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51节

  星光点点,月光洒在了碧波之上波光粼粼,在月光的照耀下,勉强能够分辨出此人的样貌,赫然是在大明待了十二年的泰西特使黎牙实,甚至是没有回到泰西,黎牙实就遭到了审判。

  马尔库斯带着水壶和两块光饼,来到了桅杆之下。

  “你说你在大明待的好好的,就一直待下去呗,非要乘船回泰西,你看看,落得这般田地。”马尔库斯的语气带着怜悯,他将光饼一点点掰开,喂给了黎牙实,顺便喂了一点加了国窖的水,给黎牙实补水。

  在海上,最危险的是脱水,海水是不能喝的,越喝越渴。

  黎牙实双手双脚都被牢牢的绑在了桅杆底部,动弹不得,但还是吃完了整个光饼,才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活过来了。”

  “是我的错,在大明生活太久了,把我惯成了帝国的巨婴,以致于忘记了,在泰西人眼里批评宗教是何等的危险了。”

  巨婴,是陛下骂贱儒的一个词,意思是有些糟糕的家伙,真的很糟糕,光长年龄不长脑子,明明已经成年,心智却像个婴儿。

  黎牙实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自己被绑在了桅杆上,起因是他带回泰西的书籍里有一系列的书,名字叫《逍遥逸闻》。

  逍遥逸闻里最犯忌讳的就是宗教对人的异化这一篇,在大明这是一个可以随便讨论的话题,可在泰西,甚至在船上,这就是禁忌,毕竟一切都是神的恩赐,而后就可以安心理得的暴力掠夺了。

  黎牙实在游记里,批评过皇帝的吝啬,还被皇帝给知道了,皇帝也没计较,就说了句朕就是这样的人,把黎牙实从北镇抚司里放了出来。

  逍遥逸闻里面,宗教对人的异化一篇,黎牙实全部翻译成了拉丁文,船上也不都是不识字的冒险家,也有识字的使者,这些使者在看到这些书的时候,告诉了所有人,立刻让船上的水手愤怒无比了起来。

  “你说得对,都是被陛下给惯的。”马尔库斯扶额说道:“我也没办法,的确在海上船长最大,但是面对愤怒的水手,我只能把伱绑在桅杆上了。”

  作为船长,这已经是马尔库斯能够做到的极限了,给黎牙实水和食物,辛苦是辛苦了些,但至少还活着。

  “回到泰西,估计就要直接上火刑柱了。”黎牙实十分悲观的说道。

  “那倒未必。”马尔库斯摇了摇头说道:“回到泰西反而还好些,现在泰西有一个十分流行的教派,叫智慧教,也叫大明教,他们的教堂是智者之屋,大牧首是葡萄牙国务大臣徐璠,就是那个被杀的首辅徐阶的儿子。”

  徐璠之所以要搞智者之屋,搞这个大明教,其实就是一个原因,泰西的政治还处于身份政治,类似于举孝廉时候的孝子,徐璠为了坐稳国务大臣,给自己弄了个大明教智者大牧首的身份,东传大明教,声势浩大。

  用徐璠的话说,要以毒攻毒。

第635章 杀头的小案子而已

  “不是,徐公子不是士大夫吗?最厌恶鬼神之事吗?”黎牙实非常惊讶的问道,就跟看到了鬼一样的震惊,因为他接触到的所有士大夫,都对鬼神之事避而不谈,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儒生们最大的正确,一生践行的标准。

  用万历维新大思辨的成果说,就是鬼神之说,只是统治阶级向下维持稳定的统治工具。

  “士大夫,他们本身就是什么好用就用什么,这没什么,在泰西活动,就要适应泰西的世界。”马尔库斯两手一摊,郑重其事的说道:“黎牙实,我其实是智慧之神在人间行走的左护法,就像是护教骑士团的总团长,大明教有两名护法。”

  “而左右护法,是葡萄牙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左护法,是由原来的自由岛海军组建,而右护法则是由平民组成的陆军,左右两个护教军,共有六万人,一共二十个步营。”

  “你等一下,让我缓缓。”黎牙实挣扎了一下身体,呆滞的说道:“你先为我松绑,我歇一晚上,明天早上接着把我绑在这里。”

  马尔库斯左右看了看,周围都是自己的人,才开口说道:“好。”

  黎牙实呆坐在桅杆之下,愣愣的说道:“不是,这有点杂,左右护法的护教军本身就很离奇了,他为什么是步营制的?”

