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52节

  大明军来还是不来?这不是一个问题,大明军已经来了。

  长崎行都司指挥使李诚立率领三千客兵、牙兵组成的一个步营,已经赶到了京都,甚至离本能寺就二百步之遥,之所以已经到了,是因为大明已经提前收到了明智光秀要造反的消息。

  明智光秀在六天前,在爱宕神社以‘时在今日,天下当倾’为由,和自己帐下的家臣盟誓。

  大明收到了消息,经过了反复的权衡之后,李诚立赶了过来。

  大明在倭国的最大利益就是白银流入,而现在织田信长活着有利于白银流入。

  “不急,再让织田信长等会儿,只有在他快死的时候,最绝望的时候,我们再出场。”李诚立观察了一下局势,织田信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就让他继续如此惶惶不安的等着,只有经历了生死的大恐怖,才会念着大明的好。

  “那要是织田信长自杀了呢?”一个把总有些不确信的问道。

  “他自杀了,那咱们就收兵,无论是谁做了这幕府将军,都要承认1500万银的赔款。”李诚立无所谓的说道:“这是倭国欠下的帐,织田信长死了,也是人死债不消,实在不行就咱们自己动手拿。”

  “织田信长这安防,缇帅来了都要骂街了!”

  李诚立看着织田信长的行为,就有一种无力,倭人把织田信长叫做大魔王,但这个大魔王的行为,简直是天真的有些愚蠢了。

  明智光秀一直在等,从夕阳西下等到了月上柳梢头,一直没等到织田信长自杀,终于忍不住了。

  “敌在本能寺!”

  明智光秀终于下令,全军突袭本能寺,既然不肯体面,就让他体面!

  明智光秀开始了进攻,高达3200人的武士向着只有154人防守的本能寺开始了进攻,但是进攻却不是非常顺利,这154人站在院墙上,用铁炮进行射击,击退了第一次的冲锋。

  本能寺的院墙极高,易守难攻,在占据了地利之下,再加上明智光秀是造反,士气并不是特别的高,武士、足轻们都有些裹足不前,织田信长威名远扬,武士、足轻们的进攻都比较畏惧。

  那可是大魔王。

  明智光秀下令铁炮(一种火铳)队爬上了更高的御所,也就是天皇住的寝宫,以高打低,才算是清理了院墙上的守军,终于攻破了本能寺的庙门,进入了本能寺之内。

  本能寺三进,也就是除了大门之外,仍有两道院墙和数道院门。

  本能寺的战斗是从马厩开始的,袭击马厩之后,织田信长插翅难逃,而后开始了一个门一个门的争夺。

  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战斗,明智光秀的人马终于抵达了最后一道院墙,而织田信长的亲信死伤极为惨重,最后一道院墙是由织田信长亲自镇守。

  “惟任日向守,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敢叛我!你为何叛我!”织田信长见到了明智光秀的一瞬间,怒火中烧,厉声质问。

  明智光秀姓‘惟任’,这是一个古老的姓氏,是织田信长问天皇讨要,封给明智光秀的,拥有这个姓氏,可以使用桔梗旗印,明智光秀实现了从小姓到大名的阶级跃迁,就是因为赐姓;日向守是官职,也是织田信长给的。

  近京管领,类似于京营总兵这样的职务,也是织田信长成为幕府将军后,赐给明智光秀的,管领一共就三个,明智光秀、羽柴(丰臣)秀吉、德川家康。

  明智光秀的一切都是织田信长给的,但现在兵戎相见了。

  织田信长想不明白,京营总兵官戚继光为何不造反,戚继光的地位,大部分都不是小皇帝给的,东南抗倭、西南灭虏,这些都是皇帝还乳臭未干的时候立下的不世功勋,但戚继光非但不造反,皇帝指哪儿戚继光就打哪儿。

  他织田信长对明智光秀不薄,能给的一切都给了,可明智光秀造反了,还把他逼到了这种地步。

  简直是没天理。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朱翊钧,曾经明确骂黎牙实放屁,高道德从来不是劣势,而是优势!高道德在维持内部稳定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倭国整体道德水平,就不可能诞生出戚继光、张居正这样的救时能臣。

  “你当你的家臣里有几个干净的吗?你身边那个刘长山,那个刘掌柜,你手下的家臣都跟他做生意。哈哈。”明智光秀笑的极为猖狂,他大声的说道:“不是我,也是羽柴秀吉,不是羽柴秀吉也是德川家康,伱问问刘掌柜,我们和他做生意做了多少年了。”

  “六年了。”

  织田信长看向了躲在角落里避无可避的刘长山,眼神里带着探究的目光,甚至有些哀求,哀求这不是真的,否则他努力了一生,好像是个笑话。

  “这几位都是老主顾了。”刘长山眼神有点躲闪的说道,这生意做的有些年头了,这些个家臣们早就腻歪了所谓的天下布武,所谓平安乐土的野望。

  理想?理想值几两银子!

