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一直没有接触过这些来自元绪群岛的商人,因为他知道这些商人是在挖掘倭国的根基。
“若是竹中重治在就好了。”织田信长无奈的天边血染的夕阳,重重的叹了口气。
竹中重治,竹中半兵卫,是织田信长内政上的谋臣,在万历七年,死于征战毛利家的途中。
在织田信长身边的这位黑田孝高,是黑田官兵卫,也是织田信长的重要谋士,只不过黑田孝高更擅长戎事。
“可是我们缺少白银,大明朝廷来势汹汹。”黑田孝高也是带着几分悲壮的语气说道:“还能怎么办呢?哪怕是将军再怜悯这些农夫,可是要支付助军旅之费,是当务之急。”
“那就见一见吧。”织田信长本来挺直的腰背,现在显得有几分佝偻,最终同意了见这些贪得无厌的商人。
织田信长本来是信心十足的,因为他推行的政令是,两公一民,还是重税,但相比较其他战国大明索求无度的八公一民,甚至是九公一民,毫无疑问,织田信长对的起倭国的所有人。
但,局面急转而下。
高达一千五百万两白银的战争赔款,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即便是信长再不待见这些商贾,都有必要见一见了。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的是一身的儒袍,但却没有多少儒雅随和的气质,面由心生,两腮无肉的商人,看起来有些尖酸刻薄和贪得无厌。
“将军这门还真的难进,用了很多银子,最终还是敲开了将军的门,那么将军,我们来谈一谈生意吧。”来人也不见礼,更不客气,就是那么大大咧咧的坐在了织田信长的对面,不是跪坐,而是找了个低凳,倚在了上面。
“你很无礼。”织田信长感受到了侮辱,自从他从尾张国提刀上洛之后,就再也没有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了。
“无礼?对待倭人需要礼吗?有用吗?”这商人浑然不在意的说道:“我叫刘长山,你叫我刘掌柜就行。”
刘长山是来自湖广华容,他的本家迁徙到了元绪群岛,和孙克毅这种追求朝廷封开拓勋爵不同,刘长山家里根本不追求来自皇帝的册封,是万历六年朝廷下旨迁徙富户的时候,为了躲避朝廷政令,离开了大明腹地。
即便是万历维新的反对派,对倭人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友善,甚至极为恶劣,或者说在华夷之辨的教育下长大的儒生,很难对番夷有礼。
只要把对方开除人籍,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我们来谈谈生意吧,一个倭奴,价值四两白银,如何?将军能征善战,想来会获得不少的俘虏,杀掉这些俘虏,就会被人指责,而且杀俘不祥,可是把这些俘虏放掉的话,就成了放虎归山,但是安置他们又需要大量的银子或者土地。”刘长山笑着说道:“我这个提议怎么样?”
“把俘虏卖给我,你拿到价值四两白银的货物,而后一转手,赚个三五两银子不成问题,如此一来,三百万两白银的助军旅之费而已,十分轻松。”
“将军,伱也不想把税提高到八公一民吧。”
刘长山给了一个方案,一个倭奴换四两白银的货物,转手还有利润,这样一来,不用提高税率就可以支付战争赔款了,不用丧失自己统治的基本盘,这听起来无比的美妙。
“世间安有两全法?你说的看起来两全其美,但最大的问题,什么是俘虏呢?以往杀良冒功屡禁不绝,现在劫掠农户就可以获得俘虏了,毕竟相比较战胜敌人,还是劫掠农户来的简单。”织田信长面色冷厉的说道。
什么狗屁的两全法,只要俘虏和人头一样的值钱了,那杀良冒功劫掠农户就会极为普遍。
“你看你看,我都给你把台阶和理由找好了,你非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就是一个商人,我又不是倭国的幕府将军,我管倭奴哪里来的?你给我倭奴,我给你货物,就是如此的简单的以物易物而已。”刘长山两手一摊,他就是给织田信长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罢了。
他一个商人,难道还要去分辨一下,这些倭奴都是什么来路?反正到了元绪群岛的种植园,皮鞭甩起来,都是牲口。
把人阉了,就没有多少世俗的欲望了,就会安安稳稳的干活到死。