  大明京营和水师才使用步营制,就连边方广泛存在的客兵,都不采用步营制,因为实在是太贵了,这一个步营从训练到军备,都是天价,富裕的大明皇帝,都无法把大明的军屯卫所也变成步营制。

  而现在,葡萄牙的护教军,居然用的步营制!

  葡萄牙已经富裕到了这种地步吗?

  “徒有其表罢了。”马尔库斯双手舞动着,略显尴尬的说道:“和大明京营、水师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因为就连军饷,很多时候,都是靠劫掠海盗船来获得,你知道,海盗船和商船,有的时候很难区分,也不必要去区分。”

  “其实在泰西国与国的界限没有像大明那么的明确,所以,左右护教军,经常作为费利佩二世的雇佣军作战,换取费利佩的报酬。”

  “马尔库斯,你和那些善于说谎的贱儒越来越像了,当海盗就当海盗,说的那么委婉。”黎牙实揶揄了一下马尔库斯,当海盗就是当海盗,还什么船只的性质很难区分,其实这也是泰西的常态,商船、战船都是海盗船,葡萄牙和西班牙海军,本身也是海盗。

  “大明教,额,这个称呼格外的怪异,但我想问的是,这個大明教的神是谁?总不能是凭空创造的出来的吧。你能跟我讲一讲大明教的故事吗?”黎牙实询问马尔库斯这个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个神是青帝太昊伏羲,就像是太阳神,又像是智慧之神。”马尔库斯作为左护法,当然对伏羲的事迹了如指掌,比如雷泽巨人脚印应运而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创造了先天八卦。

  “启先民之智的青帝太昊,倒是合适。”黎牙实认真思索了一番后,对这个神非常的认可,他在大明住了十二年,博览群书,对伏羲也有一些了解。

  在大明,创世神是伏羲,伏羲以一拟太极,以一画开天,阴阳动静,清升浊降,天地定位日月运行,万物之生生不息。

  当然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创世神盘古,不过盘古的来历比伏羲要晚一些,是在东汉末年才逐渐形成盘古开天的传说。

  中原的创世和泰西的创世,又不太一样,中原的创世其实更多的含义是‘人文肇始之’的开辟,象征着人类从毛茹饮血的原始部族向着文明的蜕变。

  “那教义呢?是道藏吗?”黎牙实询问着这个大明教的总纲常。

  “矛盾说。”马尔库斯十分平静的说道。

  “你不觉得矛盾说和宗教是格格不入,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吗?”黎牙实惊骇无比的说道,徐璠到底在干什么!他把矛盾说定为智者之屋的教义,这是疯了吗?!矛盾说是从根本上否定宗教的!

  简直是胡闹。

  “所以,大明教,压根就不是个宗教啊。”马尔库斯拿出了一个腰牌说道:“这是兵符,调兵的时候,需要从王宫取出另外一半,严丝合缝的扣上,才能调兵,有这东西,费利佩还用忌惮战神圣克鲁斯侯爵对他形成威胁吗?”

  马尔库斯当然知道矛盾说是入世的学问,但是没办法,徐璠找不到更合适的总纲常了。

  他手中的腰牌很小,甚至还没有手掌大,上面刻着阴阳八卦,而后面有各种凹槽,显然是为了防伪。

  坏消息,大明教是个缝合怪,好消息,全缝了!

  黎牙实都快疯了。

  “所以,它其实就是披了一层宗教的皮,本质上是以大明文化为核心,构建的一种叙事,去描绘大明的思维方式和处事逻辑?”黎牙实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想了许久许久,才弄明白和定性了这个大明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大明文化的输出,只不过因为泰西普遍信教,徐璠选择了因地制宜,以毒攻毒,这玩意儿的内核,其实还是大明文化为构成,不过以宗教的形式去表述。

  “只有你这个在大明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泰西人才这么大惊小怪,我倒是觉得蛮好的,至少徐璠没有建教堂,寻找童男童女侍奉神父。”马尔库斯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有点咬牙切齿。

  这帮神父,不仅要钱,还要人!作为剑圣的他,守护就是他的职责,这些孩子有什么错?他对这些神父,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本来充当咨询服务的智者之屋,原来只是个搜集情报的地方,徐璠也没打算发展成教派,是安东尼奥闯的祸。

  安东尼奥在刚当上国王之后,就立刻驱逐了来自罗马教廷的红衣主教拉努乔·法尔内塞,因为这个拉努乔拥戴费利佩成为葡萄牙国王,当初一手策划了驱逐安东尼奥,让葡萄牙失去最后一位继承人,好让费利佩二世顺利成为葡萄牙国王。

