时候还有人冒充武宗皇帝的亲外公,说张皇后不是武宗皇帝的亲娘,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也没有惩治冒充皇帝外公的郑旺,郑旺妖言案之后,郑旺回到家中,被人都叫他郑皇亲。

  海瑞连嘉靖嘉靖家家皆净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世宗皇帝不也没有杀了海瑞吗?

  君子不计较小人之恶,是仁政,作为皇帝,要大度。

  这些奏疏,只字不提雒于仁的文章发的时间,也不提雒于仁文章的内容,纯粹的抛开事实不谈,要朱翊钧大度。

  大度?大度个屁。

  朱翊钧看着这些个奏疏,翻出了‘朕知道了’的章,挨个盖了上去,一边盖章一边说道:“冯大伴,你去看看,都是谁跟这个雒于仁沾亲带故的,写好名单,准备抓人!和雒于仁关在一起,缇帅那边没有充足的证据连坐,他们上赶着送上门来了。”

  “正好。”

  “臣遵旨。”冯保打了个激灵,张居正对这件事的表态是陛下过于柔仁,即便是瓜蔓连坐,恐怕张居正也不会上奏反对了,那瓜蔓连坐就成了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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