“除了人口,你就没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吗?”织田信长沉默了许久,诚然,刘长山也知道自己在放屁,就是给织田信长找台阶下罢了,织田信长非要自己说破,反而是自己扯了自己一巴掌。
要真的有办法,织田信长也不会见刘长山了。
“除了倭奴,倭国还有值得我们图谋的吗?”刘长山反问了一句。
刘长山笑着说道:“对了,吕宋那边开了一个大型的硫磺矿,就在棉兰老岛,那是一片火山,距离棉兰老岛的达沃城就只有八十里,国姓爷已经派遣了邓子龙带领牙兵、陈成毅带了矿工前往,你知道的,有的时候矿工是极为优秀的兵源。”
“倭国除了白银之外的特产,硫磺,我们也可以从吕宋购买。”
达沃那边的矿山是一片活火山,仍在活跃着的火山,这就造成了附近十分丰富的矿产资源,有人捡到了一块巨大的狗头金,引发了人们前往火山的热忱,最终大明在达沃找到了银矿和硫磺的矿苗,并且找到了大龙。
开发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就绪,矿产真的会引来明军。
“真的是个不幸的消息呢。”刘长山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刘长山的表情戏谑,语气轻浮,说的话更是气人,但就是如此,织田信长也无法奈何刘长山,因为的确需要货物来换取白银。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是个好面子的人,这种恶事,怎么能让将军来做呢?将军手下那么多的将领,我去找他们做就是了,这样一来,就成全了将军的美名,将军也得到了货物。”刘长山又给织田信长找了个台阶。
再苦一苦穷民苦力,骂名由家臣来担,好处他织田信长来收。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不用了。”织田信长仍然给了台阶不肯下,他宁愿挨骂也不会把这件事交给手下的家臣,自从上次刺杀事情之后,织田信长就清楚的知道,只要稍微放松约束,包括面前这位黑田孝高的官兵卫,也会背叛。
倭国存在着极为普遍的下克上、层层架空的政治风气,征夷大将军架空天皇、三管领架空将军,家督架空管领,织田信长如果想活着,就只能事必躬亲。
“凭什么大明皇帝的运气这么好,有一个张居正就算了,还有一个戚继光!得其一可得天下,皇帝还得了两个!”织田信长这话肉眼可见的怨气。
大明水师在大阪湾登陆了,军纪严肃,军容整齐,甚至没有踩踏田里的秧苗!传闻的再可怕,都不如亲眼看一眼来的绝望。
大明水师练兵之法,就是戚继光那两本练兵的兵书,大明印的四处都是,织田信长也看过,大明京营,他也想要,别说十万京营了,他织田信长有一万这样的富有武士精神的武士,横扫倭国所有战国大名,就跟玩一样,甚至不需要大明京营那样的火器。
强的从来都是人,而不是武器。
“就是,就是!凭什么皇帝老运气这么好,有一个张居正就够让人咬牙切齿了,还有个戚继光,简直是没有天理!”刘长山说到这个情绪就十分的激动!
安土重迁的势要豪右为何要逃?为何不造反?打不过,京营在,造反等于找死,就是基本共识,但凡是亲眼见过春秋大阅,都说不出造反这种逆天的话来。
摄也好,相也罢,张居正到底是宰相还是摄政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居正没篡位,并且还政了。
一个张居正还能说特殊,还有个贵为奉国公世袭公爵的戚继光,重塑军魂这四个字,不是闹着玩的。
吵不赢,打不过,只能骂两句了。
“大明皇帝乳臭未干,二十多岁的孩子一个,凭什么如此耀武扬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所欲为!说杀人就杀人,说族诛就族诛,还弄个解刳院把人送进去千刀万剐!不就是狐假虎威,借着张居正和戚继光的威风吗!没了张居正和戚继光,他大明皇帝算什么,敢如此苛责万民!”刘长山愤怒无比。
但这种愤怒,更像是无能狂怒,因为逃出大明的丧家之犬,是他们这些势要豪右。
“现在还有个李如松,织田市从京堂传来了消息,说是那个李如松,深受皇帝器重,而且战绩辉煌,宁远侯的爵位,有一半都是李如松打下来的。”
“全楚会馆还有个文武双全的熊廷弼,和皇帝是同门师兄弟,听说皇帝对熊廷弼极好,每次去全楚会馆都带点东西,言必称熊大,已经去了绥远,刚到绥远就带着绥远军兵开始剿匪了,十六岁,三箭定阴山。”黑田孝高提醒织田信长,大明还有个少壮派李如松,还有个少少壮派熊廷弼。
“三箭定阴山?!”刘长山呆滞的说道:“谁?熊廷弼是谁?”