  安东尼奥驱逐了红衣主教,搞出了不少的乱子,为了给安东尼奥擦屁股,徐璠不得不把他的智者之屋,变成了宗教的模样。

  “你不觉得矛盾说,和太极八卦,非常非常的契合吗?伱看矛盾统一体和阴阳并济,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马尔库斯拿着手中的八卦牌,十分肯定的说道。

  “但还是不合适,矛盾说讲的是万物无穷之理的矛盾相继,坚持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矛盾说从根本上是反对宗教的。”黎牙实摇头说道,他对于矛盾说成为宗教的教义,不认同。

  一个坚持形而下物质第一,在实践和理论出现矛盾和冲突的时候,坚持以实践为准的普世学说,真的不适合做教义。

  马尔库斯扶额,然后两手一摊,无奈的说道:“都说了是安东尼奥殿下闯的祸,国务大臣徐璠也没办法啊,才搞出了这么一个大明教来,虚构了一个在远东的教廷,进而捏合一团散沙的葡萄牙,本就不是宗教啊!你怎么跟大明那些个贱儒一样冥顽不灵,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呢?!”

  “连教廷都有?而且还是在大明?!”黎牙实看着马尔库斯眨了眨眼,低声说道:“那个教廷,不会是大明朝廷吧。”

  “恭喜你,猜对了。”马尔库斯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教的教廷是大明朝廷,这很合理。

  马尔库斯笑着说道:“在一个普遍信教的地方,你跟他们说,敬鬼神而远之,他们也听不懂!听不懂你知道吗?你自己都入乡随俗都快完全成为大明人了,还说徐璠做的过分?”

  泰西那个环境,只能如此了。

  “安东尼奥果然不适合做国王,最基本的妥协都没学会,只为了自己畅快,丝毫不顾及葡萄牙糟糕的现状。”黎牙实如此评价道,已经被大明皇帝斩首示众烧成了灰的索伦,也认为安东尼奥不适合做国王。

  索伦入京后被斩首示众,而后顺天府收敛了尸骨,烧成了骨灰,让黎牙实带回泰西。

  在泰西宗教里,火烧有一种特殊的含义,只有异端才会享受的待遇,大明对此是极为清楚的,就是故意烧成灰,告诉费利佩二世,任何胆敢在大明贩卖阿片之人,就是这种下场,无论是谁,挫骨扬灰。

  这是不容挑衅的底线,缉毒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谁说不是呢,你不知道,殿下还有一些事,真的是让人无奈。”马尔库斯对此也很认同。

  马尔库斯对安东尼奥是极为忠诚的,受到大明文化的影响,责难陈善是忠不可言。

  马尔库斯就对安东尼奥的很多决策并不支持,比如里斯本搞大扫除,搞得颇为有效,让里斯本,从粪坑变成了闻名泰西的鲜花之城,安东尼奥一拍脑门,认为整个葡萄牙的城市都该是这样的。

  得亏是徐璠拦住了安东尼奥,不然,不知道要闯出多大的乱子来。

  类似的决策次数多了,连马尔库斯都认为,安东尼奥还是乖乖做国王就好了,具体的政务,交给更加专业的官员去管理就好。

  这种有点类似于二元制的管理模式,非常适合葡萄牙,安东尼奥并不想做个一元专制的独裁者,他也没那个能力,他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葡萄牙不要落入费利佩二世的手中。

  “那么这个教派有多少信徒呢?”黎牙实有些好奇的问道。

  “不知道,很多很多,因为信大明教,不用买赎罪券,而且只要没有什么礼拜的要求,所以信的人很多很多,多到无法核算信徒。”马尔库斯低声说道:“而且大明教在整个西班牙疯狂生长,费利佩作为护教者选择了沉默,任由其传播。”

  马尔库斯觉得黎牙实可能不会死,因为费利佩的态度很奇怪,他似乎对骑在他脖子上的教派,有十分强烈的抵触情绪,大明教的泛滥,野蛮生长,费利佩二世不仅不清剿,甚至是有些纵容。

  如果费利佩二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用黎牙实是大明皇帝的使者来搪塞教廷。

  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自费迪南一世开始,不再前往罗马教廷接受册封,这个费迪南一世,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的父亲。

  因为宗教的缘故,费利佩二世失去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位的继承,而费利佩对罗马教廷的态度可想而知,而且他最喜欢的皇后,死于宗教的礼法不洗澡这种事上,加重了费利佩二世对教廷的不满。