  这是一场典型的下克上的谋反,只不过发动的恰好是明智光秀罢了,事实上,织田信长的家臣,早就跟织田信长离心离德了,肉食者是要吃肉的,织田信长让家臣吃素,那就不能怪家臣了。

  “想清楚了就上路吧。”明智光秀厉声怒吼道:“杀!”

  “我就是死,也不会向你屈服!”织田信长拿起了武器,披上了心爱的大红色披风,准备亡命一搏。

  “杀!”

  “轰!”

  一声剧烈的炮声骤然响起,大明长崎总督府指挥使李诚立带着步营赶到,六斤火药的子母炮轰鸣声响起,开花弹打到了明智光秀冲锋的路上,轰然爆开,开花弹里的铁蒺藜在火药爆炸之下,四射而出,掀起了一片片的血雾,哀嚎声此起彼伏。

  “打断一下。”李诚立手下的牙兵一字排开,火铳已经上膛,一整排的虎蹲炮在火把的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下若隐若现,大明皇帝怕长崎行都司千户所军兵在倭国受委屈,每三人配了一门虎蹲炮,每三人里配一把火铳,一把燧发铳,每十人一把平夷铳,每二十人一门子母炮,每百人一门九斤火药野战炮。

  这装备比京营还好,生怕大明军在外面受委屈。

  一排数不清的虎蹲炮放在地上的时候,明智光秀不得不冷静了下来。

  “李将军!我做了幕府将军依旧承认1500万银的助军旅之费,还请李将军作壁上观!”明智光秀人都晕了。

  李诚立看向了明智光秀,十分郑重的说道:“经过综合评估,你没有偿还能力。”

  大明军来救织田信长是经过评估的,债权人还款能力是最重要的评估,明智光秀不行,明智光秀没有办法从其他大名手中拿到足够的白银来偿还战争赔款,这就是大明军最终选择了动手的直接原因。

  “哈哈哈!”织田信长躲在院墙上,扶着梯子哈哈大笑,根本不吝啬自己对明智光秀的嘲讽。

  无能是对一个人最大的嘲弄。

  织田信长能控制偌大的领土,并且能够摁着其他大名的头,敲骨吸髓,而明智光秀做不到,如果今天发动了叛乱的人是羽柴秀吉或者德川家康,大明军很可能不会行动,因为羽柴秀吉是个独狼,而德川家康是个老狐狸。

  这两个人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偿还战争赔款,但唯独明智光秀没有,这也是明智光秀主动发动叛乱的原因,三管领都不同程度的背叛了织田信长,但明智光秀只能悍然发动兵变来抢得先机,丧家之犬、在诸国流浪的明智光秀,既没有羽柴秀吉的军事天赋,也没有德川家康老谋深算和身后的庞大势力。

  “投降吧。”李诚立站在院墙之外,看着墙里的明智光秀等部,等待着明智光秀的抉择。

  明智光秀是在六天前,在爱宕神社盟誓发难,所以在盟誓确立的时候,明智光秀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大明军的调动,明智光秀是一清二楚的,大明军兵在傍晚时分从村井贞胜镇守的城门入城,明智光秀也是知道的。

  对于大明军的动向,明智光秀一清二楚,他就是在赌,赌大明军会放弃织田信长,选择他;赌在大明军干涉之前,能够解决掉织田信长。

  李诚立其实给了明智光秀机会,明智光秀围困了本能寺长达三个时辰,而明智光秀迟迟没能解决掉织田信长,那他自己无能,就不能怪大明不选择他了。

  明智光秀一方面在围困本能寺,另外一方面,想要歼灭织田信忠,这个继承人、这个权中将不死,杀了织田信长反而会让二条城的两千众鱼死网破,这不是明智光秀想要看到的局面。

  明智光秀一共就1.5万人,他一直在想方设法的逼他们父子自杀,一旦其中一个自杀,另外一个就可以用较小的代价去解决了,这样在面对羽柴秀吉和德川家康的时候,会更有底气。