黑田孝高讲了下这个事情的始末。
熊廷弼三箭定阴山已经成为了河套广为流传的故事。
阴山盘踞着一股超过八千人的马匪,这股马匪极为凶悍,哪怕是从陕甘宁三边迁徙到河套的军屯卫所,都始终无法剿灭,而熊廷弼带着卫所军兵,只用了三箭,就把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射杀。
当然这是个故事,熊廷弼不是用了三箭,只有大当家是熊廷弼用虎力弓射杀的,超过一百二十斤的重弓,一共射了三箭,才有一箭穿过了大当家的脑袋,将其当场击毙,二当家和三当家都不是熊廷弼杀的,是被大明军兵在追击围捕中击败。
二当家被开花弹给炸死了,没有炸的四分五裂,只是身上塞满了铁蒺藜。
三当家被俘虏了,摘了铃铛送胜州煤场做了矿工,因为煤场是个重劳力的活儿,皇帝尚节俭,这种孔武有力的劳力,不能浪费。
但故事传着传着就传成了三箭定阴山,这里面只有大当家是被熊廷弼射死的。
戚继光像卫青,李如松像霍去病,现在李如松像戚继光,熊廷弼像李如松了。
“有完没完了!有完没完了!”刘长山猛地站了起来,他被震惊的头皮发麻,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会有点偏差,但从消息来源去看,织田市是织田信长的使者,得到的消息有八成都是真的。
一个戚继光就够难缠了,李如松那就是出了名的暴脾气,打起仗来悍不畏死,战场从来都是如此的公平,杀死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会被杀死,在刘长山看来,李如松不足为虑,这种人迟早有一天会在战场上倒大霉。
但现在又又多出了个熊廷弼,刚一出山,就弄的天下皆知。
大明皇帝手下的能人志士,层出不穷!
“松江巡抚申时行刚刚完成了松江府的一条鞭法。”黑田孝高现在对大明的情报非常了解,因为开海的缘故,这些公开消息只需要从杂报上就可以获取。
申时行在松江府完成了一条鞭法的推行,这是自嘉靖八年桂萼提出一条鞭法以来,大明第一次完成试点,虽然中间有许多的妥协和斗争,但最终还是找到了货币税的共识。
在万历维新的滚滚大势面前,当个反贼是没出路的,因为只需要跟着陛下的脚步走,就能富可敌国,看看松江远洋商行商总孙克弘吧,一个只能坐在转椅上的瘸子,就因为投献皇帝,换来了泼天的富贵!成了势要豪右中的垄断阶级。
刘长山有些迷茫,本来以为熬死了张居正和戚继光,一切都会好起来,但现在看,都是虚妄的幻想罢了。
“什么声音?”织田信长眉头一皱,看向了外面,外面似乎有些过于吵闹了。
“不好了,将军!明智光秀起兵造反了!”一个亲信张皇失措的跑了进来,指着外面惊恐不安的大声说道。
“快去通传大阪湾守御千户所!”织田信长先是愣神,而后错愕,电光火石之间,织田信长唯一能想到的援军,不是自己的家臣,而是来自大明的长崎行都司、守御千户所。
他织田信长还欠着一千五百万银的助军旅之费没给!
作为债主的大明,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这个负债人死!
第628章 敌在本能寺!