  “费利佩殿下选择了沉默吗?”黎牙实惊讶的说道,作为护教者形象出现的费利佩居然选择了纵容,这是黎牙实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是啊,真应了陛下的那句话,宗教不过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马尔库斯由衷的说道。

  这是马尔库斯在大明学到的一句话,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再一次得到了应验。

  “你知道吗?每次我到大明京堂拜见陛下,都是抱着朝圣的心态,如果大明教真的有神的话,那也只能是陛下,青帝太昊实在是太过于遥远了,我作为泰西人无法理解,但是陛下的话,都是至理名言。”马尔库斯的神情带着崇敬,对于他而言,陛下就是神,安东尼奥是君主,这两者并不冲突。

  “你到了泰西之后,让大牧首给你封个光明左使就行了,但凡是大明朝的使者,都会有这个封号。”

  马尔库斯告诉了黎牙实到泰西的活路,泰西的身份政治是非常普遍的,给黎牙实再叠加一个身份,就是叠甲。

  太昊,象日之明,本身就是传播光明之一,所以作为大明皇帝的使者,是光明使也非常合理,高启愚、徐九皋、刘吉等大明遣泰西特使,都拥有光明使的头衔,而且他们的画像被悬挂在智者之屋,是贤者之一。

  大明教不是徐璠闹着玩儿搞出来的畸形之物,而是他为了捏合一盘散沙的葡萄牙,专门精心制作的统治工具。

  “光明使…”黎牙实立刻接受了这个看起来就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头衔!

  哪怕是真的死了也血赚,自己的画像会被挂在智者之屋里被传唱,大明因为高道德诞生了对历史负责的价值观,而对历史负责的价值观再加上对长生的追求,最终形成了士大夫‘以名长生’的追求。

  “我还是要说,高道德是一种劣势,在扩张和…”黎牙实忽然站了起来,看着周围惊恐不安的说道:“船长,好像起雾了?”

  “起雾了?”马尔库斯本来还要跟黎牙实交谈下去,但他像是看到了怪物,同样变得惊恐了起来。

  因为,真的起雾了。

  七月天,起雾意味着很快就会有超大的暴风雨,按照大明的分级,超过十七级的大风即将到来。

  “愿陛下保佑我平安无事!”马尔库斯将自己的兵符八卦牌贴在眉心,十分虔诚的说道。

  马尔库斯已经改信了,神是什么?真不熟。

  因为大明皇帝的五桅过洋船,真的能保佑马尔库斯度过海上的种种危机。

  五桅过洋船之所以叫过洋船,是因为它真的具有极强的抗风抗浪的能力。

  马尔库斯开始紧急指挥起了船只,要度过这场大风暴,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所有水手的努力,包括黎牙实在内,本来全帆的立刻降为了半帆,顶着有些凉意的狂风,能行八面风的硬帆开始逆风而行,以之字形的轨迹,向着北方快速航行而去。

  在没有硬帆,不能行八面风之前,面对这样的大风暴,马尔库斯只能祈祷,而现在,完全不同。

  “人力可胜天!”

  马尔库斯对着身边的人大声的喊道:“所有人都将自己牢牢绑在船上,不要被船扔出去!每个水手都守着水密舱,一旦破损,立刻落下舱门!”

  “所有人,陛下,保佑我们!”

  海风从有些凉意开始变得凌厉,本来有些平静的海面,开始出现了比一间房还要高的巨浪,海水如同沸腾一样的翻滚,狂风在怒吼,南边的天边划过的闪电,短暂的照亮了天空,从起雾,到变成风暴,仅仅不到三刻钟的时间。

  船只被海浪高高抛起,而后重重的落在了海中,船头钻出了海水之中,顽强的从海浪中钻了出来,继续向前缓慢而坚定的航行着。

  舟师在这种时候是极为危险的,他们爬到了桅杆的顶部,将自己的腰绑在桅杆顶部,身形灵巧的水手爬上,而后顺着绳索快速滑下,传递着舟师对水文的观测。

  两天后,在一片狼藉之中,二十二条五桅过洋船的船队,顺利的度过了危险区,看到了久违的太阳高悬,而二十二条船队,有三条掉队了,大约会永远消失在了浩瀚的海洋之中。

  所有的水手都不再要求船长马尔库斯将黎牙实绑在桅杆上进行暴晒惩罚了,因为水手们担心,因为得罪了陛下的使者,无法获得陛下的庇佑。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次遇到的巨大风暴,被水手们一致认为,是大明皇帝的天怒!要不然成熟的航线,为何会突然爆发如此恐怖的巨大风暴!肯定是陛下震怒才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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