  “杀!杀了织田信长!”明智光秀大声怒吼着,带着人冲向了最后一道院墙。

  李诚立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明智光秀决计不会投降,立刻下令开火,一时间硝烟弥漫,火铳、虎蹲炮、子母炮的轰鸣声不断的响起,很快明智光秀和他带领的二百多人都死的面目全非,开花弹里面的铁蒺藜,造成了极大的杀伤,哀鸿遍野。

  明智光秀死了,死的满地都是,他被一个开花弹当面击中,爆炸的威力,将他炸的四分五裂。

  李诚立看着织田信长跨过被打烂的院门走了出来,才眉头紧蹙的说道:“我顶多帮你到这里,剩下的事儿,还要你自己解决,我若是做的太多,反而干涉太深。”

  长崎总督府并不想成为凌驾于倭国诸多势力之上的超脱力量,调节社会矛盾,长崎总督府巴不得倭国死的人越多越好,但白银流入对大明真的很重要,所以李诚立帮了,但只帮到这里。

  “好说好说,李指挥暂且休整一二,我去去就来。”织田信长赶忙道谢,他知道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他需要去平叛,等到此事完结,再说答谢不迟。

  织田信长拔出了腰间短刀,割下了明智光秀的脑袋,提着就向着二条城走去,他身边的心腹从154人死到只有二十三人可以行动,而且人人带伤,但织田信长就提着明智光秀的脑袋去了二条城。

  二十三个人前往二条城支援,无济于事,但明智光秀的脑袋能说明一切问题。

  织田信长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前往了二条城,他在狐假虎威,大明军这个真老虎就在本能寺驻军,只要大明军还在,织田信长这个狐狸就不会有事。

  攻打二条城的叛军,都是出工不出力,看起来很热闹,但其实都是假把式,压根就没有实质性的进攻,因为本能寺那边有了结果,这些叛军才会倾尽全力。

  织田信长从尾张国上洛,连续三次击败了信长包围网,他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大魔王的威名深入人心,在确定织田信长死之前,这些武士们、足轻们动起手来,自然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逆贼已经伏诛,所有人放下武器!”织田信长浑身是血,举着明智光秀的脑袋,愤怒的大吼着。

  当叛军之中有人第一个放下武器的时候,情势就发生了逆转,大局已定。

  大魔王还活着,这是所有武士、足轻们亲眼看到的事儿。

  明智光秀失败了。

  明智光秀是个流浪武士,他手下一兵一卒都没有,他手下的这些叛军,都是织田信长交给他的,当织田信长亲自下令的时候,一切都成了定局。

  次日的清晨,满是血的京都再次迎来了天亮,而睡了一个好觉的李诚立打着哈欠走出了营帐,点检了昨日巡夜的记录,再次查看了粮饷、火药、火器等辎重后,李诚立才见到了忙的一夜没睡、两眼通红的织田信长。

  “感谢李指挥的救命之恩!”织田信长行了一个俯首贴耳的跪礼,这的确是救命之恩。

  “那个刘长山我带走了,那是大明的逆贼之一。”李诚立说起了昨日的那个商人,这个商人是大明下过海捕文书的通缉犯,是要送解刳院的那种,刘长山的罪名是贩卖汉人,刘长山不仅买卖倭奴,还把汉人卖到元绪群岛去为奴为仆。

  这是严令禁止的,抓到都要送解刳院的重罪。

  大明没有百姓变成奴隶和奴役他人的自由。

  “理当如此。”织田信长赶忙说道。

  “昨日的叛乱处置的如何了?”李诚立询问起了昨日的战况,反正他们就是打出花来,也没人敢撩大明的虎须,李诚立已经帮了织田信长一把,他要还是输了,那就是自己不争气。

  “将领都被抓了,至于武士和足轻,都归信忠统领了。”织田信长赶忙说道:“盟誓的都是将领,底层的武士和足轻,根本不知道这次进攻究竟打的是谁,所以,对于投降的武士和足轻,都从轻发落了。”

  织田信长在解释,解释他为何法不责众,其实倭国的武士阶级是固化的,织田信长只能这样做,把叛乱的将领杀死,武士和足轻划拨给别人,阶级的完全固化也是倭国下克上能够普遍发生的原因。