织田信长签署的第一份条约是禁止海盗条约,这份条约,在一部分的倭人看来,是不具备羞辱性的,是平等,因为大明作为倭国的宗主国,派兵驻扎是理所当然的,而且禁止海盗也是织田信长一贯的政治主张,因为倭寇大部分都是毛利家和九州岛的岛津家构成的。
织田信长也从没有颁布过类似于私掠许可证一样的东西,鼓励海盗的泛滥。
而织田信长签署的第二份条约,白银硫磺条约,这份条约是大明强行干预倭国国事,并且带有强烈的羞辱性,高达1500万银的战争赔款,以及割让对马岛,就是一份羞辱性极强的条约。
而这两份条约,让织田信长在第一时间请求大阪湾守御千户所前来支援。
第一份条约达成了一份共识,那就是织田信长是倭国幕府将军,是倭国国王,第二份条约代表着织田信长有用,可以成为大明朘剥倭国白银的工具。
大明在倭国的最大的利益就是白银,而织田信长坚信自己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人不怕被人利用,就怕没用到没人利用,一无是处的人注定被所有人抛弃。
倭国处于战乱,而且战乱这种极其不稳定的社会里,武力就是一切的保障,而织田信长最不缺的就是武力,整个倭国,最能打的就是他织田信长了,他曾经三次突破了信长包围网,被所有人反对,但织田信长最后还是打赢了。
织田信长很确信,大明需要自己活着,来保证白银的顺利流入大明,因为他一死,群龙无首的倭国,就会陷入彼此乱战,群雄并起,要争出个龙头来,又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结果,他一死,就没有一个主体来代表倭国,归还战争赔款了。
明智光秀的谋反,织田信长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自己的三儿子替自己死后,他的家臣,无论谁谋反了,或者一起谋反了,织田信长都不意外,倭国这种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织田信长让刘长山自己躲藏起来,他开始指挥自己的本部兵马进行防守,他手中能够直接调动的人马,只有154個武士,而自己的对手明智光秀拥有13000人,而明智光秀有如此的实力,都是织田信长给的。
“将军,我们被包围了,二条城正在被四方田但马攻打、村上和泉为策应,共计有4000人左右,而明智光秀领3000人左右坐镇堀河院,将军…”森兰丸呆滞的说道,他的话没说完,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势已去。
本能寺位于‘洛阳城’内,分为了三条二坊九町,三条城是三条天皇所建,也是三层城墙,而二条城一旦被攻下,意味着敌人可以将整个本能寺完全包围了,二条城在信长手中重新修建了一次,足利义昭还是将军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富丽堂皇,同样非常的坚固。
“已经到门口,说什么都没什么意义了。”织田信长愣愣的问道:“信忠呢?”
“权中将在二条城坚守,还在抵抗。”森兰丸低声说道。
织田信忠,织田信长的庶子,但是因为战功赫赫,被织田信长的正妻所收养,成为了嫡长子,织田信长的继承人,尾张国国主,织田家的家督,织田信忠领两千人驻扎在了二条城,现在正在抵抗四方田但马的攻势。
“人生五十年,与天相较,不过渺小一物,今日当真是我殒命之日吗?”织田信长听闻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还活着,有些颓然的自言自语。
“明智光秀传来消息,他说…”森兰丸说不下去了。
本能寺已经被团团包围,明智光秀派人射手书入了本能寺内,手书上是明智光秀下的最后通牒。
“他说了什么?”织田信长打起了精神,有些好奇的问道。
“请将军赴死,必不伤将军家人。”森兰丸把手书递给了织田信长。
织田信长看完了手书,对着森兰丸说道:“他的汉字还是我教他的。”
在倭国汉文是上流才能学习的,这是用知识形成的门阀,而明智光秀的书法很好,这都是织田信长教的。
“当初他父亲死于战乱之中,如同丧家之犬,在诸国流浪,在我门前摇尾乞怜,我看他可怜,才给了他机会,还把他任命为了近京管领,委以重任,他现在带着我给他的军团,将我团团围困于此,当真是莫大的讽刺啊。”织田信长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
明智光秀是一条众所周知的丧家犬,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叔叔收养了他,后来叔叔也战死了,明智光秀不得不四处流浪,求告无门,还是织田信长收留了他,委以重任。
“将军当初看他是丧家之犬,我和竹中重治都劝将军,此人来路不明,将军则认为他无依无靠,身世清白委以重任。”黑田孝高终于忍不住了,作为织田信长最重要的两位谋士,他和竹中重治不止一次劝织田信长,这个明智光秀用不得。
明智光秀的确无依无靠,可就是这无依无靠,才是最让人担心之事,哪有将近京管领,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这么一个来路不明之人?
现在好了,明智光秀堵门了,让织田信长自杀。
“所以,我现在只能等大阪湾守御千户所的军兵赶到吗?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织田信长两手一摊,盘算了下手里的六大兵团,发现一个都指望不上。
毛利家是织田信长最大的敌人,他现在把兵力都压在了前线,就连新组建的大明亡命之徒也都派了出去,这个明智光秀发动叛乱的时间,选的真的很好,战争就是如此倾尽全力,需要把一切筹码都压上,赢家通吃,败者食尘。
现在他手边居然只有儿子信忠的两千人,而这两千人还被围困在了二条城。
“大明皇帝下过明旨,不会提供任何的保护。”黑田孝高提醒织田信长,大明皇帝是下过明确指令的,大阪湾守御千户所不会为织田信长拼命。
“看来只有等死了。”织田信长两手一摊对两位心腹如是说道,大明军兵来,他可以活,大明军兵不来,他就死,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