  无论谁当幕府将军,都要用这些武士。

  “你这里闹这么一出,毛利辉元恐怕嘴都要笑歪了。”李诚立由衷的说道,本能寺之变发生在织田信长和毛利辉元全面开战的时间,这个时间闹出内讧的戏码来,对于前线极为不利,首当其冲的就是羽柴秀吉,无论羽柴秀吉有没有反意,都会被忌惮。

  “不过还好,毛利辉元不是我的对手。”织田信长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都是老对手了,几次交手,毛利辉元就没赢过。

  “既然看见了,我就要说你两句了。”李诚立眉头紧蹙的说道:“你怎么带着织田信忠一起来了京都?你这个将军和世子,都离开了安土城这个老巢,这不是把命门露了出来吗?但凡你的世子在安土城,明智光秀就不敢谋反,因为他谋反,世子会继位,而后带领安土城守军平叛。”

  “李指挥教训的是。”织田信长擦了一把冷汗说道:“这里是京都,我已经经营了十二年,确实是疏忽大意了。”

  还是李诚立提醒,织田信长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经过了一次叛乱,织田信长都没想到的漏洞,被李诚立一语道破。

  “还有,这个明智光秀是怎么做到的?调动一万三千人从居城龟山城进入京都,你居然一无所知?要知道在大明,调动超过一百人,都需要兵部核准,在地方则是都司衙门、经略、巡抚核准,他一万三千人,走了六天进了京都,你居然一无所知?”李诚立看了整个兵变的过程,感觉跟闹着玩儿一样。

  从龟山城到京都,明智光秀走了整整六天,本来走三天就该到了,还因为大雨耽误了三天时间。

  这不是闹着玩是什么?明智光秀的造反是闹着玩儿,织田信长的防守也是闹着玩儿,在李诚立看来,整个倭国上下,就是个草台班子。

  “李指挥教训的是。”织田信长愣愣的说道,在大明将领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儿,在倭国看来,就是听都没听过的妙策。

第629章 《大明水文概略图》

  制度建设,并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而是极为漫长才能形成,一个不起眼的条例,它的形成需要经验,需要斗争,需要纵向规模。

  就以调动百人以上需要兵部的核准这个制度为例,它的形成在北宋初年,由夺了孤儿寡母江山的赵匡胤所构建。

  赵匡胤结束了五代十国的至暗时刻,将军事彻底纳入了政治的延伸,当然随着赵光义在高粱河的战败,这种纠正立刻变得矫枉过正、过于用力,演变成了重文轻武,导致了北宋、南宋的对外战争,总是弄得人哭笑不得。

  军事是政治的延伸,这一个历程和经验的积累,需要时间,需要充分的斗争。

  织田信长想要推行这样的政令,而后他发现,根本做不到,更让他绝望的是,他看不到有能够执行的那一天,这就是最大的悲剧,明明已经知道了更加正确的答案,但就是无法完成政令的推行。

  李诚立看织田信长稳住了局面,带兵离开了倭国的京都,临走的时候,李诚立不仅带走了刘长山,还拉走了一堆的东西,这些都是谢礼,是织田信长为了表示感谢从御所里拉出来的宝物,织田信长的白银要留着给大明做战争赔款。

  没有了刘长山,还有赵长山,蒲长山,宋长山来继续做生意,只要有人,就不怕没有大明的货物,只要有大明的货物,就不怕没有白银。

  李诚立写好了塘报,交给了海防巡检,由海防巡检送入京城奏闻陛下。

  而塘报传入京堂的时候,大明皇帝在通和宫西花厅和李贽交谈,这次林辅成没在,林辅成还在写游学的见闻,将宗教对人的异化这個课题进行收尾,留下了极为宝贵的史料,记录了现在为何出发。

  “朕记得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太白楼说无代表不纳税的事儿,怎么后来就没有了任何相关的讨论呢?朕当初问了你很多的问题,你思考的如何了?”朱翊钧曾经给李贽留下过作业。

  李贽的这个观点,朱翊钧还是十分赞同的,但是实践中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了,朱翊钧提出的几个问题,还只是出发之前的问题,在路上会遇到更多更多的问题。

  “陛下,臣仔细想了想,臣的观点还是太浅薄了。”李贽无奈的说道:“发展到最后,不过是两宋那一套,为与士大夫共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李贽其实从没有放弃过他的思索,只不过在太白楼陛下连续问了他几个问题后,他愕然的发现,其实他的观点不是新颖的观点,而是早就有了。

  两宋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只要是读书人都知道,而且时常谈及,一说就是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但只字不提,文彦博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不是和百姓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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